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近半夜,月光隐去,和前二夜一样,郊外再也找不到半点星光,在继父为养牛而村里给批建的两间平房里,我在守候,在等待。守候什么?等待什么?我说不清楚——是守住继父生命的最后时刻?是等待死神有计划的侵入?或是守候自己在别人目光里一个完整而光彩的形象——或许正好相反?或是为一件别人无法替代的事情而作最后的了结?我不敢说要在死神面前护住继父的生命,更不敢说要与死神有所争夺。我太清楚了,死神力量之强大,面孔之残狞,再努力,我也是一个堂诘诃德。也许我只尽人子之心,为母亲的内心做一点点支撑。
周围静极了——田野在冬夜沉睡,傍着房子的小河是一条死水。这是一年里最长,也是最黑的夜。零星的雨点儿落在下来,吸附在窗玻璃上,映着河那岸村公路上的灯光,仿佛遥远的星星。母亲和继父睡在西间,柔和的灯光静切得仿佛在壁上睡去。我躺在东间,能听到继父因喉间粘着痰而咳不出的努力,能听到他因癌细胞快速扩散的剧痛而辗转和呻吟,也能听到母亲起来为他注射吗啡的轻声对话------快十年了,我从没这么近距离的在他们边上睡过。
这些年里,虽然继父没有给过我多大的帮助,但他一直在做,一直在努力,只不过一个没有文化而安于土地的农民,在没个能干的人直接指导下要想做出什么,似乎是痴心妄想的事罢了。所以,我不能昧着良心去抹煞继父这些年的苦劳。
曾经我也有过很强烈的传统想法:是父母把我养大,我只给父母送终,继父与我无关。做了别人的义子,替别人送终,仿佛很对不起父亲似的。可父亲毕竟已经去世,我得看在母亲面上,给继父送终,委屈一下所谓七尺男儿的血性和傲骨。
也许用另一种眼光这样看:他如果不是我的继父——或者我不承认,我就不必负担——至少在心理上。有人甚至说:母亲如果不再嫁于他,母亲这些年也用不着受那么多无效的劳苦。是啊!但当初母亲如此选择了——即使她后来在内心也许为此痛苦过,后悔过——我当初也尊重了母亲的选择,接受了母亲的选择,我就不能事后责怪母亲或他人。
生命中有许多事只发生一次,却会决定一个人的命运。母亲后半生的命运就在于她再嫁的不够慎重走了下坡路,而我也许是因此而受累。但我常常这样安慰自己:命运只有一条路,对于另外的设想,特别是美好的设想都是不现实的。母亲走到今天的地步,受尽的苦难不说是命中注定,也是事实存在的惟一,也是她惟一的生命历程,我再说什么都是多余。而我,今天走到这条路上,同样只是生命惟一的呈现。对于命运,对于生命的呈现,错过而没走的路,我不太喜欢去空想,所以,我不觉得做过的事,犯过的错有什么值得埋怨——不管是埋怨自己,还是埋怨别人——偶尔的后悔是经常的,但也不至于因此而恨别人,或是恨自己。
当他因疼痛挣扎,因衰弱虚脱的样子,就是一个陌生人,也需要我们同情、援助。他的日子已屈指可数,生命的落幕时分需要我们力所能及的伸手,我们难道能扭头避开,置之不理?
继父已经三四天没吃下米饭米粥了,只靠一小口的水,一小口的米汤,煎熬着最后毫无意义的苦痛——他很清醒,疼痛一上来,就祈祷主早点结束他的苦痛,带他离去——然而,上帝很忙,派来的死神却是个爱看人间苦难,爱玩弄人的家伙。我不知道教友们每天好几批来到他床前的祷告是否真能缓解他的苦痛?但我清楚,吗啡或是哌替啶已成为他最后的依赖。
经受了多次的疼痛,他感到了恐惧——这是他对信仰不够虔诚引起的——总希望身边有人陪着。可他没有亲兄弟姐妹,而我也只有一个姐姐——姐姐还没原谅母亲,在远方没回来。母亲要料理前前后后的事,我要买那手术十分麻烦的麻醉药,又得抽他麻醉生效时去灌氧气去给母亲买饭,床前难免有时会空着。这更加重了他的恐慌。这时候,他更需要有人留着陪他。
我想起了有个笃信基督的哲人曾经说过——这是对人世有所牵挂,对主不够尽信才造成的。一个极其忠信的人,在最后的空白前,怀想的应该是接下来的路,就像佛教中的来世,基督教中的天堂里去。这如同人走到悬崖边,脚下虽然是万丈空虚,但想象里是彩虹如桥,迈过去就是光明和幸福。如果这时还回头于人世,眷恋什么,牵挂什么,痛苦什么,那就是信仰的不彻底。——继父就是这样的人。所以,我们尽量满足他最后的一点安慰。
一支吗啡的效果从二十多个小时,已经锐减到三四个小时。他的脸色如新姜的淡黄,眼皮出现浮肿,看人时眼珠也青睁睁的。他争着口出气,更多的时间依赖氧气——母亲把氧气钢瓶也搬来了。黄昏时,教友们的嘀咕又响在我耳边——希望上帝带他离去,不要给他这样的苦痛了。
我这个没信仰的人,这时却在想,继父活这一辈子,六十年不到,童年时父亲就被带离大陆,母亲再嫁,他孤身一人生活,十四年前我母亲嫁于他,而我一直没有生活在他身边,这世界究竟给了他什么?是不是除了忙碌和苦难,再没什么?我不知道。而他又给这世界留下什么?那间已经没人住的三层楼,和一些债?我也不知道。
我只知道一个生命原来是如此的苍白,如此的短促,如此的无所谓。而人在健康时,在充满向往和欲望时,总不在意它的虚幻。
这夜色中,月亮大概不再出来,太阳在一年中也走得最远了,它要在远方回头,但此刻,我看不到它微微偏过身子继续夜行的样子,只在想象里构思接下来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