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四十年代的一个阳光午后,一位端庄沉静的民国女子敲响了鸳鸯蝴蝶派大师周瘦鹃的家门,她递过去的手稿名叫《沉香屑,第一炉香》。也就是这一篇韵味独特的小说,由此点亮了一颗照耀文坛的星星。
张爱玲是一个形容词。她的贵族血液里流淌的是谜一样的故事。张爱玲是天才,深得《红楼梦》真传的《金锁记》被以苛刻闻名的傅雷认为是中国文坛最美的收获。虽然她从未出现在文学史十二钗的正册,一向特立独行的张爱玲倒是从不介意这样的排名,她惟一在意的只是读者的胃口。早年负心爱人胡兰成的《今生今世》,几个月来一直在上海书市高居榜首,可见上海人对张爱玲的偏爱,爱屋及乌爱上了与张爱玲有关的一切,她爱过的,怨过的,以及四十年代飘浮在上海天空奢华而颓靡的空气。
因为推崇,所以有人摹仿。然而张爱玲的文章不可学,没有经过钟鸣鼎食,未落大家余晖氤氲浸染的人,写不出那样精致的颓废。那些下午的章回小说,线装书的陈香,弥漫在她的眉梢眼角,绮丽成她的冷艳之笔,行走出一道通幽的回廊,每一道雕栏都刻着一段传奇,每一个角落都埋藏着一个故事,然后像流言一样蔓延开来,无可救药。因为那凄幽的美丽韵味悠长,所以有了几多看破红尘的追随。然而张爱玲敏感而早熟的心灵,过早地感受到了亲情的淡漠、爱情的破碎、家族的算计、世俗的可讽,幼小的心灵早早地感受到彻骨的苍凉。苍凉,胡琴的调子,不是低低地怨诉,而是冷静地表白,更见惨伤。读来没有泪,但觉无边无际的悲凉漫过来,人生原来如此无常。
张爱玲其文不可学,其人却可鉴。当看过了人生舞台的繁华苍凉后,她再没有兴趣在人生的舞台上表演给人看,在人性的高处看滚滚红尘。
她穿着大团花、滚镶边的晚清长袍,微笑着扬起下巴,细细地赏玩人生,“演员的卖力,换来的是四座空空如也,而观者永远从容不迫”。也许在上海四十年代静安寺路那幢公寓的6楼里,她曾默默地对自己说。楼下,有电车嘀铃铃地开过,电车上的人在封锁中构思爱情,永远地目光迷离。
既然是一看客,那就尽情地享受生命的绚烂吧,哪管别人怎么说。卖文为生,文字成了她手中把玩的珠玉,闪烁着变幻的光泽,掷地声声,也是一道凄哀婉转的音乐。那就尽情地享受一次欲仙欲死的爱情吧,“她见了他,头变得低低的,低到尘埃里,从尘埃里开出花来”。没有婚纱,只求执子之手与子偕老,但使现世安稳,岁月静好。如果再痴情也无法挽留,那就放下,仍然要把握住当下,当下的红尘里有自己对文字的眷恋,还有与姑姑相依为命的天长地久。
张爱玲不同于三毛,亲手扼断了自己的韶华,将美好的生命血淋淋地撕给人看。她认认真真地完成了自己,直到大限来临。若说她是悲剧人物,那就有一丝同情意味,而她不需要同情,不屑于同情。她是把借来的人生当成了章回小说,工工整整认认真真地拟了回目,而后冷静地诉说,撩拨着看官们生生不息的欲望。于是,有了被黄金锁住一生的七巧,老后只能将玉镯滑到干枯腋下的七巧,怎样用这只手臂劈死了几个人,没死的人也送了半条命;有了明日黄花的曼璐,在妹妹曼桢贞洁和爱情的祭台上建立起一个飘摇的归宿;有了在萎琐男人世界里长大的聂传庆,向更弱小者施以报复的快感;有了川嫦这个稀有而美丽的女子,在病中凄凄地看着亲人和恋人一个个远去;有了白流苏和范柳原那似情还欲的游移爱情,而爱情的成本竟是一场战争的爆发和一个颠覆的城市。
人性真实而残酷地暴露,张爱玲的平静如此锋利,让人曾一度怀疑,张爱玲是前世之石,还是冷月无声。然而,爱坐电车、嗜衣如命、爱吃软而烂的食物、爱和好友炎婴逛街的张爱玲那些琐碎的乐趣,在她的笔下又绚烂开来。是的,她曾来过,带着温度。
当丝丝情愫欲理还乱时,不经意想起张爱玲的闲看花落神闲气定;当无尽的寂寞惘惘袭来时,想起她在大洋彼岸长达十年与世隔绝的红楼梦魇,心中有一个世界,哪管外面四季轮回。也许,人生只求这样恣意地生长一次,纵情地开放,从容地告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