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不少是难得晤面的,而天天照面,甚或一处共事的,倒反成不了朋友,知己更是不可能。这是什么道理?我说不清楚。距离不仅不是交友的障碍,而是增进友谊的助推。对此现象,我杜撰一个理论,叫做距离交友美学原理,未知能否成立?我的居住异地的朋友,谋面不过其二的也有好几位。当然至今不曾谋面,将来也怕无缘谋面的也有,但这并不有碍我们彼此的交往和牵挂。我和这些异地朋友交往,主要通过阅读彼此的书信和作品,所谓纸上聊天,笔谈是也。书信不提,单说作品,又以带点自叙传性质的随笔散文,自觉不自觉地透露作者的身世经历,表达不加掩饰(凡出诸真心的性情文字,就是想掩饰也难)的思想情感,如果将此类作品汇总结集成一本书,呈献眼前供你阅读,当是大块朵颐的幸事了。
河北石家庄的吴营洲,估摸年少我六七,十来岁。屈指算来,已是年过不惑,将知天命的人了。我们最初的交往,上溯二十年,是在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他时在河北的一家省级报纸任副刊编辑,我则是他的作者,正热衷杂文创作,差不多隔个十天半月必投他一篇稿子,并附奉信函。他也认真阅处我的拙作,如果发表,寄来样报时也不忘附上手札。慢慢的,二三年下来,我们之间,就由普通的编者和作者的关系,升华为可以谈谈思想和人生的朋友了。
记不确切了,是1988年抑或1989年的盛夏,营洲在来信中突然告曰,他要携热恋中的女友来杭州游玩,并让我为他们介绍联系收费较廉,但卫生洁净的招待所。过不多久,他和他女友翩然而至人称“天堂”的西子湖畔。我和营洲这才有缘相晤,相互见识了对方的真面。他的女友,人模样还算标致,给人以文静娴雅的印象。我自然为他庆幸。但临离开杭州的前两天,营洲背着他女友,不无尴尬地向我启口借钱,他支吾诉说的理由是,带来的钱差不多已花光,而他女友的购物欲望似仍未满足。朋友有难,还有什么说的,相帮就是了。我倾我所有,应他所需地借他了。虽然我不富裕,是个穷朋友,但他女友给我的好印象,旋即打了一个大折扣,不算完全无端地生出疑问,这个女人莫不是一个温柔杀手?营洲怕是要吃她大亏的呵!
果不其然,营洲是毁在了这个女人手上了。营洲守信以至认真,回去后不久,就把借我的钱寄还来了。我们之间的联系还一如既往保持了半年多,但肯定不到一年,我就联系不上他了。我从石家庄的其他几个编辑朋友处侧面打听,结果甚是不妙。女友黄了,工作丢了,人也莫明去向地失踪了。这在营洲的朋友圈中,当年算是一个颇具爆炸性的大事件。朋友们都为他不安,也都想知道,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他离群遁世的?远在杭州的我,无时不刻记挂着他。后来,我的陕西、安徽的朋友,中山和庆坤兄来信相告,营洲都去找过他们,但又无缘见面。我想,此时的他,定是处境困难,求助无门,浪迹天涯的落魄者了,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这时的我,多想他再度光临“天堂”杭州,出现在我的面前,但我是注定失望的。我知道他是要强的人,是不愿以如此落魄潦倒的形象出现在朋友面前的。营洲兄,你在哪里?这个牵挂,就这样在我的心底里生根了,深深地生根了。
好在营洲手里的那支笔,没有封挂起来,偶或也能在如林似海的报刊世界觅读到他的作品。每当其时,不胜欣慰,牵挂着他的心因此而宽释一下,但于了解他的生活情况,哪怕是一个大概都不可能。于是,不免又生遗憾,牵挂他的心灵之绳索又抽紧起来。
上帝保佑,今生有缘。机会终于来了。大约两个月前吧,我去图书馆浏览报刊,竟在河北的一家省级刊物目录页的编辑名单里意外惊喜地读到了“吴营洲”三个字。不会是同姓重名的两个人吧?一定就是他了!我失去联系十七、八年的,不时牵挂着的好朋友——营洲兄。正好我手头有两本才刚出版的拙著,于是按那家刊物的邮编、地址寄了过去。半月之后,我即如愿以偿地收到了营洲寄来的他的两本书,其中一本40万字的《无法言说的言说》,就是一部他的自叙传性质的散文随笔的合集。他在寄书所附的信中不无感慨地告曰:读此“拙著”“可知我这二十来年的风风雨雨”。我急不可待地阅读起来。
如此集中地阅读朋友的作品,尤其是他的自叙传一类的作品,是一种幸福。营洲的文笔很漂亮,是质朴清淡的那一路数,更难能可贵的是,字里行间弥漫着真性情。这时的营洲兄,就像一部书,一章一节,详尽鲜活地展现在我的眼前。通过阅读,我知道了,营洲有一位值得骄傲的英雄父亲,亲睹过朝鲜停战那一幕,接待过彭德怀司令,参加过解放天津的战役;他从小寄养在农村的姨妈家,视姨妈等同亲母;和我一样,他也下过乡,当过知青,务过工,后来靠自己的勤奋努力读大学,进城应聘做了报纸编辑。通过阅读,我更知道了,这二十来年,营洲挺过来真不容易。最初的那五、六年,是营洲最为困顿的时期,那时的他被单位的头儿收去了度牒,四处求职无着;打过短工,做过小贩蚀了本钱;浪迹天涯,萍踪山海,叩过佛门,死的意念不止一次地冒出,最终落定,开了一爿雅号“五柳书屋”的小书店,当起了自食其力,与世无挣的小老板(他自称“书贩”)。最是为我关心的悬谜,在阅读中也终于破释了。“绕他似水”的那个“温柔”女友,真是造成营洲命运不济,坎坷多难的一大杀手。在营洲最困难的时候,她非但不施爱她如痴的营洲以援手,反而落井下石,趁他大病住院之际,将他宿舍里的冰箱、彩电,以及是凡值钱的东西席卷一空,不辞而别,且去他单位诬告恶状。营洲是上了她“温柔”征婚的大当,被她假爱之毒箭伤毁了心,由恨人而愤世,于是才有后来常人不可理喻的过激行举。
上海的何满子先生,当代杂坛的耆宿,也是我最喜阅读,且欲读透的一位师长辈的朋友。虽然,他在近年与我的通信中谦逊地以兄弟相称,但我是不敢领受,坚持着执弟子之礼的。他整整年长我三十岁,已是逾八旬而望九的尊尊长者,有缘与他忘年相交,是我此生的莫大荣幸。我虽仰慕他的文名已有二十多年了,每每为他杂文辨微知著,鞭辟入里的风格所折服。但得以拜识,且有鱼雁之谊,则迟至本世纪初的2001年。缘起是我那年在《浙江文化报》辟出专栏,开笔撰写有关“杂文文体”研究的系列短文。承蒙原《解放日报》副刊主编沈扬先生的推荐介绍,将拙作一篇一篇的寄他乞教,遂就慢慢地熟识起来,以致成为莫逆之朋友了。去年,我将这些“杂文文体”研究的系列短文辑集,并汇总近二十年来有关杂文理论探讨的文字,出了一本题曰《杂文艺术论》的拙著,斗胆致书满子老师求序。他竟慨然应允,不多时即将亲自手书的序言寄来了,令学生的我感激不已。去年春上,趁回沪省亲之便,我造府拜访过满子老师一次,晤叙甚欢,受教匪浅。
这几年,我与满子老师的书信往来还算较频的。他每有学问作文的指导,努力精进的励勉,也曾馈赠墨宝,赐与我他的新著,比如他的杂文随笔集《天钥又一年》、《将进酒》等。但读他的书信和一般通常的作品,于他这个人的了解,又是不全面不彻底的。此外,至多在书的勒口或封底仅有百把字的作者简介,却实在也是不过瘾的。但聊胜于无,这里不妨引述他的简介,以飨关心和热爱满子老师及其著作的读者朋友:
何满子,1919年生,浙江富阳人,建国前从事报业,曾任记者、编辑、总编辑。建国后曾任书店总编辑,大学中文系教授,出版社编辑,职称为编审。早期研究文学、美学和音乐戏剧理论,以后转入古代文学特别是古代小说研究,同时也治古代学术思想史。出版有《艺术形式论》、《论儒林外史》、《汲古说林》、《文学呈臆编》、《古代小说漫话》、《中古文人风采》、《中国酒文化》等专著和杂文集等共二十余种。
从满子老师的作品中,一鳞半爪地获知,他的人生道路是颇为曲折艰辛的,尤其是建国后数十年的苦难历程,先是五五年的胡风分子,后是五七年的右派分子,再是六六年嗣后的“文革”磨难,九死一生,不堪回首,没过过几天消停安稳的日子。我和诸多关心热爱满子老师及其著作的读者朋友,情同此心,是很希望他撰写一部自叙传一类的著作的。聊可欣慰的是,这一愿望终于得到了补偿。2002年末,满子老师题签惠赠我的,由时代文艺出版社出版的《世纪末抒情》,即是他的一部准自叙传著作。所以说是“准自叙传’”,是因为满子老师坚持认为“还不能为自己定性”,所以不能放手来写“自叙”。书中仅用了简笔勾勒,专列两辑的《西行漫忆》和《“知老”下乡记》,回忆了他从1957年至1964年充军西域的宁夏和从1968年至1978年放逐浙江富阳乡野的苦难往事,读来就够触目惊心,叫人慨叹唏嘘的了。解放初年,因胡风问题罹祸,满子老师还只是三十出头的青年人,到1978年结束“知老”生涯,回到上海平反改正,已是整六十岁的应当退休之老人了。青丝变白发,不幸更有其大哉?!这是一代知识精英的悲剧啊!满子老师已是著作等身的了,自不待言,这有赖于他这后二十多年的才具学养过人,以及勤勉努力过人。但若免去这此前二、三十年的历史磨难,这等身的著作还将充实丰硕许多的。这是肯定的。满子老师的,免去“准”字的自叙传著作,学生的我仍还翘首以盼,等待着阅读。
再一位我想阅读的,笃交二十年的老朋友,就是安徽马鞍山的庆坤兄。他年长我十来岁,我是敬尊他为我的好兄长的。我们是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1985年夏一同参加《杂文报》召开的全国首届北戴河杂文研讨会时认识的。说是认识,会上数十近百号人一起开会、吃住,叫不出相互的姓名,也没交谈一句,只是后来按会议奉送的与会人员的通讯录联系上的。一来二去的通起信来,就慢慢地熟识了。只是临到他退休几年后,才携其妻并子女多人,趁“五一”长假来杭州一游,我才得晤相知多年,梦里想见的老朋友一面。庆坤不是名人,更不是什么大人物,只是普通小学教员的平凡小人物。凭了他的才具和努力,他在当地杂文界也算是一位颇为活跃的中坚分子。我早知道,他的头上戴过“右派分子”的大帽子,经历一定坎坷多难。要不如此,凭他的社交能量和组织才干,是怎么也能混个一官半职的,所谓的权势和地位都是应该有的。头几年,他就在来信中透露,退休后有一宏愿,就是要撰写回忆录,不是一部,且是三部曲。近日欣闻,他的头两部回忆录已经杀青,今年有望出版。我热切地盼望着,再享一番阅读朋友的大幸福,该就是奉接庆坤兄的自叙传大著之时了。
言及写自传,不禁想到满子老师的一番至理议论。他说:“我们这代人,随便哪个只要把风风雨雨的经历写下来,都能成为一部史诗,不仅是寻常的酸甜苦辣。大人物有大人物的华彩,连他们平常爱吃什么菜,打喷嚏是捂着鼻子还是大声直喷,传记学家们都津津乐道,此类书也是当今的热门。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悲怆,咽糠吃菜充饥也未始不动人,即使无关大局,不系天下安危(其实是反映了大局和安危的),也是大千世界的色相之一。世界究竟不是几个大人物构成的,咱们也在这世界上活,这世界咱们也有一份。”(引自何满子《世纪末抒情•前记》)
奉劝普天之下还能摇摇笔杆的,相识不相识的朋友,摈弃自卑和虚伪,放手写写各自的自叙传一类的作品,以互相阅读朋友,了解朋友,增进友谊。此乃人生之一大幸事,何乐而不为呢?
作者简介:
张政明,上海人,浙江省作协会员,现供职于《浙江文化月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