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夜深。

　　听着外面不住响起的炮仗声，还有不断的车声，墙外人走过的脚步声，坐在明朗的灯光下，好像还只在黄昏。年三十夜，太热闹了，小街上的红电灯在三角路口，映着雨点和地上湿亮的光，竟分外的明丽。其实不眠的何止我一个。年的激动和兴奋，随着这腾空而起的炮仗，不住地窜出火花，炸出响声，好像怕自己的心思别人不知道似的，要作一次无拘束的张扬。

　　等到前面有了开门声，父亲从外面回来了，开始打关门炮。一串红辣椒似的鞭炮，蹦着身子，随着短促而耀眼的焰火，不住地发着欢快的响声。十六响连翻着跟斗窜上那株桂花树顶，然后留下一个红火的身影和一次次振耳欲聋的喊叫。门，就关上了。

　　时间已经是十一点半，年，就在门外徘徊。我感觉那一秒一秒的钟，走得有些撩人。我仍回转身来，坐在明灯下，去睡吗?如果在平时，这夜的幽静让你觉得独坐于明灯下，颇不自在，别人还以为你忘了关灯。但现在却不，年在一点一点伸出他的手来，像一双美丽洁白的女人的手，要给情窦初开的少年，以触电般的一击。

　　而且街上还有车辆经过时的喇叭声，这本来只在白日里才能听到。金山寺顶的灯光使它看上去像是浮在空中的宫殿，它的香火带来了小街经营蜡烛、油香的兴旺。年年三十都是如此，善男信女像赶集一样，人语喧闹。直到第二日天明，黑夜脱去那身长袖大袍，露出年的华丽富贵清爽悦目的里子来。你会看到那是一个让人倾倒，要用新衣新裤用宝马香车用欢笑的脸来讨好奉承的绝色女子啊!

　　年三十的夜是没有夜的，几乎人人都在期待那一刻的到来。放礼炮的应该是大人，但放小炮仗的或许就是孩子，零零碎碎的响声有一种混水摸鱼的作乐。我想那些家长，他今晚不再像往时那样有诸多清规戒律，来约束自己的孩子，有什么样的沉睡能敌得过这山响的炮仗声?有什么样的快事能让普天下的人如此得意忘形?这是献给新年出场的最热烈的掌声。借着火光，还能看到一团团飘起的硝烟，袅着细腰轻轻遁去。那些响声，远远的像落雷刮风，只等那秒针接触到零点，立时会暴风骤雨般、排山倒海般、千军万马般、山崩地塌般、海啸台风般，把整个大地，从旧历的深处拨出来，高高地抛起，扔到年的怀里去。

　　看着秒针一点点地移去，看着分针缓缓凑近，便好像是终于完成一篇宏章巨著后的一次掷笔，搁在案头上仍发着不停求索后舒张筋骨的微叹；就好像唱机上的磁针搭上了唱片的脉博，于是新年的曲调便开始奏起；就好像是一把时间的利剑，划出了过去与现在的分界线。旧历放弃了它久踞的山头让出了权力的大旗，这是奇怪的一刻，你坐在这一刻里，并不觉得有什么改变，然而窗外的鞭炮声，却惊天动地。因为打了关门炮，门是不应该开的，就不自觉地服从了这份忌讳。凑近窗户的眼睛，也因为这玻璃上潮湿的水雾，只看得出那黑夜深处突然闪起的一片红光，似乎不是鞭炮的烟火映亮夜空，倒像是闪电的光映亮一束红嫩的花朵。

　　静静地坐着，子夜的车轮从我心头隐隐碾过，日光灯依然亮着，小街上的人语还不断传进耳朵里来，天地好像并没有因为这一刻的重叠而有所震动，哪在什么地方，出现了?模糊中，混沌世界里，是否有过典礼隆重的一次交接?是否有一回天与地日和月深切绵长地告别时的许诺或誓言？是否有一种冬去春来在这一瞬间世界改变了它的面具或装束，进行一次如劫难般却又无从察觉的脱胎换骨？

　　但夜确实已深了，这夜，已是新年的夜了。你感觉到你的骨节因为这一瞬而拔节的咯咯作响吗？你感觉到大地正翻开新的一页吗？你感觉到日历的车子换档时突然的一次点刹吗？刚刚还是大年三十，转瞬即是在正月初一。有个俗念：正月初一最好什么都不要劳作，不然的话，这一年都要受苦。在这过来的一瞬，我如再这样的为着这些文字而费神，反而有了一点顾虑。我该歇手去睡了，虽然不一定睡得着，有炮仗声的惊扰，又有过年的遐想连翩。不过有炮仗也好，不像以前的夜，我摸索着上楼，关门落销，像是做贼一般谨慎，怕惊扰了别人的梦，让我有一种徒劳无功的假用心的难堪。

　　作者简介；林俊国，浙江黄岩人，现任教于高桥中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