伯母年幼丧父,其母改嫁后也早早去世了,只有三个同母异父的兄弟。所以,伯母十几岁就从温岭来到黄岩给人家做保姆,后经人介绍嫁给了我的伯父。听说她出嫁时,是直接从她做保姆的那户人家上的花轿。
伯母年轻时因医生误诊把一只肾切除了,出院后病情不见好转,一夜上厕所30次,次数太多怕记不清,就用黄豆来记数。后来,她到上海确诊为膀胱有问题,手术后只能靠人工膀胱生活,那年正是我出生的1972年。当时,医生说像她这样的情况最多活15年,所以她总是记着我的年龄。在上海住院治病期间,伯母都靠伯父背着上上下下、进进出出。也因为这次大手术,伯母和大伯母结了三十多年的仇和怨:伯父来信商量治病的事,大伯母出于私心认为治这种病会人财两空,担心自己过继给伯父伯母的亲儿子以后日子不好过,但此事被伯母知晓。
伯父过世后,伯母的希望都在孩子身上,但堂哥的事业和婚姻却不如意。几年前的一天早上,伯母中风了。几个月后,伯母的病情加重了。我陪她来到医院,牵着她干瘪的手,看着她用一个肾支撑着的越来越瘦小的身体,一步步在嘈杂的人流中艰难地挪动。想着苦难怎么都降临到这个可怜人的身上,我的心一阵一阵揪紧,泪水模糊了眼睛。从小到大,伯父和伯母把我看成自己的女儿一样,伯母早早为我准备了嫁妆;我做妈妈时,伯母不声不响为我送来了一大篮土鸡蛋和其他补品。在我儿子满月那天,伯母头发梳得油光可鉴,衣着光鲜,高兴得脸放红光。坐在满月酒宴上时,她眼泪都要笑出来了。
“人工膀胱”是伯母心里最大的一个结,她从来不在外人面前暴露这方面的一丝情况,就连住院时也不让护士碰。伯母的病情越来越严重了,日常生活也不能自理了。堂哥经常不在家,就顾了个保姆,她不得不接受一切。我们都要伯母到外面去听听看看,聊天解闷,可她不愿意,天天孤独地坐在椅子上,面朝门,无神的眼睛总是看着外面。每当我儿子蹦蹦跳跳地来到她面前时,伯母笑了,吃力地用含糊不清的言词和我们说着话。我听不明白,曲解其意时儿子笑了,她也笑了,但又哭了,很无助地哭了,没有声音。后来,伯母的精神越来越差,连吃饭下咽都困难,只能喝些流质的东西。我把一碗鲜美的芹菜皮蛋粥送到她面前,一勺一勺地喂,不时地用纸巾擦着从嘴角流下的粥汤,我问她:“好吃吗?”她迟缓地转动着迷茫的眼珠“嗯”了一声,我的心又开始难受了,一转身眼泪就滑落下来了。
伯母痛不欲生,像油灯一样慢慢耗尽体内最后一滴油后无声地走了。那天我和我姐姐都在,站在弥留之际的伯母面前,看着她大口大口急促地呼吸和难堪的面容,我并不害怕。伯母出殡那天,我莫名地难过和压抑,就如同堤坝崩溃了一样,泪水和哭声涌了出来。
在整理伯母的遗物时,我看到了那套我嫂子做给她的一字领呢衣服,压在箱底,皱了,但还很新,伯母只在退休职工年终大会时穿过一次,那时伯母身体还健康。我们兄妹仨人送给她的洗衣机也没用过几次,伯母舍不得水电费。不过,谁要是说起这台洗衣机,她就得意地说:“是我那侄儿、侄女们买的!”
伯母的屋后有几棵槾橘树,即使生活拮据,她也要请个人来打理它们,年年都要把槾橘送我们兄妹,病后这几年也是如此。我们不忍心,她却说:“自家种的槾橘好!放在酒缸里,上面盖些稻草,等到来年就更好吃了!”
伯母走了,那几棵橘树却依然生机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