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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 人(老藤)
2008年07月01日 15:26 来源:黄岩文学(第三期) 【进入论坛】

  那天,舅舅突然出现在我的办公室门口。当时,我正编完当天的报纸,和办公室的人东一句西一句地在聊天。舅舅的到来,让我感觉十分的意外。

  舅舅背着一个人造革皮包,穿着一件米白色衬衣,袖口和脖子上的扣子扣得严严实实的。他弓着背,衬衣的下摆垂落在胸前,露出一个像大口袋一样的袋口。舅舅的身后还跟着一个二十来岁的乡下后生。那个后生穿着一套不太合身的西装,见了我,露出一嘴大黄牙,脸上现出一种略带卑谦的笑容。舅舅指着我说:“这就是你表哥,快叫表哥。”那后生叫了我一声表哥后,很快又闪到了舅舅的身后。在他转身时,我发现这个叫我表哥的人是个瘸子。

  舅舅坐下后抹了抹脸上的汗说:“你这儿不好找,我们是一路打听着找过来的,还付了二元钱的问路费呢。”舅舅还说:“这就是你表弟京生,今年开春时到的我们家,老家在朱砂川,离我们瓦爿镇不远。京生到我们家后,家里的活就有人干了,再也不用央人帮忙了。”舅舅说这番话时,很有些得意。

  这下我明白了,这个叫京生的乡下后生,原来是舅舅新认养的儿子。舅舅没有孩子,一直和舅妈两个人一起生活。舅舅以前曾领养过别人家的孩子,但大都没过上几天,要么被舅舅赶出了家门,要么自个儿跑回了原来的家。

  “我这次到省城来,就是想让你帮我找个人。”舅舅说:“我得找到他。你在报馆做事,你想办法帮我找找。”

  我一下就明白了舅舅要找的人是谁。

  我说:“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也许你要找的人都不在世了。再说,就是现在找到他,还有什么意思?”

  舅舅说:“反正我得找到他。我可以出些钱,你给我登个寻人启事,兴许他能看到。你就说我在找他哩,让他出来说句话吧。”

  我心里明白,寻找舅舅要找的人,无疑是大海捞针。这些年里,我也曾帮舅舅打听过那人的下落,可总是一无所获。因为这个人连舅舅自己也说不清他叫什么名字,而且事情都快过去五十年了。但我无法说服舅舅放弃寻人的念头,我只得答应舅舅帮他再做一次努力。

  我带着舅舅和那个刚见面的表弟在一家饭馆吃了中饭,然后应舅舅的要求,到书店帮他买回了好多有关中医放面的书籍。

  舅舅说什么也不肯在省城住一个晚上,急着要赶回家里。“家里有好多药材等我去处理呢。”舅舅说。

  我只得把舅舅送到车站,看着舅舅背着包满头大汗地挤进长途车站的检票口,京生则是提着一大摞中医书,一瘸一瘸地跟在舅舅的后面,像一个忠实的随从。快上车时,舅舅又气喘吁吁地跑回检票口,高声对我喊:“小四,把舅舅的事可莫忘记咯!”

  舅舅的名字叫谷世昶。我第一次看到舅舅的名字,是在舅舅胸前挂着的那块木牌上。那块木牌糊着白纸,上面就写着舅舅的名字。那时我大概才七八岁。有一次,我坐船去看外婆,在镇上的茶馆外见到了舅舅。

  看见舅舅时,他正靠在茶馆的廊柱上晒着太阳,他胸前的牌子泛着刺目的白光。我看见了舅舅,看见了那块泛着白光的牌子。那时侯我尽管还很小,但在城里的大街上,我三天两头能看见那些挂着牌子被游街的人。那时我就明白,挂着牌子的人就是坏人,可我不明白的是,舅舅什么时候也变成坏人了呢?

  我的目光不敢再多看舅舅,我低下头,加快脚步往外婆家赶去。这时,我听到了舅舅喊我的声音,我走得愈加快了。舅舅追了上来,抓住了我的手,把我牵进了附近的小店。

  我一直就低着头。只听小店里有人说:“世昶,外甥来看你了?”

  “嗯,买两只皮蛋,先赊账,钞票过几日给你。”

  舅舅将两只皮蛋塞在了我的裤兜里,一边一个。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多次看到舅舅被挂牌的场面。而每次都感觉舅舅没有丝毫的尴尬,他总是显得若无其事,并不时和从身边走过的人打着招呼,似乎他是在镇上闲逛着。

  许多年以后,我仍然能清晰地记得舅舅被人羞辱的场面。现在想起来,乡下的挂牌游街与城里比起来,还是有许多不同的。在我的印象里,虽然是挂着牌,但舅舅却可以随处走动,也没有专人看管。也许,那时的乡下,农民阶级斗争的觉悟没城里人高,也许是瓦爿镇的民风使然。舅舅虽然被挂了牌,但也仅此而已——在镇上的人眼里,毕竟舅舅不是个什么恶人。

  之所以给舅舅挂牌,除了舅舅是地主成份外,更主要的是因为舅舅曾救过朱砂川里的土匪。不过,舅舅死活不承认他和土匪有来往,他说他救的是漳河游击队的人,是镇上的人误会了。

  这件事只有找到那个被救的人,才能真相大白。

  舅舅为此一直在努力地寻找着那个人,但是,那个人就如朱砂川里吹过来的风一样,掠过瓦爿镇上空,就再也寻不见一丝的踪迹。尽管许多年后,舅舅被摘掉了地主的帽子,瓦爿镇的人也早已不感兴趣舅舅当年所救的人到底是不是土匪。但对舅舅来说,那个来自西部山里朱砂川的那个人,却像一块磨盘一样,一直压在舅舅的胸口。

  有时,连舅舅也都开始怀疑,当年他所救的那个人或许真是个土匪?

  舅舅的家在距县城二十里地的瓦爿镇。这是个依河而建的小镇。往西,便是解放前曾因土匪盛行而闻名的朱砂川。发自朱砂川的漳河自西向东流过小镇,再流向县城,一直流到出海口。小时侯我去外婆家,大都是坐船去的。从县城的小东门,花五毛钱便能到瓦爿镇。

  瓦爿镇上的房屋几乎全是靠着河岸建的,河岸有五六米宽,开着好多的商铺。小时侯我常到河边钓鱼。早上,河面上水雾袅袅,直到河东头的太阳慢慢升起,水雾才会散尽。那时住在河岸的人家尽管也往河里倒垃圾、烂菜叶,可河水总是长年清澈,也不知是什么原因。

  现在,你要是站在漳河岸边,就会发现瓦爿镇有一个独特的现象,那就是河的北边几乎是清一色的老房子,而河的南边大都是新建的瓦房。据说解放前住在这河北的大都是些有钱人家,他们的房子座北朝南,抬头便可见漳河,风水自然要比河南面要好。

  舅舅家的老宅就在漳河的北面。

  这是一个大得会让人迷路的宅院。台门高大而气派,在台门的上方写着“杏林苑”三个大字。记得小时候我不会念这个“苑”字,就把“苑”念成了碗(wan),因为这“苑”字和我课本上学过的“碗”有些相似。宅院里有园、堂、居、室,还有一条幽深的弄堂,直通后园——那是我最爱去的地方,园子里种满了无花果树,据说这些高大的无花果树都是我的外公栽下的。

  从我懂事起,就觉得院子已很破旧,里面住着十多户人家。用我小脚外婆的话说是宅院被一帮“绿客”(浙东方言,意为土匪)糟蹋得不成样子了。院子里杂乱地放着别人家的风车、脚箩、鸡窝,甚至粪桶。但在院子里,只要往前走,你会不知不觉地从这幢屋绕到那幢屋,又会从这个天井绕到那个天井。现在回想起来,这座宅子的确是很奢华的。印象最深的是台门口的那个洞。那是在一米见方的青油石板上凿成的,洞口有一口小锅那么大,洞口四周雕刻着花草和飞禽走兽。小时候我喜欢趴在洞口往外张望,会看见街上有许多的腿在走动——有瘦腿、肥腿;女人的腿、男人的腿,我看不见这些人的脸,只看见他们的腿在移动,这让我觉得很好玩。

  有一天,趴在洞口的我正玩得出神,我的耳朵被外婆一把拎了起来。这个小脚老太婆她走路时几乎不发出一点声响。

  “你知道这是什么洞吗?狗才这样趴在这儿呢。”外婆的脸上带着几分严厉。

  后来我知道了,这是为家里的狗而设的专门通道。那时外婆家虽然已不养狗了,但那个“狗门”还在。我当时就想,这“狗门”真是比县城公园的石雕窗户还好看哩。

  还是回过头来说说我的舅舅吧。

  我的外公苦心操置的庞大的家业并没有让舅舅享上福。在舅舅二十还不到时,外公去世了。没过几年,瓦爿镇解放了。接着,开始了土改,宅院一下子住进了许多欢天喜地的农户。外公留给舅舅和外婆的其实仅仅是两间厢房和一顶地主的帽子。对于这一个变故,舅舅没有表现出过度的悲愤,他当时甚至还搞不大明白这个地主成份对他到底意味着什么。那时,外婆已差不多精神崩溃了,而舅舅依然整天不回家,热衷于看镇上发生的热闹,而且仍然忙着在茶馆里聊天或者在赌场里赌钱。在亲戚们的眼里,那时的舅舅是个游手好闲的人,他除了不把钱当钱外,还沾染了许多江湖习气,结交了许多江湖朋友。

  据说舅舅的一生就怕过外公。外公是镇上的名医,犹其擅长骨伤和外伤的医治,在他的手上没有接不了的断骨。在镇上的水埠头,天天都有病人坐船来到镇上,然后直奔杏林苑大台门旁边的诊所。据说那时外公的名声大得连周边几个县的人都知道,在当地实在治不好的病人,便会往瓦爿镇上送。

  关于外公“谷先生”(镇上的人都这么称呼),瓦爿镇上至今还流传着许多传说,这些传说大都与外公的医术有关。这些传说有些很神奇,我一直对其可信度抱有怀疑。比如我就听说过这么一个故事:

  民国三十三年,县城一姓张的屠户儿子办喜事,他在酒喜上喝过几两白酒后,打了个饱嗝,突然接不上气,口吐白沫,双手握紧拳头,一头栽在地上不省人事。当张家人将病人急匆匆送到瓦爿镇时,离发病已有三天。送到镇上时,张屠户家人是哭天抢地——因为病人到瓦爿镇后已没了气息,手脚也已冰凉。

  正当张家人准备把尸体从埠头运回县城时,外公听得哭声连忙赶来。

  他翻开病人的双眼看了看,又用手摸了摸病人的胸口说:“要是愿意,就死马当活马医吧。不过他得受皮肉之苦。”

  外公扔下这句话便转身离去。张屠户的家人停了哭声,低头商量了一会后,就将病人送到了诊所。

  这时外公已让人腾出了地方,并已备好了针刀、脸盆等,并叫人拿了一把筷子。他把病人放倒在地上,挽起袖子,并对身旁的一位伙计说:“你双手握住筷子的两端,等会只要病人一张开口,你立马横着塞进病人口里。”

  说完,众人看见谷先生掳起衣袖,拿起针刀,在半空中稍作停顿,对准病人的头顶“唆、唆、唆”猛扎了三刀,只见病人突然张大嘴“啊”地叫了一声,那伙计急忙将那一把筷子塞入病人口中,随着筷子被咬断的“咔嚓”声,顿时,病人的口中、鼻孔里一股发黑的血喷了出来……

  听说那个病人最后活了过来。不过如此神奇的医术在我看来多少有些传奇的色彩。但是,几年前我在漳河县志里偶然发现的一段关于杏林苑的记载,使我又对那些至今仍流传于民间的传说多了几分相信。县志里的记载不是很长,说是清道光年间,瓦爿镇的杏林苑便名播四乡。谷氏家族有一门绝活,那就是用指法,也就是武侠小说中常说的点穴法来施行麻醉,病人痛苦甚少……既然被县志记载,我想,那多少是有些可信的。

  年轻时的舅舅其实并不懂医。有一年春节,我去看舅舅时,曾问过他:“那时既然你不懂医,又是怎么救活那个人的?”

  “面对那个浑身是血的人,我确实有些不知所措。”舅舅说:“但那时他的同伴拿枪顶着我的脸,我的身上不停地冒着冷汗,我不动手又能怎么办?”

  舅舅说:“不过我居然让这家伙活了过来。虽然你外公没教过我,但我看过他怎么治病人。我就依样画葫芦地照你外公的做法,加上你外公留下的药,想不到居然成了。”

  我总觉得外公没有把一身的绝活传给他惟一的儿子的确有些不合常理,但事实上外公确实没有传授给舅舅一丁点的医术。据说,年轻时的舅舅就连自己的感冒也治不了。

  关于这一点,我在年长的亲戚和母亲嘴里零零星星地听到过一些,但好像有不同的说法。归纳起来,大概有这么两种版本:

  一种说法是舅舅根本就不想学医,为此他曾被外公好多次地罚跪在堂前自省。舅舅小时长着白净的脸,外表十分招人喜欢,虽然身子骨略显单薄,但却透着一股灵气。所有人都说,舅舅天生不是个干粗活的人,是个学医的料。可年少的舅舅对中药和医书全然没有一点兴趣,他做弹弓、斗蟋蟀,把所有的心思都用在了玩上。

  还有一种说法是外公还没来得及教舅舅学医,便去世了。外公的死也颇为离奇。他一生喜欢养狗、养猫,家里养有好多的猫、狗。有一天晚饭后,他在逗一只花猫玩时,手背上被咬了一口,当时也没在意,不料当夜便高热不退,狂躁不安。家里人用尽了珍藏的好药还是不见丝毫疗效。据说外公一见到熬好的药汤和窗外的亮光,便会全身抽蓄,候咙里发出猫叫一样的响声。不出三天,外公便死了,死于无药可救的狂犬病。由此我便也知道,不但狗会传播狂犬病,那温顺的猫也会致人于死地。

  外公去世后,杏林苑宰杀了所有的猫和狗。随后,外婆便打发走了几个伙计,于是杏林苑便门庭冷落车马稀了。外婆眼睁睁看着谷家诊所后继无人,只得关了门,然后靠先前的积蓄支撑着这个家。那时,我的母亲在县城上女子初中,我的大姨则已远嫁邻县一户做油漆生意的人家,而我和我的哥哥和姐姐则都还没有降临这个世界。

  刚解放那阵子,我的舅舅在瓦爿镇活得还是挺自在的。虽然家里只剩下了两间房子,但靠着外公在世时的人缘和家里的积蓄,舅舅的生活一如从前。舅舅经常和朋友出没瓦爿镇的茶馆酒楼,可以说,有一阵子他比以前更风光了。

  有一天,舅舅竟背了一支步枪回到了家里。那是一个夏日的午后,舅舅慢慢走进了杏林苑,他的脸上挂满汗珠。面对一脸惊诧的外婆,舅舅则是一副洋洋得意的神情。

  “哪来的枪?”外婆问道。

  舅舅瞄了一眼那支斜背在身上的枪,只是笑了一声,没有作答。

  这下外婆急了:“你可别给我闯祸了,枪是随便背得的?”

  “我这枪是镇上发的,镇上成立治安队了,我是治安队员了。”舅舅说得理直气壮。

  “现在这么乱,西边山上‘绿客’常出来闹事,你就不怕惹事?”

  “我怕他个屁!手中有枪,我不怕。”

  自从拿到了枪后,舅舅爱不释手,抹了又抹擦了又擦。就是吃饭、睡觉也是枪不离身。聪明的舅舅没过几天,就能熟练地把枪所有的部件拆下来,然后又重新装上去。他做这事时,非常的有耐心,专心致志。有时,他会把那些枪的部件拆下后,摊在桌子上,一看就是小半天。

  那时的瓦爿镇,天天可以看到舅舅身背步枪的身影,他从镇的东头踱到镇的西头,又从镇的西头踱到镇的东头。

  给舅舅发枪的是一个穷得叮当响的农会干部,之所以给舅舅发枪,据说是因为外公早年给他家看病时从没收过一分的钱;再说,镇上的年轻人,大都忙着家里的活和田里的庄稼,大都不愿做这出风头、没一丁点实惠的事。而舅舅却是异常地喜欢,他喜欢背着枪走在镇上,喜欢枪柄拍打屁股发出的那“啪嗒、啪嗒”的声音。

  然而没过几个月,舅舅的枪就被缴了。

  “你们怎可把枪发给地?听镇上的人说,他还救过朱砂川的土匪,你们真是瞎了狗眼了!”据说县里来的工作组得知舅舅曾和朱砂川里的人有过往来后,那个组长在设在祠堂的农会办公室把桌子拍得劈叭作响。

  挨了工作组同志的训后,农会的人慌了手脚,赶忙差人把舅舅叫到了农会。在农会里,舅舅承认自己确实曾救过一个来自朱砂川的人,但那个人不是土匪。舅舅一再地表白,可他到头来却说不上那人的姓名和下落。

  据说那个工作组的组长越听越觉得舅舅在撒谎,他气得暴跳如雷,当场就缴了舅舅的枪。

  在一个夏日闷热的晚上,十岁出头的我躺在外婆家屋檐下的竹椅上,一边享受着外婆手里大蒲扇摇出的凉风,一边听她说着这个故事。

  “枪被缴了以后,你的舅舅难过得不得了。”外婆说:“连你外公去世时也没见他这么难受过。”

  外婆说,回了家后,舅舅一头扎到了床上,嚎啕大哭起来,整个杏林苑,整个瓦爿镇都能听到他的哭声。

  听说舅舅把自己关在屋里好几天,不吃不睡,谁劝也不行。等走出房间时,眼窝都凹了进去,人瘦得不成了样子。不过,从此以后,舅舅像变了个人,他不再整天游荡在镇上,不再出入茶馆和赌场,他惧怕镇上所有人的目光。作为家里惟一的男人,他开始帮家里干活了。他在院子后面茅草地上开垦出了一地,种上瓜果;他又开出一块地,种上蔬菜;他还在院子的围墙外种上了梨树和橘树。让人惊奇的是,从没干过农活的舅舅,他所种的东西,无论是瓜果还是蔬菜总是长得非常茁壮。

  我想,从那时起,舅舅可能意识到了什么。也许已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危机感和失落感盘据在了他的心头。那时的他或许已明白,无忧无虑的生活可能要就此打住了。

  命运总是那么不可捉摸,它能轻易地改变一切而且让你无法抗拒。对于年轻时的舅舅来说,他不可能预见未来的境况,就像他不可能用眼睛看到漳河的尽头一样。

  十多年前,我在疯狂地迷恋着先锋派诗歌的同时,也曾想过写一篇关于我的舅舅、关于瓦爿镇、关于朱砂川的故事。因为我曾听到的那些故事总是让我觉得捉摸不定,充满着神秘感。比如舅舅到底有没有“通匪”,就曾使我非常好奇。

  以下的故事舅舅不知说了多少遍,我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它按照舅舅所说的复述出来,这是一个舅舅认定的关于他“通匪”的事实真相,也是一个好多人都不曾相信过的故事:

  解放前一年的岁末,瓦爿镇上空一连下了七八天的大雪。在外经商、做生意的人也大都回到了镇上过年。那一年,不断有消息传来,说解放军已开到了漳河下游了。县上的保安队都已逃到了西边的朱砂川,在朱砂川,解放军、保安队和土匪打作一团。镇上的人们在一种紧张、兴奋和不安中操办着年货,不时打听和传播着各种小道消息。

  腊月廿八晚上,天气出奇地冷,滴水成冰。睡在被窝里的舅舅被一阵急促而沉闷的敲门声惊醒。舅舅点上油灯,披着大衣,打开杏林苑的大门。大门一打开,便闪进了两个黑影。那两个黑影进门后,不等舅舅开口说话,便吹灭了舅舅手里拿着的油灯,随即将门关上。

  “你们想要做什么……”没等舅舅把话说完,一支冰凉的驳壳枪枪管就顶到了舅舅的脸上。

  “别声张,我们是朱砂川的。”那个拿枪的长着络腮胡子,他盯着舅舅说:“今天到贵府,烦劳你一件事。”

  尽管那人说得很客气,但他顶着舅舅的枪管和眼里露出的冷唆唆的目光早已把舅舅吓得脸色铁青。

  这时,另一个人从肩上卸下一个黑糊糊的大包裹,放到了地上。舅舅定睛一看,竟是一个浑身血污的人。

  这时,络腮胡子说话了。他说:“这是我们的一位兄弟,他受伤了。请你给治治。”

  舅舅小声地说:“这位兄弟,我实在是治不了他的伤……你们是不是到别处……”

  络腮胡子打断舅舅的话:“还有哪儿比得上杏林苑?我们知道你性情豪爽,爱交朋友,今天这事你难道不肯出手相帮?”

  舅舅站在寒风里,双腿不由自主地在打颤。

  “这位兄弟就交给你了。过些天我们带着钱来领人。要是他在这里有个闪失,拿你是问。”络腮胡子又说:“记住,千万不得声张,要是走漏风声,你也活不成。”

  那人说罢,收起枪,和那一起来的伙伴慢慢打开门,一会便消失在茫茫的夜雾中。

  这时,舅舅才回过神来。他用脚轻轻踢了踢地上那缩成一团的人,没见什么反应。再用手在他的鼻子下探了探,见还有气息。

  舅舅呆呆地站在院子里,有些不知所措。但他知道,朱砂川来的人,他是得罪不起的,要是这人死在杏林苑,那可怎么办?

  舅舅把那人拖进了屋里,借着灯光,发现这人脸色灰暗,身上的血渍早已凝固,一大团一大团地贴在衣服上。这人浑身是伤,手臂上的骨头都已露了出来。

  舅舅知道自己很难救活这个人。他想找曾经在外公手下干过活的伙计来帮忙,但转儿一想,他尚不明白这人的底细,这年头,这事要走漏风声,也许会招来祸端。舅舅咬咬牙,决定自个试一下。要是救得活,算这人命大,要救不活,也是天意如此。舅舅为自自己泡了一壶乌龙茶,闭上眼睛,努力地回忆外公是怎样治病的。

  想了一会后,舅舅在早已弃用的药柜子里,找来了外公常用的治疗外伤的药。然后,再找来一根很长的大绳索。他用绳索的一头牢牢地绑在伤员的脚脖子上,将绳索的另一头甩过房顶上的一根横木,然后,抓住绳索,一把将那人倒提着拉了起来……

  这时,那个伤员犹如杀猪般嚎叫了起来,声音无比凄厉,令人听了毛骨悚然。

  那一夜,整个瓦爿镇都听到了从杏林苑传出的这个令人恐惧的声音。这声音响了整整一夜。

  舅舅说:“我不知道怎样用麻药,也不会用点穴法先麻了病人。不过,所有的步骤,我都是学的你外公的做法。”

  “这人命真大。”舅舅说:“居然被我救活了……”

  当然,这事没几日便在镇上传开了。人们知道,舅舅救了一个人,那个人来自朱砂川。而朱砂川是个什么地方,镇上的人都明白,那可是个土匪窝啊。

  我问过舅舅,那你是怎么认定那人不是土匪,而是游击队的人呢?

  舅舅说:“临走前,他们的人来接他,并送我几块大洋。那人说,我是漳河游击队的,你是个好人,等我们胜利了,好好来谢你。”

  舅舅一直懊悔,他没有问那个人叫什么名字,到他临走时,也都没有想到问。

  “我咋就没有问那人的名字呢?”舅舅在向我讲述时不时地念叨着。

  解放后没多久,我的外婆给舅舅娶了一位富农家的女儿做老婆。可是,不知道为什么,舅舅一直没有儿女。

  在我的记忆里,舅舅一直忙于寻找他曾救过的那个人。他曾不止一次地说,那个人找到了,一切便都好了。为此,一等到农闲,他便会挎着个人造革皮包,外出打听消息去了。只是一次又一次他总是失望而归。

  舅舅为了寻人,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的钱,还借了高利贷,欠下了好多的债。小时候,我在舅舅家里常会看到上门要债的人。这时候,舅舅总是低声下气地向人赔不是,并说:“小声点,小声点。一有钱我便会还你。”而来人反而会越发高声地说话,生怕别人听不到。

  每每遇到这样的情景,都会使我觉得尴尬不已。有时候,我会在心里说,我再也不上舅舅家了。可是过不了多久,我就又会忍不住来到舅舅家。我喜欢到舅舅家,除了杏林苑比城里好玩外,还有在舅舅家,我常常能吃到许多好吃的东西。

  舅舅家虽然生活十分清苦,但我每回上舅舅家,他总是有办法能让我解解谗。比如,舅舅就曾带着我,在晚上点上一盏美孚灯,手拿铁棒到溪水中敲鱼。我们站在清澈的水中,提着灯,那些鱼儿看到光亮,就会聚拢过来,这时,我们用铁棒猛敲下去,鱼儿就会被击晕,露着白肚翻到了水面。用不了多久,我们便会有很多的收获。

  有时,舅舅会不知从哪儿弄来一些别人也许不要了的牛耳朵、牛尾巴、牛骨头等杂碎,洗净后放入大锅,然后再放入一些草药一样的调料。我则坐在灶堂前,一边拉着风箱,一边一把一把地往灶堂里塞进干柴和稻草。火焰从灶堂里往外蹿,诱人的香味也一点点地从锅里溢出来。烧这些牛杂碎,很费时间,有时我和舅舅会通宵达旦地守候在灶房间,听着锅里汤水沸腾的声音,直到把锅里的杂碎煮透。这时,整个杏林苑都弥漫着诱人的香味。

  晚年的舅舅对中草药产生了异乎寻常的兴趣。我每次去看他,总看到他在捣鼓着草药。他家的瓦背上、院子里晒着一团箕一团箕的草药。房间里一年四季弥漫着草药味,就像医院的中药房。和他聊天,他总是不停地向我介绍着草药的名字,什么黄花、车前子、厚朴、黄连……有时还压低声音告诉我,他又发现了哪种草药能治哪种病。他跟我说这些事时,脸上透着红光,像刚喝了酒似的。

  有一回我上舅舅家,舅母告诉我:“你那舅舅是发神经了,弄得家里满是草根树皮。蹲在地上看草根,能看上半天。一听到镇上哪家有人头痛脑热的,他总要提了些草药去让人服用,也不怕遭别人白眼。我就亲眼看到街西头老六的老婆,你舅舅前脚刚迈出她家门槛,她就把刚送过去的草药给倒到了街上。你说这气不气人呀?”

  舅母越说越生气:“还有他自已,不管有病没病,总是天天熬药喝,浪费了家里的柴火不说,我看他迟早还得喝死!”

  听到舅母的这番话,舅舅提高声调怒斥道:“你晓得个屁!不识宝的东西!”

  我一直想弄明白,舅舅为何会在晚年突然间迷上了草药这东西,而且到了痴迷的程度。他常常带了把小锄子满世界地悠转,在墙角、在荒郊野外寻找草药。用舅母的话说,他也许真是“哪根神经搭错了”。

  作为名医的后代,舅舅本来是可以做一名悬壶济世的郎中的,也许会成为名医。可最终他没有做成——世事总是让人难以预料。

  也许,晚年的舅舅是为年少时没有学医而后悔?

  自从舅舅来省城后,整个秋天我几乎都在寻找着舅舅要找的那个人的下落。

  说实话,在我看来,能否找到那个人,已没有多少实际的意义。而对于舅舅来说,能否找到那个人,其实已超乎了寻人本身的意义。

  舅舅一天天老去,他这一生从某种意义上说,是在为一个人或者说一个偶然的事件而活着。那天在车站,舅舅气喘吁吁地跑回检票口,高声对我喊:“小四,把舅舅的事可莫忘记咯!”的情景,一直在我心头挥之不去,而且让我心口隐隐作痛。

  为帮舅舅找人,我托了许多熟人帮我打听,跑了许多的部门、单位,要么是一无所获,要么就是得到一些不着边际、毫无用处的线索。眼看就要快过年了,可寻人的事却毫无进展。我也曾想,真的如舅舅所说的在报上登个“寻人启事”,可我怎么去写这条启事呢?一条短短的寻人启事,能把事情说清吗?

  正当我一筹莫展时,事情却有了意外的转机。

  有一次,报社派我参加一个文使资料的出版发行会议。在冗长和程式化的会议中,在一个接着一个领导的发言中,我漫不经心地翻起了文件袋中的那本书。在这本名为《烽火岁月》的书末,我突然发现有一条人物简介:

  贾书田,漳河县人。曾任漳河游击队二中队副中队长。1948年在朱砂川剿匪时从山崖摔下受伤,后被当地老乡治愈……

  我的心狂跳不已,差点叫出声来。不论是从时间、地点和所受的伤情来看,这个贾书田不就是舅舅要找的这个人吗?

  我使劲地压住心头的喜悦,想像着舅舅得知消息后会是怎样的欣喜。我想等我见到了这个贾书田的面后,我便即刻动身到瓦爿镇去。

  令我更加欣喜的是,我还打听到,这个贾书田不但活着,而且就住在省城。

  但找贾书田这个过程,并不十分顺利,让我颇费了一番周折。当我赶到他居住的地方时,发现这里已被夷为平地,正在造环城公路。不过,不管怎样,我知道,我离要找的那个人是越来越近了……

  正当我被一种欣喜所笼罩着时,那天晚上,我却接到了大哥从漳河给我的电话。

  大哥在电话里说:“你回趟瓦爿镇吧。舅舅突然中风,看来是快走了……”

  握着话筒,我的心一下子像沉到了冰窖里。窗外晃着月光,一种无可抗拒的寒意一阵阵袭来。我不由自主地打着寒颤,身子被冻得直发抖,怎么也无法控制。

  坐在前往漳河的夜行车里,两边的路灯一盏一盏地从我的眼前往后退去。我真想大哭一场,可却流不出一滴的眼泪。

  我想,到了瓦爿镇,我该怎样把这一切告诉给我的舅舅?

  作者简介,老藤,原名邓岩平,浙江黄岩人,现供职台州日报社。

【作者】: 老 藤 【编辑】:林海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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