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说今年的冬天是几十年来少有的暖冬,但这些日子的寒冷也是几年来少有的。
当电台、电视台都在报道暖冬天气的时候,虽然已近公历的岁末年初,但并无一点寒意,每天阳光朗照,明爽还象秋日。我们相信这个冬天再也不会冷到哪里去了,旱了那么多的日子,我们期待下几场雨,下一两场雪,江南人已经很多年没有见过雪了。看来今年的雪也不会再有了。
但天气说变就变,却不象夏天天气变脸时的怒于形色,突然长风飚至,乌云翻滚,电闪雷鸣,天雨滂沱,尽情渲泄一番之后即云开日出,骄阳如旧。冬日里的天气之变是不张扬,不宣言的。先慢慢地阴下来,连什么时候阴云遮去了太阳都不让人觉得,然后一夜朔风呼啸,搜刮走了地面上所有的暖气,空气立时变得凛冽起来。一连阴了几天,也不下雨,也不落雪,白天里风小一些,晚上待人们都熟睡以后,峭劲的朔风又呼呼地扫荡着大地和城市的街巷,连角落里都不放过。于是把地球就变成了一座冰窖,尽管人们身上裹上了厚厚的保暖内衣和羽绒衣,但寒气还是丝丝缕缕地穿过袖口和颈脖,钻进人的前胸后背,冷得人直打哆嗦。
只有被窝里是温暖的。
每天早上,很多人都舍不得离开温暖的被窝。
如果不是被各种不得不面对的事务和不得不遵守的纪律所催,相信很多人都愿意更久一点呆在被窝里。
很多有早起锻炼习惯的人也都不能早起身了。往常很喧闹的江滨公园,现在也听不见录音机里放出的伴舞音乐,看不到来来往往单独或成群地跑步和走道人的身影。
我是晨练惯了的人,即使是在现在这么寒冷的日子里,我还都愿意每天起得早一点。晚上睡下时,我都会对我自己说,明早不要睡迟了,要勇敢一些,不要怕冷。
冷这东西也是个纸老虎。你越怕冷,冷越要欺负人,你在冷的面前就越直不起腰,哆嗦得越厉害。如果你无所畏惧,冒着寒风和寒气跑上一段跑,你身上的热力就会象激发出来,这是由血液的奔流激发出的热力,是由内传到外的热力,是从心脏传到四肢的热力。这时你不会再感到冷,再感到寒的威逼,甚至忽视了寒的存在。因为你的脚底板也热了,你裸着的手都在冒着热气,由心脏传出的热力是源源不断的。
这是勇气和勇敢的行为对于寒的征服。
征服的过程确实是需要勇气的,无论是从温暖的被窝里刚出来的霎那和穿好运动衣裤来到无遮无拦刮着冷峭晨风的公园的时候,你会感到无边无际的寒从四周聚集过来向你示威,你会感到寒此时实实在在的重压。
很多人都受不了寒的这一高压而退缩了,甚至投降了。
很惭愧,我也有不少日子没有早起去公园了,也就是说,我没有去晨练过了。但我并没有投降,也没想起过要退缩。
我并不是在为自己辩护,我得坦白地承认,我从来没有懒过床,恋过温暖的被窝。
实在是当我醒来的时候,时间已经不早了。
夏天的早上,在太阳远未露脸的时候,天光早早就亮了,鸟雀早就迎着晨光在屋前小樟树的浓密的枝叶间喧呼开了。鸟雀醒得比我早,但我起得也不迟。鸟雀一叫开我就醒了,一醒来我就一骨碌地起床了。夏日里一切都方便,不需冬日里要穿那么多衣服来武装自己。说起来夏日里还怕太阳出来呢。太阳一出来就会热得受不了。往往在太阳出来之前,我们已经在公园里晨练了一个半小时了。
但天气冷,连鸟儿都不知躲到哪里去了,小樟树的叶子虽掉了不少,但看上去还浓密,只是它们无法遮住风,遮住无孔不入的寒气,无法给鸟儿们护暖,其实连它们自己都在寒风中抖抖颤颤。
太阳也迟迟才上的。而在阴着的日子,太阳当然就不来跟人类照面了。冬天的早上,天地之间,无边的黑暗是要靠阳光来强力撕破的,而天光像一位垂暮的老人,他无力而又动作迟缓。没有阳光的强力,光靠天光,早上的启亮就迟慢得多了。
就像在夏天,我是对天光有感应的人。但在这阴寒的日子,当我感应到室外天光渐亮中醒来的时候,时钟就已指向了夏日里我结束晨练回家的时间。
当然,我不能光怨天光,光怨太阳的懒怠,这是自然的规律,冬日里日头短嘛,尤其是冬至日前后,那是一年中日头最短的日子。儿子的上学不能迟到,我自己的上班不能迟到。还要为儿子、为自己和妻子准备早点。即使不去晨练,即使赶着天光急急地起床,早上的时光依然是紧张的。
只有到了周末,不需要赶儿子的上学和自己的上班,我才有机会从从容容地到公园里去。
在公园,我会碰到许多熟人,他们也都年复一年、四季不替地在这里晨练。在互致问候时,他们有时会问我:“这些日子怎么都没有看见你了呢?”
有一位是我的高中同学,他是一家企业的老总,他是一位历经艰难而终于成功的企业家。说他成功?不仅仅是指他的事业有了相当的规模,他在自己的业界有了稳定的影响力和声誉,而且他在公司里拥有了一批忠诚而又有能力的下属,同时在公司的运作上有了一套成熟而完善的制度。他说他在自己草创的公司里已不太管事,他不但聘请了总经理,而且赋予各个层级的管理人员相当的权力。他不想让自己陷入太琐碎的事务当中,他甚至不想拥有太集中的权力。他放权的目的就是想让自己更超脱一点。他认为他的放权是成功的,不但下属们和员工们的积极性高了,运作更加有序了,他自己拥有的空间也实实在在地大了许多。他是一位热爱运动的人。但他并不象一些成功人士一样喜欢时尚的运动如打网球、打高尔夫球,他所喜欢的是他坚持了二十多年的太极拳和跑步。我和他就经常在公园里碰到,我们经常走在一块儿。他说,现在他终于能天天安排出时间打拳了,以前什么事情都要自己管,自己抓,哪有时间锻炼?
我晨练的时候都带着表。我为自己设置了回家的时间底线。如果出来得早,我晨练的时间稍长一些。如果出来得迟,我就要急急地往回赶了。有时正在跟我的这位同学一路小跑着,一想起时间已经不早了,我马上顿下了脚步,对老同学说:“你继续跑吧,我得回去了”。老同学说:“你不是刚出来吗?”
我说:“我们可不象你这么自由,你听命于自己,我们得听命于组织的纪律。”
没有经过早上的晨练,这一天我就会觉得很乏力,很疲惫。这是我长期坚持晨练形成了一种生活和心理上的惯性。我并不认为自己的坚持有多么难得,因多么难得而显得多么难能可贵。其实这也不过是习惯而己。人们聚在一起,经常会有一场关于宜不宜晨练的争论。当然是认为能坚持晨练是一件好事的意见居多。尽管有些人自己坚持不了晨练,也总是埋怨自己没有恒心,没有毅力,而向往有恒心,有毅力的人。但也有一些从来不晨练的人对晨练不以为然,他们甚至否定了所有运动的意义。他们搬出了龟寿的榜样。他说,龟很少动,它甚至几十年一动不动,但它是地球上最长寿的动物之一。他们的说法似乎也很有道理。就像有些人不愿意戒烟,他就搬出毛泽东、邓小平这些伟人,说他们都是抽烟抽得很凶的人,他们的年寿反而都不算短呀。他们还进一步说,邓小平抽了一辈子烟,后来过了九十岁,听信了家人和医生的劝告,终于把烟给戒了,戒烟没多久就逝世了。要是不戒烟,也许能多活几年。
不运动和不戒烟者的理论都有些似是而非。
其实,运动也罢,不运动也罢,适性而己。按照各人的习性,想运动时就运动,不想运动时就干脆蒙上被睡大觉。
但睡大觉也罢,运动也罢,都需要有对自己的时间自由支配的权利和宽松的心态。我的心态不宽松,因为我很少有供自己自己支配的时间,我连出门都掐着表,我要设置晨练回家的时间。
我很羡慕我的这位老同学。在当今时代,象我这位老同学一样能自由支配自己时间的人越来越多。我曾经看过一本名叫《单位》的书。中国长时期里都是社会组织单位既很严密又很单纯的国度。在农村,所有的农户都被纳入人民公社之中,在城镇,几乎所有的市民也都被组织进某个机构中,这些机构就是大大小小的“单位”。离开“单位”就意味着衣食无着,几乎没有一个人能在脱离了“单位”后能生存下去。所以城市里人对“单位”有很强的人身依附。“单位”里的的纪律对于城市人来说就是必须遵守的天条。现在社会结构松动多了,很多人都自由创业,就象我的这位老同学。除了国法必须遵守以后,他们对任何人、任何单位(机构)都没有依附关系。当然他们的奋斗浸透了血泪,但现在他们生活得很自在。这是社会的进步。可是,“单位”制度仍然牢牢地抓着好多人的命运。象我们,依然不能离开“单位”,否则,我们就会成为涸澈之鱼。我们依然把自己交给“单位”,我们视“单位”事业高于自己,为了“单位”的事业,我们经常不得不牺牲自己的自由。
当然,更不要说视为天条、不得越雷池一步的纪律了。
也不要光说运动。我买了许多书,买到的时候心是热切的,但买回家以后却没有时间从容去读。书越积越多,我心中对书的愧疚之情也越积越重,我经常逡巡在书架之前,面对那么多心爱的、欲读未读的书茫然无措,我也象很多人一样在心中默默地安慰着自己:现在先买下这些书,得到了退休之后再好好读它们吧?
有一个周末的早上,我在九峰山上碰到了一位老朋友,他刚刚退休。他在山上的一块空地上做着一些我看不懂的动作,不是太极拳,也不是其它有套路的民间拳种。我问他:“你练的是什么呀?”老朋友说:“这是我自创的动作,虽然不是什么拳,但自己觉得动作是连贯的,也不管人家看得懂看不懂,就这么打下来了,已经打了两个多月了。”
这位老朋友是和我同一年到机关工作的。我是从学校毕业过来的毛头小伙子,他是从部队转业过来的壮汉子。刚到机关,我们就为一个会议走到了一起,这是两个部门联合发的文件,文件的起草恰巧落在了我和他的身上,从此我们就结下了兄弟般的情谊,自然我们聚在一起的时候很少,所谓相忘于江湖。但在我心目中,他从来都是一位兄长,不脱从部队里下来时精神抖擞的军人模样。时光实在如飞一般地逝,再相见时,他已经退休了。尽管老朋友强调说是刚办了手续的,但我仔细看看,他确实不再是壮汉子,牙己缺了几个,头发不仅花白,而且稀疏了许多。真正岁月如刀,刀刀催人老呀!
但老朋友却完全没有我心中此时泛起的伤感。当我问他现在是否在某公司里发挥余热时,他说,我不想去,我也不稀罕多挣几个钱。以前在单位里工作这么不自由,现在退休了,我就完完全全属于自己了。我现在体力还好,我想在晚年充分地享受自己,不想把自己又交给另外一个单位。你看我现在多好。天天早上爬九峰,到了山上练一把。以前哪有这么份闲工天,闲心思。现在我也不必起早,自己想什么时候上山就这么时候上山。打完拳同大伙聊聊天,山上人也很多。回家去事情不很多也不太少。买菜、烧饭,还要定时到幼儿园接外甥女。
老朋友的脸上漾着平和的满足。这种满足的幸福表情不仅驱散了我对人生易老的伤感,反而激发了我对退休日子里自由的遐想和向往。
但我现在是一艘才到中流的小舟,退休的彼岸还远着呢。在未到退休的日子里,怎么才能让自己拥有更多的自由呢?
作者简介:张广星,浙江黄岩人,《九龙》杂志主编,现任台州电视台副台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