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水的冬夜,我躺在床上,翻读日本作家永井荷风的小说。封面荷叶舒展,柳枝拂动,竹韵幽幽,很是古朴典雅。想着作者的名字,一个穿和服的女子就扑面而来。但他是个男子,是唯美主义的散文诗人、作家。我读着他一百年前的文字,字里行间的惆怅与徘徊,美丽与颓废,让百年后的我唏嘘感叹。
一阵鼓点由远及近,由模糊而激烈,轰然震荡着耳膜。不用推开窗,也能想象这是由几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脏兮兮的小手在击打挂在胸前的鼓。他们木然的眼神和机械的动作,在寒风里飘荡。我的心忽然有些不是滋味,这样的寒夜,我可以躺在柔软、舒适的被窝里欣赏作家余味悠长的文字。他们却在朔风里执着地前行,等待一份若有若无的希望。而习惯了灯红酒绿的眼睛,又有谁愿意搁置在窗外肮脏的小脸上?这样的场景应该发生在三、四十年代的上海,好让我释放等待被拯救的悲哀之心。但是,它就发生在我的耳畔,并展现着不曾变迁的人生况味!
急促的鼓点为黑夜开启了一条缝,一群最底层的人的呐喊声就在耳畔起伏,流转。渐渐的,鼓点远去了,流浪的孩子们没入了寂静的黑暗。后来他们长大了,再后来,他们生儿育女。翻卷着身子,危险地倒立在空中的他们的孩子,在另一个时空接替了他们……这样的一阵鼓点,就从我的生命中飘散了。
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时光就是这么不经意的流动着。我从未对时光的体验有过如此的易逝感。百年,也不过就是那么一瞬,轻轻地,一扬手,就过去了。想及从前在心底漫过的一片蝉声,再也难以带着一个少女最初的渴望,归于原初的寂静……这中间长长的等待、温柔的陷落、静静的隐忍、默默地承受,都象神灵飘散的漫不经心的眼神,过去了,就都消散在时间之上。
我的手指触抚着永井荷风的文字,想象着他写作时的状态,想必一定会有我现在的心态,怀一丝怜悯,怀一丝无奈,想留下些什么,却找不到入口。人间的悲哀就留在笔下,未能拿捏着姿势,便已成了永恒!什么是永恒?
站在心中的几个坚硬的触物,总是在寂静时分潜出,纷纭的往事,兀然地令心绽放一种眩目的神采。它们没有形状可以攀描,却可以让时间在某一刻停驻。
有一个人,让我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为她当时的状态有了永恒的印记。她是我表弟的妻子,表弟在一场车祸中离她而去。留给她一个十三个月的女儿。看见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就是一片秋叶。随时随地会倒下。弱不禁风的身子,斜倚在可以依附的任何物体上。眼神空空荡荡。腊黄的脸色,嘴唇上的裂口,单薄的衣衫,衣衫下摆垂落下来的线头,一起在风里拂动。
我感到了她的摇摇欲坠。虽然她静静的坐在那儿,可我还是看见了她正在坠落,从一种状态到另一种状态。从一个正向幸福奔跑的人到一个跌落到漫漫深渊中的人,从一个被一双有力的手托着的人到一个需要她去托起一个家的人。
她的眼里没有悲哀,没有伤痛,没有希望,没有一切让别人看得见的情感。她和世界剥离开来,只剩下她自己!
我知道她会走出这种碎裂的状态,会顺着另一轨迹走下去。但我还是在看见她的那一瞬感到了永恒。
永恒!一个令人感到沉重的字眼。它作为轻易飘散的时间的参照物,跃过流年的浑浑噩噩,以一种姿势定格在所有飘散的时间之上,它让我们重视自己的童趣,悲哀,欢乐,激情,感怀,爱与被爱……让生命中那些最闪光,最扣人心弦的瞬间成为最重要的载体,它会伴着生命,一直走向最深最深的寂静……
我珍惜这些永恒的瞬间,这些跳跃的,断断续续的,在生命的每个阶段呈现光彩的瞬间,它让我看到构建我生命的基石的堆积过程。感受着它们的存在,我就不是一个无根的飘浮物,我可以轻而易举地回到从前的某个场景,沉浸在它带给我的诸多况味中,去经历生命的又一次撞击。几十年后的我,会不会在某一个寒冷的、以被当衣的夜里,想及这个令人伤感的时刻?那时的白发,会不会升起对今夜的感怀?
作者简介:潘雪梅,女,浙江黄岩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