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鬓白发斑之人,用一句习惯语说,是“生在旧社会,长在红旗下”的一代。尤其我家,要不是相逢“解放”,就永远翻不了身;要不是“土改”,我也走不出父亲命运的圈子。从先祖乾隆年间至我父亲五代二百多年都是贫农。土改时我家成份也是贫农。所以光解放不土改,社会不经过一番“脱胎换骨”的改造,贫农就翻不了身。翻了身的贫农父亲也许理解读书是件好事,我八九岁时上学了。不过,与同龄人比,他们有书包背,而我母亲用一片裹豆腐用过的旧纱巾给包书。寒冬的下雨天,一双母亲纳的“千层底”舍不得脱,父亲锯下一节毛竹筒,劈开,每片四角钻上孔,系上细麻绳,给我当雨鞋。
有一次,头顶大箬帽,脚缚“毛竹片”,斜刺里一阵暴风雨,把我掀到路坎下。坎下是水田,衣湿是小事,那两要书抖落在田沟里,拿回家搁在灶台上烘,翻来撕去的弄成了一堆“猫儿屎”,破了我的读书梦。
第二年,父亲感到读书的小儿郎没书包不象样,走十几里到市上买来一只细篾丝纬的小竹箱给我装书,我感觉一阵新鲜,与人一比,“新鲜感”变成了“别扭劲”。但毕竟有了书包。这样,我从小学、初中,又读进了县城。
哪里是“大跃进”的尾声了,“浮夸风”把这所学校刮得昏头转向。在校兔场“劳改”的“右派”王曰忠老师苦中作乐,他不怕闻者告密,说自己“兔方十肥方(每日运大便至校农场)=逼得我死定律”;我想,何止是他们,学生也是“锄头+扁担=读书民”。我身上流动着几世代山农的血脉,表现于性格不屈不挠,这副性格配上扁担与锄头,折磨得我1.68米长的19岁青年剩80斤体重。
难忘长潭水库大坝合拢时连战七天七夜,最后每人吃了一段年糕,在校方“谁英雄,谁好汉,背着铺盖往回返”的口号鼓动下步行四十五里回校,当夜到电影院包场看电影,回来后脑子里又放一夜“电影”,疲劳到顶的身体亢奋起来,我绝对的失眠开始了,有几夜焦躁地敲校医室的门,校医拉亮电灯让我进去,有一次他抚我的脊背说:“还好,蛮壮实的。”我说:“校医,我又是失眠了。”他在一个格子里抓起七八枚银针捏成一把,让我坐在角牌凳上,用力(恰如其分)往我大脑皮层上戳,象父亲拿了旧扫帚戳秧田畈,戳、戳、戳,戳得很爽快,“哈、呒、嘈、呗!”(好些了吗?)校医说:“嗨,老实宽呒数!”我说,但“得寸进尺”:“我每天早晨流鼻血,还是在长潭筑水库睡在灵中大礼堂就开始的。”“没事,”校医又说,“等几日国庆会餐,补点营养就好!”从校医室回来,在大小五十多支此起彼伏的如潮鼾声中辗转反侧……
如此的失眠持续五昼夜,日里照常劳动(以前我也曾请过假,因还会吃饭,得到“生假病”的批判),身体好像航船底下抽掉了一根压轴,贤脏对全身血液的平衡失控,血液涌向头部,从鼻孔的薄弱环节冲决出来,这时,我们已从羽山建校工地转战到黄土岭八路山,大滴大滴的血洒在这片荒芜的山土上而无收获!
在这所“培养人类灵魂工程师的摇篮里”颠簸三年,出产了一批劳动力,但这不要紧,几位校方看中的同学做了国家公务员,我们都当了小学教师,也没安稳几年,全国掀起了“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小学生念语录,中学生搞串联,全国罢课闹革命。领导号召读毛选,我也读,从第一卷第一篇的《中国社会各阶级分析》,到第四卷末篇《唯心历史观的破产》,读了个遍。同时,我把省报转载的《人民日报》社论读后当“金科玉律”奉行。然后又读了范文澜先生的《中国通史》,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知识,加深了对祖国的认识,认识中华民族发展到今天是最好的时代,创造这个光辉时代的中国共产党是最伟大的党,抬头见前途一片光明,举目看现实非尽人意。我把这不尽人意的事情归咎于少数“阳奉阴喻”的“走资派”,是他们对党的政策执行中打折扣、渗水分,我与人交谈中有了微词。
这时,从上级来了一位心目中的“偶像”,他对我说,“你说对党、对毛主席有感情,但对党的一些基层干部有成见,这是对党‘离心离德’啊!毛主席在北京,他老人家的指示只能从这些党干部口中传达到群众,听干部话与听毛主席话是一致的。”这使我发愣,试问:“基层党干部是否能与毛主席划等号?”——不过我没反问。我带着这大惑不解的心理卷入这史无前例的“文革”,不知不觉将光阴虚掷十年!
文革后期,我调到某区文化站工作,随着工作内容转换,感觉肚里知识象狗舔石捣臼一样空,好想读几本书充实充实,却难违纪俗“规律”,进入议婚论娶阶段,于是我成了家,于是我们有了子女,于是我家人口齐全,但就是缺少劳动力。
父亲生于光绪27年,上世纪的1913年,他已84岁,农业合作化至人民公社解体(1956—1978)20几年,是农村强劳力说了算的时期,难忘那时妻子拿畚斗去分粮,捧回满腹怨艾;也难忘在饥馑的岁月,大儿子从学校回来,大口大口地吞咽那一家人口里省下的一碗蕃莳丝粥;更难忘我对第二个儿子去七八里外的外洋割稻时的动员:“去吧,中午是有饭吃的,下饭的小菜不是鱼就是肉,不去队里做生活就吃不到。”他听说有肉吃就去了。爸不在边的孩子被人欺,割稻也“横挑鼻子竖挑眼”,总于挑出了儿子的眼泪,他模糊了双眼,割破了手指,鲜血淋漓,他上田沿汰了汰脚,流着泪回来……
1983年,队里实行“承包制”,长期压抑着的诸多“难忘”,激发我夫妻俩拼命往承包田里“发泄”,尽管我俩都少气薄力,也拼命地担,拼命地干活。开始三四个月,夜里一躺下,我整夜都喊“啊唷”,但每天清晨鸟醒我也醒,夫妻俩一骨碌下床落田洋,干了二小时赶快回家,让母亲拾掇好饭菜,三二下扒下立马赶上班,下班回来又干二小时活,两头拼命奋斗八年。八年中我坚持岗位收给“脚下柴”,赢得八块奖牌,可没突出的创造性劳动,文学青年陈华国为我选购的《鲁讯全集》、《资治通鉴》等一批图书都置若罔闻,“买书本必能读”如我者“缪种”不绝也!
90年代,我读到青年作家路遥的鸿篇巨著《平凡的世界》,接着又读了他的“创作谈”:《早晨从中午开始》,体会到人生的多方面,才改变了我这“拼命三郎”的生活方式,而且全家开始脱贫。圣经上说“富人想上天堂,比骆驼穿过铜钿眼还难”。我一方面领着单位工资,另一方面想争取田地里的收成,所为何来?!也是年岁不饶人嘛,疲于奔命的结果,体力象放了气的轮胎,瘪了。旁人说我“未老先衰”,我真的老年横秋。进医院体检,医生说我得了“消渴症”,我不甘将这百几十斤的衣食之躯过早地肥了野草,我要让过去的“荒芜”岁月长上些许绿色,我的时秩虽然进入秋凉时候,巴金先生65岁遭遇“牛棚”时还抄录、背诵但丁的《神曲》呢。我虽不能与名人比,佩服他们的不休精神也不算错误啊!想吃“天鹅肉”的蟾蜍是天天会有好梦的。愿晚年圆读书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