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坡缠着我,让我教他写字,我随手写下两个很简单的,教她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山,出、山。小山坡念得越来越顺口,写得也越来越顺手漂亮,无意中发觉,就是这么简单的两个字,竟组成一个很顺口的词语。出山。真有意思。
我在西直门地铁口用5元一本的价格买了6本《中国国家地理》、《中国科学探险》和《美国国家地理》、《旅行家》等过期的杂志,它们印制得非常精美,也介绍了云南的山,配上大幅图片和精美散文,很有视觉冲击力。阿惠从云南回来,说起玉龙雪山和梅里雪山,因为工作忙,仅匆匆遥望一眼。不过领受过雪山的清风,亲耳听到山民的歌唱,足以让我羡慕。云南的山是好山,是神山,出山不出山,没关系。
我因而得知,在云南雪山下,山民很淳朴的,但生活好象没有多少改观,日常生活很古朴宁静的。他们始终没出过山,不知道山外世界的繁华和喧嚣,与我们出了山的烦累相比,倒是多么地自得其乐啊。
看着想着,想着看着,就迷糊入梦了。杂志上的雪山丰姿和山民的容颜便恍恍惚惚的,我好象真的游了一趟神山。醒来时,脑子充满着很简单的两个字,出,山。出,山。出山两个字蹦跳着,明亮着,犹如神示。
山是很神圣的。山有山神,地有土地,像“出”和“山”两字那么简单。
在村后,用几块砖一竖,上面盖个瓦片,就是一个很神圣的土地庙,人们去经常烧香膜拜的,祭祀山神也很方便,在大树下插几枝香就行。礼拜山神不用去佛堂,也用不着寺院那样复杂的规矩。
老家没有山神庙,却有闻名中外的佛寺道观。同高高在上的佛道相比,山神土地最随和不过的了。他们是级别最低的神灵了。佛道是精神,山神土地是现实。佛道是上层建筑,山神土地是经济基础。佛道还是要在山上立脚,没有山,怎有佛寺?没有山,怎有道观?
应该说,山神土地虽然级别低,就像与百姓中的农民工人一样,没有农民工人撑着,国将不国,政将不政,难以想像;没有山神土地,菩萨神仙也可能要居无定所,流浪漂泊的。
山神土地履行一方水土的职责,无法去逍遥游。而山民则不同,他们可不安于现状,要远离贫穷和痛苦,为了理想和欢愉,还得走出重重的山峦,奔向幸福的地方。出山就是一种迁徙,就像鸟的飞行。
出山这个词,本是家乡的土语。“这个人出山了”,就是说,这个人有出息了。考上大学了,挣了大钱了,成为名人名家了,当上大官了,也就是出山了。民间故事说鲤鱼能跳龙门,在土地上劳作的人出山了,也该像跳农门一样的吧。
出山的目的就是追求幸福,但要真正冲出群山的重重包围,何其难矣。
有一个先生迂腐得很,拿出两个字来攻击汉字的不科学,一个是“射”,一个是“矮”。曰,“寸身为矮,委身于矢才是射”。另有一个迂腐先生也找了两个字,一个“重”,一个是“出”,“千里”连写是“远”,两个山字相叠才是“重”。这两种说法不无道理,但还是没有行得通。中国人的汉字是有讲究的,两个山字叠起来,真的有“轻重”的“重”的意思。两个山字横着排,就成了“重复”的重,山叠山,就是构成了“重重”压迫。中国人民受三重大山压迫,曰封建主义,资本主义,另有什么主义记不清了,可能是官僚主义,或者帝国主义,殖民主义。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像个王八乌龟了,不用担心,但是官僚主义是无法避免的。山里的农民背上压着一重又一重的官僚主义的大山,倒像个赑屃——也就是以山为陵的皇家墓地前的驮着沉重石碑的乌龟——他们要一样脱身出山,不花些吃奶的力气甚至付出生命代价进行拼搏怎行啊?
所以,穷则思变,要干,要革命。要出山。
出山,只有出山,才是改造历史的动力。
一些在“出”字一样重重压迫下不愿意做奴隶的人们,特别受不住官僚主义的气,就揭竿而起了,从陈胜吴广,到刘邦项羽,从李自成朱元璋,到太平天国洪秀全,都不甘心当驮碑的乌龟了,纷纷起身出山了。这种出山的形式是屃赑所不能比拟的了,而是类似于洪水猛兽,不,像地震火山一样。地面上受压迫的山,不,钢筋水泥太多了,就受不住。地底下的滚热的岩浆喷薄而出,打开一片通红世界,摧毁旧世界,创造新世界,就有好戏看了。
我一直认为,“出山”两字是土话,不入流的,就去翻《现代汉语词典》,没想到184页的解释是:出山,比喻出来做官,担任某些职务。没有“出息”的引申。
这词典排得也真够意思,“出山”之前面是“出色”,再之前是“出殡”,出山的后面是“出身”。仔细一想,四个词联系紧密,还是有意思!
只有出山当官才能出色,但是当官是要讲出身的。在太平年代,要当官须参加科举,会试,省试,殿试,然后经过皇帝钦点,中个状元探花榜眼,骑马游街,那么,才算真正的出山了,成为出色的人中骄子了。
但是,满腹经纶的学子在为人处世什么方面上不对劲,也是要十年寒窗付流水的。蒲松龄,徐渭,唐伯虎,都品尝过许多出山的痛楚的。在山下爬出来半截身子,又给按了回去。最极端的例子是唐朝的钟馗,文才一流,相貌丑陋,即将到手的功名撸掉了,出山的希望破灭了,就一头碰在金銮殿龙柱上,肝脑涂地,只好到阴间,获得一个捉鬼的差事。其实呵,抓阴间死鬼容易,抓人间活鬼艰难。你看,阳间的许多活鬼有“出身”,老早“出山”了。不过,这些活鬼虽然出山了,如果心怀鬼胎,祸国殃民,不一会就“出殡”了。出了殡,就成了死鬼,那就得给钟馗捉去垫屁股,当人参果吃,那么就永无出山之日了。
其实,那些包括陈胜吴广项羽刘邦刘备朱元璋李自成之类的出山人士,许多是大字不识一箩的。他们的革命,除了被生活逼到死角狗急跳墙的外,“出山”当官的念头是日后膨胀起来的。对他们而言,“出山”是不讲“出身”的,“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皇帝拉下马后,就自己登极了。
出山有什么意思?他们简直是登天了。
他们“出山”的过程中,也邀请了更多的人出山。比如,刘备的茅庐三顾,邀诸葛亮出山;朱元璋请刘伯温出山。但刘伯温只是躲在幕后,是出不了山的。等大功告成,他不被喀嚓就算幸运,最终还是“归山”了。月明林下高士卧,闲敲棋子落灯花,当个很不错的隐者。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只因此山中,云深不知处。从山中来,到山中去,从群众中来,到群众中去,来时满脸菜色,形同枯槁,去时红光满面,衣锦还乡,真的是潇洒走一回啊。哈哈哈哈!
物换星移几度秋,山外长江空自流。
改革开放了,山岙岙里要出山的人太多了。树挪死,人挪活,就是那往低处走的流水,也要在重峦叠嶂中跻身出来,在岩缝中化成细小的溪流,在悬崖中变成高扬的瀑布。水犹如此,人何以堪?但是,人要冲出群山的藩篱,何其不易。一个山村的农民要出山,进入城市,有许多条条框框的限制,只能干这样,不能干那样,许多制度性的歧视,倒比山还要沉重!
但该出山的还是要出山了,就像山泉水一样,无法堵,只得疏。仔细想想,将山泉水引出引到城市,倒是上等的生活饮料,比矿泉水还要矿泉水比可口可乐还可口可乐呢!关键就在于,把所有的如山的死框全去掉,那么,该出山的也就出山了。雄才大展,各得其所,自得其乐,那么社会才算真正的开明进步了。
出山是一种超越,是一种进步。该出的还是要从山中出来,就像鸡从壳中出来。不,像蝉从壳中蜕化,不但要爬,而且要飞,不但要呼吸,而且要歌唱。
记得在老家,听到有人笑话某某某,日后如果会出山,蛤蟆也能上青天。有意思。它比越剧《珍珠塔》里面方卿姑娘的那段著名的唱词还美妙一百二十倍。
反过来一想,这出山也是一个极妙的鞭策。方卿的姑姑唱:方卿若有出山日,黄狗出角变麒麟,方卿若有出山日,扫帚柄上出毛笋。小方卿终于被激励出“革命斗志”,真的出山了,当了大官回来。
对于那些要出山的蛤蟆们,这句话也同样是一种激励,假如屁股不这么痛一下,蛤蟆怎么能蹦得起来?蛤蟆与赑屃不一样,背上也没有赑屃驮的如山那样的碑,它在蹦跳的过程就像如鸟一样的飞翔呀!
在山村里,我也成为被语言抽打的蛤蟆,现在竟从山里蹦到北京来了,也算出山了一回。回首我家乡的群山还是挺怀念的。我想说的是,过去,曾经说过蛤蟆也会上青天的那个人,如同方卿的姑姑一样,是充满智慧的,对这种方式的仁爱,我在心底里是永远心怀感激的。
山里山外不同天,我会懂得惜福。
出山两字虽然简单,但应当是一句吉利话。
出山了,家住何处?就住在太阳的旁边!
在幸福的旁边。欢乐大大的有哇!
嘎啦嘎啦哇哈哈啦。孩子笑着写“出山”两个字,真有意思。
真的有意思。
作者简介:
胡明刚,浙江天台人,自由撰稿人,现居北京。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