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文档
浙江在线-黄岩支站 
您现在的位置: 黄岩新闻网  >  橘乡文苑
中篇小说《曹操》(杨邪)
2008年09月12日 10:36 来源:《黄岩文学》(第三期) 【进入论坛】

丁钢骑上那辆破烂的凤凰牌自行车冲出工地大门,他睃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是14点44分。他嘴皮子动了动,在心里把时间往上加了27分,然后长吸一口气,脚上赶紧再多用了几分劲儿。

这电子表是丁钢三天前在夜市的地摊上买的,花了两块三毛钱。他原先那只宝石牌手表是结婚那年老婆花了一百多块私房钱买给他的,五年多来,它几乎算是一直很准时的,但在六七天前,忽然却一动不动了。他拿着心爱的手表跑了两家钟表修理店,那个年轻女师傅说,修好它,起码得十块钱;而那个老头子师傅更黑,狡猾地说这没个准,或者二十或者三十块吧,在没修好东西之前没法讲价钱。他思谋着要再跑一家修理店的,可是没找着,结果想想还是算了,买只电子表戴一戴得了,电子表贼便宜,走坏了也就走坏了,不心疼。不过没想到的是,他拿这两块三毛钱的电子表跟工地里的那只挂钟比对,它还挺准时的,一整天准是要慢走九分钟!

出大门,车子从工地坑洼的沙石地下坡,前轮刚冲上街道平坦的水泥地面,后边就有人嚷了起来。

哎,曹操,慢点儿!

丁钢回了下头,见是老钟和小炮,他们也抢在大伙儿的前面,正屁颠颠地从工地骑车出来。

小炮接着老钟的话茬嚷,急啥,别急呀,超市里有的是月饼,去晚了也不会卖光的,就怕你曹操买不起好月饼哪!

丁钢原本是不想停下来的,因为他赶着要去给家里存钱。上午的时候,当他听管工地的来富说下午要给大伙儿发一次工资,同时工地里也放假半天,他便立马给三叔家挂了个电话,叫三叔家的人去告诉自己老婆,让老婆半下午里拿自家的存折去一趟镇上的储蓄所,就可以取钱了。可不料,来富他中午又喝多了,等他在哪儿睡了一觉再来到工地,时间晚了。现在都三点多钟了,刚刚拿到钱的丁钢正想着在老家的镇上,他的老婆是不是赶到了储蓄所,或者是在储蓄所的柜台边已经等很久了。丁钢回了下头之后,他原本是想说他不是去超市买月饼,而是要赶着去给老婆存钱的,可听了小炮这明显是嘲笑的阴话,他却忍不住停了下来。

丁钢忍不住停下来,是因为他自己心里高兴。在这个中秋节的下午,他丁钢有太多值得高兴的事儿啦——比方说,他日盼夜盼,终于盼到了工地里又一次下发的工资;又比方说,中午他给三叔家挂电话,三叔不在,接电话的是三婶,三婶说呀,他的老婆奶水很足,像头奶牛,三婶又说呀,他的两个半月大的儿子长得胖胖的,额头高高的,耳垂大大的,眼睛圆圆的,那可不是种地打工的料,那是有出息的相,指不定将来出去读了书当个大官呢!再比方说,前几天,他在超市里相好了一种现做现卖的月饼(看见月饼堆里有个破碎得露了馅儿的,他还偷偷掰下来一丁点儿尝了尝),咸的,肥肉馅儿,冒油,喷香,两块钱一个,比起那些带包装的可便宜多了,等一下存了钱,他决定要去买一个!

丁钢的老爷车没了车闸,当他踮下一只脚,拿擦地的鞋底儿当车闸,好不容易停下来,驮着老钟的小炮就把车骑到了他的身边。

怎么?你小炮都买得起鸡呀,难道我丁钢还买不起几个月饼?丁钢看着小炮,眯眼笑了,然后才对着小炮后面的老钟说,你们先去买吧,我要赶紧给老婆存个款!

丁钢眯眼笑着重新骑上老爷车,而小炮向他那快散了架的车后架猛踹一脚,等他稳住车子再回过头来,小炮用力向他做了个中指朝天的手势。

我操你曹操的老婆!举着手势,小炮笑骂,今儿个晚上哪,老子先吃两个月饼,再去买一只香喷喷的鸡——怎么样?你曹操要是有种,就跟老子来!

 丁钢的老家在河南许昌,那可是个历史名城——《三国演义》里面,曹操架着皇帝老子把各路诸侯呼来喝去的,在的就是那个地儿。丁钢来到浙江,中途进入这个叫做“钱江花园”的工地,他没干多少天活,就被小炮起了个“曹操”的绰号,接着大伙儿就叫开了。丁钢被叫成了“曹操”,那是由于丁钢有一肚子的三国故事尤其是有关曹操的故事,并且他总是以自己的老家是在三国时“天子脚下”的地盘为荣而津津乐道的缘故。但是丁钢不喜欢大伙儿叫他“曹操”,他说曹操可不是个什么好东西。作为对给自己起了绰号的来自安徽蚌埠的工友李大军的回赠,丁钢也给李大军起了“小炮”这么一个滑稽的绰号。

丁钢给小炮起了这么个绰号,那是因为小炮经常跑去工地北边的那条建设南路“潇洒”的缘故。建设南路正是闻名的“鸡场路”,每天夜里,那里沿街聚集着很多接生意拉客的野鸡,而据说小炮找的一律都是三十块钱一只的货色。

小炮在丁钢进入工地之前,就去过几次建设南路,他的事迹在大伙儿中也是尽人皆知的,但是小炮一直不叫“小炮”,他一直都叫李大军。自从丁钢叫“曹操”之后没几天,李大军便开始叫“小炮”了。

丁钢一想起“小炮”这个绰号就感到得意,所以,当小炮驮着老钟向左拐,骑向了“老百姓超市”所在的政通南路,而他向右拐骑上政通北路时,大约有几秒种,他的脸上,还露着该死的微笑——真是该死的微笑,一会儿后丁钢想起这个细节就恨死自己了!因为正在这节骨眼上,丁钢碰见了工友阿义,阿义刚从街边的一个公用电话亭下出来,他看见丁钢,却一下子傻傻地愣怔住了。

阿义为什么会愣怔住呢?这一点,丁钢当时就清楚,这是因为他丁钢的脸上带着明显的微笑,当然这微笑是由小炮而引起的,只是丁钢还来不及收起来而已,可是阿义怎么会知道这一点?阿义不知道这微笑的曲折,所以当他面对微笑着的丁钢,丁钢是不能怪他那样傻傻地愣怔在当场的。

丁钢和阿义是在十多天前吵的架。说起来也够滑稽的,他们吵架仅仅只是为了一颗小小的棋子——他们在宿舍里下围棋,紧要关头,阿义偷了棋盘上丁钢的一颗棋子,他被丁钢察觉而抓了个正着。丁钢是个认真的人,他认为阿义可耻,而阿义觉得丁钢这人斤斤计较,太没意思。阿义说,偷你一个子儿又咋了,跟你玩玩嘛,又不是偷你东西!丁钢则理直气壮,他说,偷一个子儿也是偷,这跟小偷没什么两样,都是不道德的,可耻的!于是后来阿义就把棋盘掀翻了。十多天来,丁钢再也没理阿义,当然,阿义也没理丁钢,他们在工房里或是工地场上见了面,双方都会有意掉过脸去。

丁钢措手不及地跟阿义打了个照面,并且那一刻他们俩脸上的表情是那么的滑稽,一个来不及收起会心的微笑,而另一个则冷不防地吃了一愣怔,所以紧接着他们俩的反应显得自然而然合情合理——像一朵收拢了一下花瓣然后又盛开了的什么花朵,丁钢收敛了一下脸上的微笑,马上又微微生硬地笑了起来,然后舌头有点打结地说,阿……阿义,你怎么不快……去领工资?阿义的脸红了一下,也腼腆地笑起来。阿义的舌头也不灵活了,阿义说,哦,来富……来富他来啦?刚才我耐不住等,出来给老……老家打了个电话!

那你快去,要不来富走了!丁钢踮在地上的脚一蹬,骑上了车。

但阿义还没完,可能是想多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吧,他在后面喊住了丁钢。

哎,曹操……曹操你哪去?

骑上了车的丁钢只好又踮下那只脚,拿鞋底儿擦地,在两三丈外停下车,然后回头面对着阿义。

哦,我去银行……给老婆存个款!

咦,你咋要去银行?不到邮局去?

不了,邮局慢,我去银行给直接存进去!

噢,是去哪家银行?

中国银行!

 几个月前,丁钢就让老婆在老家镇上的中国银行储蓄所开了个户头。把钱直接存入银行户头,而不是通过邮局汇款,这个办法,丁钢是听来自延安的工友杨三白说的。杨三白告诉他,如果不是几百块,只要是上了一千块,在邮局汇款到老家和在银行存款进老家的户头,花费的手续费一个样,但是在邮局汇款,这钱不管怎么也得好几天才能到家,而在银行存款,你这边存进去,那边就立马可以取到钱了。杨三白还告诉他,不要去别的银行,别的银行服务态度不好,就中国银行最舒服。

丁钢的老婆在老家那边开了个户头不久,丁钢就曾去人民中路上的中国银行存过一次钱,那次没有凑足一千,是存了九百块进去,虽然老婆那头取钱时将为此而被白白多扣一块钱的手续费——银行的规定是存款一千以内,手续费一律扣十块,而按照邮局的规定,汇款九百,手续费只须支付九块钱——但是后来丁钢打电话到三叔家核实时间,自己的钱果真是前脚存进去,他老婆后脚便取到了,快得就跟直接放进老婆的口袋里没两样。

现在,丁钢手腕上的电子表的时间是14点54分,实际时间也就是15点21分,丁钢骑车经过了政通北路、钟楼路、市府大道、美食街、万寿西路、万寿东路,然后来到了人民中路,来到了中国银行。老爷车没了撑脚,丁钢把车靠在银行大门前街边的一棵梧桐树上,再上了锁。丁钢跑向银行大门,中途抬腕看了下电子表,然后进门向大厅右边的储蓄窗口跑去。

储蓄窗口一共有八个。丁钢走过三个贴着“公司业务”字样的窗口。接着,丁钢又一连走过两个贴着“私人业务”字样的窗口。那两个窗口,窗台上都摆了“暂停服务”的牌子,但是里面都坐了人,每个人面前都堆了一大堆捆着的崭新的大钞,都在忙活着。接下来的三个贴着“私人业务”字样的窗口,它们前面都排着队,其中两支队每队排了三个人,而最右边,也就是靠近银行的偏门的最后一个窗口前,只有两个人。丁钢走向最后那个窗口,排在了那两个人的后面。

当丁钢站好队没几秒种,自己这一队最前面的那个人就存完钱拿着存折走了。丁钢心里暗喜,可是接着发现自己前面的那个胖女人把一只沉甸甸的帆布包提上了窗台,她打开包,从里面起码捧出了二三十捆的大钞。丁钢看着眼前的钱堆,刚舒了一口气的他随即又倒吸了一口凉气,而正在这时,他看见了窗口里的营业员,那个中年男人用手掌对他做了个向左边扇风的手势——丁钢有点莫名其妙,还是那胖女人回了头,她白了一眼丁钢,不耐烦地在丁钢的眼皮底下做了个同样的手势,大着声说,过去呀,他叫你排到那边去!

丁钢有点疑惑,但他还是退了几步,向左边挪了挪。在他后退并挪步的时候,他看到窗口里的营业员停止了做手势,开始通过窗台上的槽沟捞取胖女人的钱。

丁钢想,那营业员的手势看来的确是让自己排到旁边的窗口去,但这是为什么呢?

丁钢这样想着,他正准备斜着迈上两步,排在旁边的那支队后面,忽然他的膝盖被碰了一下——原来是他背后有两个刚从偏门进来的人,他们听到了那个胖女人的话,他们的动作快了半拍,一下子分别排入了那两支队。丁钢被排挤到了最后,他看了看,自己的前面一共排了四个人,而左边的另一支队也是四个人。

丁钢有点焦急了。他看看自己前面的几个人,又看看左边那支队的几个人,他在观察哪一支队的速度会更快些,准备随时排到另一支队去。

此时此刻的丁钢,他只是觉得焦急,他恨不能跑到前面插个队,立即把自己那一千块钱放到窗台上的槽沟里。当然了,对于接下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可是怎么也意想不到的。

 15点36分,丁钢又看了下电子表,它上面的时间是15点9分。丁钢的前面终于只剩下一个人了,他排在了第二个。丁钢注意到,另一支队里刚才排在第四个的那人,他的前面仍然有一个人,也就是说,如果刚才丁钢排在他那支队,那么现在丁钢的前面还有两个人——丁钢感到小小的庆幸,刚才,他是准备要排到那支队去的,可当时又来了一个人,站在了他正准备去占领的位置。

前面的那个人也是存钱,数目不大,所以丁钢觉得马上就要轮到自己了。这时,丁钢注意起了窗口里的营业员。那是个年轻的女人,一头染成金黄的齐耳短发,脸蛋很俏丽,脸蛋、胳臂和手背的皮肤都特别白皙,上身瘦削而玲珑,可是她的胸部却非常饱满,大得让人惊讶。

丁钢忽然感到了自己身体里血液的涌动,而紧接着,自己的下体便开始陡地变得异样了。他想起了自己的老婆。他的老婆虽说没有这么俏丽的脸蛋,没有这么白皙的皮肤,也没有这么瘦削玲珑的身材,但她的胸脯,却是一样鼓鼓囊囊的!丁钢想起自己女儿出世那会儿,他老婆的两个乳房鼓胀得生痛,于是每天有几次,他得像小孩子一样趴在老婆的怀里吃奶——他一边吃着温香甘甜的奶水,他老婆一边幸福地摸着他的脸膛和后脑勺。如今他的儿子出世了,他老婆的奶水还是那么充足,可是丁钢却吃不着那样的奶水了。丁钢想,自从正月里自己离开怀了孩子的老婆,居然有八个月了——八个月,两百四十天,他丁钢已经有两百四十天没有碰女人了。

丁钢这样想着的时候,他前面的那个人存了钱便出去了,那个人离开时甩了一下手,手里的存折不偏不倚,刚好碰了他的裆部一下,碰得他很是生痛。丁钢觉得,被那人一碰,自己的喉咙便一下子灼热了起来。

丁钢没有把钱放到窗台的槽沟里,而是把叠得整齐的一千块钱直接从窗台上那竖着隔挡的玻璃与大理石台面的缝隙间塞了进去。大胸脯的营业员起身取过钱,她抬头看了一眼丁钢的脸面,然后等着丁钢把身份证和一张皱巴巴的纸片儿分别塞进缝隙。

麻烦你,把钱存到这个户头,丁钢说。

营业员低头看着纸片儿上的账号,一边伸手在键盘上一阵按捺,把它输入了电脑。

丁钢仔细看了看隔挡玻璃内放着的工号牌,工号牌上除了印着一个编号,还有名字和一张照片。大胸脯营业员名叫龚依依,一个很新鲜的名字。照片里的她黑长发,穿着冬天的工作服,比起照片来,真实的她则好像丰满了些,也更俏丽了些。

营业员说,账号对了。然后她把钱放入了点钞机。

丁钢把目光从工号牌上的照片移到正在动作着的营业员龚依依脸上。白亮的灯光下,丁钢发现,龚依依非常年轻,她的年龄应该只有二十出头的样子,她的脸蛋上居然似乎还长着一层稚气的毛茸茸的面毛,而她的嘴唇很特别,布满了可爱的竖条的褶儿。

正当丁钢的目光粘在龚依依的嘴唇上时,他听到了点钞机发出异样的一声尖叫——只见有一张大钞被卡住了,龚依依抽出了它,那点钞机过了两张大钞,马上又发出了一声同样的尖叫,又一张大钞被卡住了。

丁钢心里偷偷乐了,他想,银行这么有钱,而这样不住卡钱的点钞机,它早该换台新的了!

然而,丁钢看见,龚依依把抽出的两百块摸了一摸,又看了一下,就把它们放到一边了,之后她举起了两个纤纤的手指头,在隔挡玻璃里面,向着丁钢。

怎么?丁钢有点摸不着头脑。

你再拿两张!龚依依说。

咦,我就存一千块哪!丁钢奇怪起来。

对呀,你是存一千块,龚依依拿起刚才抽出的那两张,向丁钢晃了晃说,但这两张是假币呀!

假的?丁钢浑身一震。

丁钢急了。怎么会的呢?丁钢用手拍打着隔挡玻璃,怎么会是假的!是我刚刚领出来的工资呀,你拿回来让我看看!

丁钢看到,龚依依冷冷盯了自己一眼,同时站了起来。她的两只手分别捏着一张大钞,把它们贴到了隔挡玻璃上,正面朝向丁钢。

龚依依的目光像是在丁钢脸膛上割了一刀似的,她说,喏,你仔细看清楚了!

丁钢急切地说,你拿出来!

龚依依的俏脸蛋上随即有了一丝不悦,她冷笑说,噢,你还想把假币拿出去看看?

对呀,丁钢点头。

开玩笑!龚依依提高了嗓门,假币就是假币,难道银行还骗你不成?

不……不是,我是说让我看看。丁钢慌忙分辨。

丁钢把手伸进窗台的槽沟,他说,你拿出来让我看看,我刚领的工资怎么会是假的!

假币一律要没收的!龚依依又不屑地瞥了丁钢一眼,再次冷笑说。

没收?丁钢感觉自己的脑袋好像被敲了一闷棍,但他这下反倒笑了,他觉得这事太荒唐了,他看着龚依依起伏的胸脯说,哈哈,你说什么?你说要没收我的钱?

这不是钱,是假币!龚依依说。

就算是假的吧,丁钢有点理直气壮起来了,他嚷说,可那也是我们老板发的工资呀,又不是我自己放家里印的票儿!

哼!龚依依撇撇嘴说,要是你放家里印的,你还能站在这儿说话?

是啊,这可是我在工地里打工挣的钱,血汗钱哪,丁钢的声音低了许多,小姐,我这钱要存到我老婆的户头里,我老婆刚刚生了儿子,家里可都指望这钱哪,小姐你行行好吧?

那好啊,谁给你的这钱,你就跟谁要去!龚依依拉长了声调说,你拿着我们的凭证去就是啦!

龚依依说着,拿起一个大印,重重地压了下印泥,吧嗒一下,便在一张大钞的正面上盖了个蓝色的印,然后翻过来,又吧嗒一下,在大钞的背面盖了印。丁钢痛心地看到,那是两个倒着的醒目的大字——“假币”!挺刮刮的一百块钱就这样废了!

哎——等等,你等等!丁钢几乎是突然吼叫了,好,这样行不行,我不存钱!你把钱还给我!我不在你们这里存钱了这总行了吧?

丁钢看到,龚依依一副好像被逗乐了的样子,她笑吟吟地又拿起那个大印,重重地压了两下印泥,然后就在另一张大钞的正面和背面又吧嗒吧嗒盖了两个蓝色的大印。

完了,这两百块就这样完了!丁钢举着的双手紧紧地贴在隔挡玻璃上,他感到绝望了,他感到自己的双手在发抖。而龚依依在单据上填写着什么,她很快填好了,把它丢到窗台的槽沟里让丁钢签名。丁钢磨磨蹭蹭,很不情愿地签了名塞回去。龚依依拿回单据,在第二联上面盖了个红色的印章,然后撕下那一联,把它丢进槽沟里。

喏,这是凭证!龚依依说,你找给你发工资的老板说去。

从槽沟里捞起那张单据,丁钢感到自己的眼泪马上就要出来了,他咬了咬牙,用力忍了忍,但眼前还是模糊了起来。

那张单据在手上颤抖着。丁钢沮丧极了,向着隔挡玻璃里的龚依依,他仿佛是在哀求,这有什么用,这有什么用哪,给了我的钱,老板怎么会认账呢?丁钢这么喃喃说着,但是龚依依没理他,他又看见龚依依在隔挡玻璃里面,向着他举起了两个手指头。

怎么样?这钱你是存还是不存?龚依依说,要存,你就再给我两百。

这时,丁钢的喉结动了动,觉得喉咙一阵干疼。他没有出声,只是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裤袋,而排在他后面的人搡了他一下。他听到后面的那人发出了极其不满的咕哝。

丁钢被人一挤搡,他的手于是便没能伸进裤袋把仅有的那张大钞取出来。

存,我存!就八百吧……丁钢发觉自己的喉咙突然嘶哑了,而他下意识地又举着紧紧贴在隔挡玻璃上的双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喂——你的身份证!

当丁钢又签了一回名,从窗台的槽沟里捞了一张存款的单据,恍惚地离开窗口的一刻,龚依依的一声喊让他打了个激灵。涨红着脸,他捞了几下,才从槽沟里捞回了自己的身份证,然后退出,转身。

恍惚中,丁钢发现,原来自己身后和旁边的几个排着队的人,他们好像并没有在意刚才的一幕,而只有其中的一个长着一脸老年斑的老头子,他仔仔细细地看了自己两眼。对了,也许密切注意着这一幕的只有是那个值勤的保安吧,丁钢发现,那手里提着根电棍的保安,什么时候已经从偏门的门口,来到了自己的身后,用一种警觉的目光紧盯着自己。

丁钢从偏门走出了银行。在走向偏门之前,他瞥见刚才让他改换窗口的营业员——那个中年男人,他正起身在自己的窗台上摆放好“暂停服务”的牌子。而穿过偏门的风幕,走出布满冷气的大厅,丁钢并没感到外面的空气中的热量,他只是发觉自己刚才出了一身大汗,身上的短袖衬衣,前襟和后背都已经湿了几大片……

 恍恍惚惚地从银行的偏门出来,到了外面,侧身经过银行大楼前,丁钢呆呆地张望着银行大厅那一个个巨大的一尘不染的落地玻璃窗户,慢慢走回大门前的那棵梧桐树下。丁钢扶了一下自己那辆老爷车的车把,但他并没有接着把锁打开,而是站了半晌,再绕过两步,一屁股就地坐在了街边。

丁钢仰头看看头顶那些密密匝匝的阔大的梧桐树叶,不知怎么的,眼睛便让掉下来的一粒儿什么东西给眯了,揉搓了好长的时间,又闭了好一会儿眼,这才马马虎虎好了些。丁钢看了看手腕上的电子表,它的时间是15点23分。丁钢没有再给电子表的时间加上那27分,他只是看着电子表中间那不断闪烁的两个小点,它们闪啊闪啊,渐渐地表面就模糊了,最后有一大滴泪,不差分毫地打在了那上面……

人民中路是一条新建成的街道,中间是宽阔的机动车道,车道两边是绿化隔离带,然后再是宽阔的人行道。虽然宽阔,车道和人行道上还是那样的喧嚣忙碌,车来车往,人来人往的。平日里,在“钱江花园”工地里干活的丁钢和他的工友们,他们忙里偷闲的时候,最喜欢的就是看街景了,看看来往的车辆行人,心里面也图个花花绿绿。然而这样的下午,丁钢是无论如何也没有欣赏的心思了,他只是觉得心里面别扭,太别扭了!

回想起刚才的那一幕,丁钢甚至有点怨恨起来了——他怨来富,怨发工资的来富中午喝多了酒睡了一觉来晚了;他怨小炮,怨小炮一再拖延了自己来银行存钱的时间,还有那个阿义,他怎么就在那节骨眼上跑出来,还缠着自己说了那么多话呢!丁钢想,如果不是来富小炮阿义,自己就能早点来到这里,而早点来到这里,自己最后就不一定会排在那个名叫龚依依的营业员的窗口了,指不定别的窗口的营业员就不像龚依依那样硬心肠,他们会看在自己是民工的份上,看在自己打工挣来的钱要养活千里之外的一家大小的份上,把那两百块假币还给自己也指不定呢!对了,自己从来富手里接过钱的时候,可是一张一张捏着数过的呀,为什么自己就没觉出那两张的异样来?那台点钞机会不会出什么差错?它可是机器呀,是机器就会出点差错,刚才怎么没想到让龚依依把它们放别的窗口的点钞机上再验验呢?自己真是笨死了!现在好了,生米都煮成了熟饭——盖了大印,那它们万一就是真的,也已经变成假的了!丁钢这么想着,不由得就又恨起自己来了,他想自己真是该死,路上碰到小炮和阿义,自己干吗非得停下来跟他们纠缠?进了银行,自己就该排在那第一眼看到的正在营业的窗口,而不该去排偏门上的那个,结果好了,又给转到中间的龚依依那个窗口去了!

这样想来想去的,丁钢忽然被什么刺了一下,他这才把所有的怨恨都集中到了来富身上。他差点儿忘了最关键的一点,如果说那两张大钞真是假币,那么它们也是来富给自己的呀!他来富这么做是有意还是无意?假使是存心的,那他怎么能昧着良心一下子给自己两张呢?他付给自己的工资里拢共也就十一张大钞,十一张,夹了两张,那太黑了,他不能这样柿子专拣软的捏呀!

一想起来富,丁钢就想到上回发工资后,那个井冈山来的小伙子李云龙与来富吵闹的事儿。李云龙从工资中拿了一张五十块的去买体育彩票,体育彩票两块钱一张,他说就买一张彩票,结果卖彩票的发现那五十块钱是假的,以为他是故意来使诈的,就把他臭骂了一顿,于是他跑回来找来富,不依不饶地要把那张五十块的假币还给来富,然而来富赏了他两个耳光!李云龙实在是太年轻气盛了,他挨了来富两个耳光,随即破口大骂,口口声声说来富的良心让狗给吃了,好了,最后来富一不做二不休,干脆就把他给开除了。

那来富是谁呀,他可是开发“钱江花园”的大振兴房地产开发公司老板的表弟,他想开除个小民工,还不是一句话的事情?

想到来富的来头和他凶神恶煞的样子,丁钢就觉得沮丧,而心窝里在一拨一拨地疼——自己这两百块血汗钱算是让狗给白白叼走了!

渐渐地,丁钢努力控制住了自己,他不再想来富和钱,他想让自己尽量想一些别的事。于是后来,丁钢想起了在老家的两个半月大的儿子丁天和三岁的女儿丁欢。

女儿丁欢的名字是丁钢的老婆起的,他老婆说,做个女人,要是她日后能够活得高高兴兴那她就是个有福气的女人了,后来她想到了“欢天喜地”这个成语,便用它的第一个字给女儿起了名。儿子丁天的名字则是丁钢起的,虽说是这样,但起这个名字,主要的功劳还是他老婆,因为丁钢想到的还是“欢天喜地”这个成语。丁钢离开老家的时候,他摸了摸老婆的肚皮说,到时候生下来,要是个带把的,就叫天吧,要还是个不带把的,就叫喜。丁钢当时的想法是,一个女人活着图个高兴也就差不多了,但是一个男人,却要闯天下,要活得不窝囊,要出人头地。丁钢当时的想法显然与他第一次要出门打工有关,他想得很天真,他把出去打工设想成是了自己人生中的一件大事,他心潮起伏,眼前幻起的是大把大把的钞票和老婆脸上的喜笑。

儿子出世的时候,丁钢的老婆肚子疼了两天两夜,据说是儿子的脑袋太大了,结果他终于出来时,撑破了他妈的生门,害得他妈的那个地方缝了四针。那次丁钢打电话到三叔家,他三叔为了这事,把他骂了个狗血淋头。三叔说给娃起名也该等娃下地了不迟,你倒好,猴急着早早就起了丁天这个怪名字,丁天丁天,他那天大的脑袋瓜子,差点要了他娘的命!

想起儿子,丁钢就觉得自己的心跳在开始不断地加快。他长什么样?三婶说,他长得胖胖的,额头高高的,耳垂大大的,眼睛圆圆的,但是不管怎么形容,丁钢总觉得那不够具体。那么,他长得到底像谁?几次听三叔三婶的形容,丁钢都糊涂了,觉得他有点像自己,又有点像老婆,又都不像。丁钢又想,到腊月年关自己回家的时候,儿子将是差不多七个月大了,七个月大的孩子,指不定快能含含糊糊地喊声爹了。

丁钢的心跳没快多长时间,他就想到了钱,因为儿子的出世,自己又背了一些债,光是三叔家,他就知道,老婆向他们家又新借了五百块。

丁钢想,老婆是个精明的人,这回取到自己的钱,不用点拨,她应该知道先挤出个两百三百的还给三叔的。可是当老婆只取到八百块,她会怎么想?先前,自己可是夸下了海口的,没想到老板这么抠,总是想方设法扣住大伙儿的钱,左盼右盼,这回又只能拿这么多,而自己勒紧了裤带,省下伙食钱,下决心凑足一千,却又让银行给吞去了两百……

 丁钢从街边站起身,是在15点59分。也许这个下午是注定了要出事的吧,丁钢看了下电子表,站起身,拍了两下屁股,他扭头看到了银行的那个偏门再过去几丈外,也就是隔壁那幢高楼的底楼数过去第二间的打字复印店门口,露出了半个冰柜。看到了那个冰柜,丁钢原本干疼的喉咙就更难受了,所以原本准备起身推车走人的他心里一横,便改朝那儿走了过去。

冰柜正是那家打字复印店用来卖冰棍的。

这整个夏天都快要过去了,在即将过去的这个夏天里,渴了,丁钢从来都是喝自来水的,他没有在街边买过一支冰棍,也没喝过一瓶矿泉水。在丁钢看来,无论如何,对于他来说,吃冰棍与喝矿泉水解渴,那是太奢侈的事。但是现在丁钢要奢侈一回了——他对打字复印店里的小姑娘说要买一支冰棍,当小姑娘打开冰柜,问他买哪一种,他呆了,因为他从来没看到过这么五花八门的冰棍,还有蛋筒。他在冰柜里看得眼花缭乱,最后却看到了几瓶矿泉水。矿泉水中有一种牌子叫“娃哈哈”的,一下子吸引了他。这种牌子的矿泉水,丁钢曾经在超市里看到过它的标价,是八毛钱一瓶。丁钢就要了一瓶“娃哈哈”,而在付钱时,小姑娘要了他两块钱。怎么是两块?超市里不是都卖八毛吗?丁钢呆了一呆,小声嘀咕,但小姑娘白了他一眼,没理他。

丁钢豁出去买了两块钱一瓶的冰镇的“娃哈哈”,他先尝了一小口,从来没喝过矿泉水的他这才知道,原来这矿泉水没有一点儿味道,倒不如自来水来得有味。

在从打字复印店走回银行大门前的途中,他骂了一句粗话,接着就咕噜咕噜把矿泉水喝下了半瓶。但是丁钢没有走向自己的那辆老爷车,而是走过了头,在另一棵梧桐树下坐了下来,因为它的树阴里有一张大理石的长凳。

坐在长凳上的丁钢把剩下的矿泉水全喝光了。冰凉的矿泉水没能让他提起精神,反而让感到四肢乏力的他,觉得自己困极了。于是丁钢后来便在这长凳上躺了下来,躺下来的他感到了一阵眩晕,然后便迷迷糊糊睡着了。

睡着了的丁钢做了不计其数的梦——从前,他可是很少做梦的,但是自从离开老家,到了这儿的第一天起,他就老是做梦,夜里做,白天打个盹也做——当然,当他最后在大理石长凳上吃力地醒来,那些梦大多跑得无影无踪了,除了他梦见自己在大街上莫名其妙地呕吐,吐出了一大堆一大堆的恶心的痰,他就只记得最后的那个恶梦了。

那个恶梦里,他在街上过斑马线时被一辆火红的轿车撞倒了,开轿车的美妇人花容失色地从轿车里下来的时候,他听到自己竟然高兴得笑出了声来。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反倒要高兴,他只知道的是自己还没来得及跟那妇人搭上一句话,有一辆工程车就呼啸着开过来,撞着那火红的轿车的屁股,把它和妇人撞出了老远。那轿车也就擦伤了屁股,那妇人也就被撞到了一边,她臂弯里的小皮包被碾得烂碎,可她还会喊叫还会爬,但是他丁钢却遭了殃——他的魂魄出了壳,他看见自己的躯体被工程车结结实实地碾过了一遍,随即又被一辆火急火燎赶过来的工具车碾过了一遍,再接着是一辆飞奔过来的雪白的轿车,它又碾过了一遍,最后是一辆大约刹车失灵了的公交车,它扭扭歪歪地缓慢地不大情愿地却又不折不扣地再狠狠碾过了一遍。经过了四道工序,他的躯体,已经是完完全全的一层扁平的肉饼了,惨不忍睹。然而正当他要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时,奇迹出现了——从高高的路灯杆的顶端,飘然下来了坐着莲座的观世音菩萨,一团雾气中的她伸出如藕的胳臂,用柳枝沾着瓶中的净水撒了一些在那长长宽宽的扁平的肉饼上,然后朗声说,“可怜的凡人哪,快快随我来吧!”说完,他就看见自己的躯体像一张毛毯一样飞卷了起来,越飞越高,跟随着观世音菩萨飞走了……飞呀飞呀,曼妙的梵音中,观世音菩萨把他带进了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油菜地,油菜地里油菜长得好极了,而他躺在了油菜花的海洋里,他闻着沁人心脾的芳香,好久好久,才幸福地睁开了双眼……

丁钢从大理石长凳上吃力地醒来,好像感觉身上刚刚压着厚重的铁板似的。他挣扎着坐了起来,看见大街上奔驰的车流中,正好有一辆工程车呼啸着轰隆隆开过,然后远去,而当他定了定神,刚好看见了从银行大门的台阶上款款下来的龚依依。

这时的龚依依已经换下了工作服,但丁钢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个头起码在一米六五以上的龚依依,穿着细跟儿的高跟皮凉鞋,她的小腿纤细,大腿修长,臀部丰腴而腰部柔小,加上她瘦削玲珑的上身,白晃晃的胳臂,满胀的上下掀动的胸部,俏丽的脸蛋和一头金黄的短发,再配上一身性感的衣裳——雪白的小小的绸料吊带衫,磨得发白的毛边牛仔短裙——整个就是风姿绰约的美女了。丁钢看着龚依依踏着美妙的节奏,一路从台阶上斜斜走下来,然后就向着他走来了!

面对龚依依的举动,丁钢惊讶得大气都不敢出,胸口一阵怦怦乱跳,而骤然被唤起的异样的裆部,竟然一下子又蔫了。可是再看胯间晃着小挎包的龚依依,那双美目瞥了一下愣在石凳上傻看着自己的丁钢,好像根本就不记得自己在下午没收的那两张假币的事了,对于丁钢这个人,也根本不认识似的——她视若无睹地从距离丁钢两步之外经过,然后从挎包里取出一副墨镜戴上,又掏出一串钥匙,走到靠街边停着的那一溜儿自行车摩托车和电动车之间,用优雅的微微下蹲的姿势打开那辆崭新的嫩黄色电动车的车锁,再把车推下人行道,娇滴滴上了车,轻盈地骑走了。

丁钢痴痴地想,这龚依依的眉目和身姿,她和自己刚才梦见的观世音菩萨,竟然是多么的相像!

一阵风吹来,丁钢突然闻到了沁人心脾的芳香。丁钢又呆了。他再用力闻了闻,更惊讶了——那是油菜花的芳香,浓郁的油菜花的芳香!

丁钢看着龚依依刚才经过的位置,不由得霍然站了起来!

 骑上那辆凤凰牌老爷车离开中国银行大楼,丁钢尾随上了下班回家的龚依依。他在十字路口睃了一眼手腕上的电子表,时间是17点37分。

过了一个路口,龚依依的电动车快了起来,但是没骑多远,她便又停下了,从挎包里取出手机,接了个电话。龚依依接电话的表情挺夸张的,笑得咯吱咯吱响,腰肢不停地扭来扭去。远远看去,她那坐在电动车坐垫上的丰腴的臀部摆来摆去的,煞是好看,也摆得丁钢的心里煞是难受。

由于龚依依停了下来,这让丁钢有点不知所措,好在龚依依笑了一阵扭摆了一阵,一手举着手机,一手把着车龙头,便继续上路了。于是丁钢尾随着一边慢慢骑着车一边打着电话的龚依依,从人民中路转入了一条老街。

丁钢与龚依依保持着约摸两丈左右的距离。当然丁钢很想与龚依依保持更近的距离,可是他没有这么做,这是因为他怕跟得太紧,龚依依会从车龙头上的两个倒镜里发现他而起了疑心。但丁钢也不想与龚依依拉开太大的距离,太远了就看不真切龚依依那婀娜的腰背和让人喘气的臀部了,而且,现在这个距离,丁钢几乎一路都能闻得到从龚依依身上散发出来的那种油菜花的芳香,他不想让这种芳香由于他和龚依依之间距离的拉大而丢失。

然而,龚依依下班回家的路线,它显然是与丁钢回到“钱江花园”的工地所应该走的路线完全背道而驰的。这一点,丁钢的心里非常明白。丁钢有些迷糊的是,自己为什么要跟着龚依依走?自从龚依依从人民中路转入了那条老街起,龚依依所经过的每一条街道,对于丁钢来说,都是完全陌生的,而每到一个路口,丁钢的心里也都会打一次退堂鼓,想扭转自行车的车把往回骑。但是,丁钢觉得自己心里又有一种莫名的强烈的力量,它在不断地指使着自己一路尾随下去!

接下来的途中,龚依依关了手机,把它放回了挎包,然后不久,又接了个电话。之后她拐到那个叫做“康乐路菜市场”的菜场大门附近停了车,走了进去。

龚依依从停车的地方走到菜场大门内右侧的那家烤卤店,约摸走了七八丈路,在这一段不短的路上,丁钢仔仔细细地盯着她的背影——那袅袅的柳腰儿,那饱胀得似乎马上要开裂的裙子,让丁钢想起了小炮的一段淫亵的话。小炮曾经对丁钢吹嘘说,他每回去找女人,找的都是这种两头大中间小的瘦女人——两头大就是大胸部、大屁股,中间小的是细柳腰儿。小炮说,你想想,那些瘦女人,平常长的都是要胸没胸要屁股没屁股的,可是有那么一小撮瘦瘦的女人,她们的胸部和屁股却长得大——她们的胸部为什么会那么大?她的屁股为什么会那么大?那还不是因为她们吃男人吃得多!这样的女人风骚,骚起来也他妈的乐死人!

想着小炮的话,丁钢觉得自己的身子有点哆嗦了起来。他忍不住产生了这样的设想——假如这不是白天,而是在夜晚;假如这不是在人来人往的街道,而是在“钱江花园”工地北边的那条建设南路,不,建设南路成了“鸡场路”,听说那里沿路就会有很多拉客的野鸡和出来买鸡的男人,对了,再过去一段,到新工业区那儿,那儿偏僻,还没建设的荒地一片接一片,荒地里长了半人高的杂草,如果是在那儿……丁钢想,自己肯定成了一头野兽,饿虎扑羊似的一下把龚依依给扑倒了!

在菜场大门外,丁钢直勾勾地盯着站在烤卤店柜台边的龚依依,而当龚依依提着烤卤店的装着什么熟食的一个大食品袋风情万种地出来,他却风风火火地上车骑过了菜场大门。

丁钢突然觉得自己好可怕,简直连他自己都不认识自己了!他活到了二十八岁,可是从来没干过什么坏事的啊,怎么忽然之间,自己装满了一脑子的邪恶念头?

丁钢觉得肚子饿了,还口渴得厉害,觉得自己的脑门上满是汗,那汗还在不断地冒出来,虽然这个时候的街上已经没有了阳光,同时还起了一点儿凉爽的风。丁钢摸了摸自己的脸,感到两颊好烫好烫,都连着烫到耳根了。

丁钢往前闯,可是再往前就是傍着菜场的一个蔬菜批发市场,那里似乎没有了街,除了排到外面的高高的蔬菜堆子,就是横七竖八停放着的各种各样的三轮车儿。丁钢想,自己还是从刚才进来的地方先出去,省得迷路。他把老爷车掉了个头,于是又骑了回来。

丁钢重新骑过了菜场的大门,他张望了一下前面,并没有看到龚依依的身影,他想,那娘们是骑车走远了,不知道朝哪儿去了。丁钢接着想,自己是该原路回去了。丁钢这样想着的时候,他的心里有些很不是滋味,他想起了在那个“老百姓超市”里原本相好了的那种月饼,咸的、肥肉馅儿、冒油、喷香的月饼,两块钱一个的月饼,他想,自己是不是还要去买?

想到月饼,丁钢心里抽搐了一下,因为他突然想到,那两百块钱,它意味着的刚好是一百个这样的月饼——这么多的那样的月饼,它得撑死自己多少回呀!

丁钢是在刚才拐进来的路口想着这样的问题的,可是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居然闻到了那该死的油菜花的芳香,而且还好香好香,好浓好浓!也许有些该发生的事情真的是躲也躲不过去的吧,丁钢一侧头,就看见龚依依不知从哪儿重新冒出似的骑着电动车来到了他的身后,然后轻盈地擦过他身边,向右转弯,翩然骑走了。

油菜花的芳香逐渐淡去,淡去,而丁钢竟然拗不过自己,鬼差神使般地又扭转车把向右一拐,尾随了过去——龚依依骑了一段路,再向左转弯,转向了一条狭窄的小街,在转弯的一刻,她甩头向尚未跟着转弯的丁钢瞥了一眼。丁钢一愣,双脚停止踩蹬,踮下一只脚,鞋底儿擦在了地上,而他看到,龚依依的电动车随即稍微加快了速度,一直往前骑走了。

丁钢是骑到那条狭窄的小街的中途看见小街那头驶来的侧三轮巡逻车的。看到了巡逻车这没什么,问题是当那辆巡逻车与龚依依在不远处迎面相遇时,丁钢看见巡逻车和龚依依的电动车都停了下来,而且龚依依跟巡逻车上的两个巡警说着什么,而且龚依依摘下了墨镜,面对着巡警,用拿着墨镜的那只手向身后指了又指——她指的正是骑着老爷车一路尾随着她不舍的丁钢!

 这个黄昏,丁钢就是因为龚依依的那个手势,就是因为那辆侧三轮巡逻车和车上的那两个全副武装的巡警而如惊弓之鸟般地逃窜的!他非常迅速地掉转车把,机警地窜入刚才经过了的一个巷口。他在小巷里把老爷车骑得嘎吱嘎吱响,很快出了小巷,斜着穿过一条街,逃入了一个居民小区——那是个开放式的旧小区,左冲右突,他穿过了小区,又从背后出了小区,逃向了一片高高低低的凌乱的老房子的世界……

然而丁钢永远没有机会明白的真相是,其实这是个天大的误会——在银行营业员龚依依的记忆里,这个下午她确实是没收了一个民工的两张假币,而且在没收假币的当时,她也确实注意了一下那个个子颇高的黑瘦的年轻人,但是到了她下班走出银行大门的那一刻,她是压根儿就想不起那个民工的模样了,也早已经把自己没收假币的事抛到了脑后。而那辆巡逻车与龚依依相遇时都停了下来,并且龚依依与巡逻车上的两个巡警说上了话,那是因为那个驾驶巡逻车的巡警和龚依依曾经是中学时的同学,他们在当年互相之间有过一些朦胧的好感和有过短暂的一段萌芽状态的初恋。巡警拦住了如今出落得风情万种的龚依依,无话找话,只是想与龚依依纠缠一番,聊以获得潜意识里的某种需要;而龚依依呢,作为一名银行正式职员和公认的美女,她才懒得搭理自己的当了个小巡警的中学同学呢!她之所以停下来应酬了一下她从前的男同学,只不过因为对方太黏糊而且他长得还算不赖还算是个帅小伙而已,至于自己为什么会用拿着墨镜的那只手向身后指了又指,她才想不起来了呢,也许那是谈话间的一个随意的手势吧!

再说骑车逃向了那片正在等待拆建的老城区的丁钢。

丁钢真的是倒霉得透了顶——他正犹犹豫豫地骑入一条两边垒了石块墙或竖了石板的非常逼仄的夹弄,只听见前面忽然响起了大喊抓小偷的声音,接着是几个人的呐喊!他心头一懔,准备赶紧退出,可是夹弄窄得调不过车身来——他只好下来,推着车忙不迭地倒退。那个上了年纪的胡子拉碴的矮个子小偷就是在这时从夹弄里面蹿出来的。小偷手里握着一把白亮的尖刀,向着丁钢气势汹汹地挥舞过来。差了几步,丁钢来不及退出弄口,连忙闪到一家宅院的门口,丢下自行车,跳进门槛里,而那小偷随即一阵风似的扑过去,逃出了弄口。但不知是抓小偷的呐喊声还是丁钢哗啦丢下自行车跳进门槛碰响了半开的院门惊动了人,这家院子里很快便跑出来两个男子,而不等丁钢扶起自己的自行车,曲里拐弯的夹弄里就火速追出来好多操持着棍棒的人,他们和院子里出来的两个男子以及闻风而来堵住了弄口的几个人,瓮中捉鳖,一下子便抓住了百口莫辩的丁钢……

在这个黄昏,丁钢接下来所遭受的屈辱,是他所始料不及的。

对于小偷,经常失窃的居民们可谓是恨之入骨的了!这一次,该死的小偷正准备对一辆停在家门外的八成新的自行车下手时,被他们及时地觉察到了——那个小偷还没来得及打开车锁,而他们一呐喊,小偷吓坏了,丢下自行车仓皇逃跑了。可以想像刚才追赶小偷的他们是如何的怒气冲冲,而此刻,当他们认为虽然没能抓住小偷但是抓住了小偷的一个同伙时,他们又是何等的兴高采烈!

他们揪住了丁钢,他前面的一个穿白背心蓝短裤的男子就举着一根臂力器对着他的大腿敲了下来,紧接着,他的背后,一根自来水管就又挥在了他的小腿肚上。

丁钢一个趔趄,差点跪倒在地上,但随即被抓住头发的那个人提了起来。

我不是小偷!小偷跑了!丁钢大喊,我冤枉!我是冤枉的!

你不是小偷?你冤枉?他们大笑起来。

那你是谁?有个戴眼镜的小白脸问。

我……我是外地人,来这里打工的,丁钢一时语塞,可是我不是小偷哇!

小白脸乐了,他镜片后的一对小眼睛圆了起来。

你不是小偷?小白脸鼓足了劲,啪地掴了丁钢一嘴巴,骂说,你不是小偷,那谁又是小偷?你他妈的!

他们哄笑开了。

我真的不是小偷!歪着头,龇牙咧嘴的丁钢分辩说,那个长胡子的小偷跑了!我不是小偷!我是刚刚从这里进来的!

对呀,你不是长胡子的小偷,小白脸用手指戳着丁钢的鼻子,一字一顿地故意拖长了声调说,那你就是没长胡子的小偷!

他们的哄笑更响了,而小白脸抡圆了手臂,又啪啪给了丁钢两嘴巴,丁钢嘴角的血就下来了。

这时围观的人愈来愈多,把一大节夹弄堵得满满的。有个白头发白眉毛的老头远远地看着丁钢说,小后生,你就别嘴硬啦,你不是那个长胡子的小偷,那你到这儿来干什么?事情明摆着,你们是一伙的,今儿个,你们是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啦!

就在那老头说话的当儿,丁钢的头上和前胸后背都接连挨上了拳头。他只记得自己被他们反拧着手,还有抓着头发的、揪着衬衣后领和裤腰带的,拉的拉推的推,朝夹弄里拥进去,拥进去好一段路,中途拐进了一个大院子。大院子里好像是一家私人工厂,四周的老房子的廊下都摆着机器设备,周围堆着等待加工或是加工成了的什么零件。他们中间有个矮胖的被称做林老板的中年男人,大约他就是这家私人工厂的老板吧,把丁钢绑到院子里的那根上面装着变压器的电线杆上,这个主意就是他出的。他拿出了一捆麻绳,还有一张板凳,他把板凳放到电线杆脚下,让大家把丁钢架着站上板凳,然后把他的双手背到粗圆的水泥电线杆后面捆上。

在丁钢被他们捆绑到电线杆上去之后,只有很短的一段时间,丁钢的意识才是完全清醒的。

丁钢记得他们问自己是哪里人,他没有说许昌,只说是河南,被逼得紧了,才谎说是河南郑州的郊区。他们又问他的姓名,丁钢说他名叫曹操。他们不明白到底是哪两个字,丁钢解释说就是《三国演义》里那个曹操的曹操,而听明白了的他们又哄笑了起来,丁钢因此还被撕了两下嘴巴,那个撕他嘴巴的人还狠狠刮了一下他的鼻子,那个人说,老实点,小畜生,你是曹操,我还是诸葛亮呢!丁钢说,我真的叫曹操哇,我爹起的名字,想不叫曹操都是没办法的事。接着他们又问丁钢在哪里打工,丁钢想撒个谎的,但他一下子想不起来怎么说是好,结果还是吞吞吐吐地说是“钱江花园”那儿的工地。而至于那个刚才逃跑了的胡子拉碴的矮个子小偷他的绰号叫小炮,这是丁钢遭受了又一轮的抽打之后告诉他们的——因为在那样的情形之下,丁钢觉得要是再不承认自己就是那个小偷的同伙,自己恐怕是挺不过眼前的这个坎了!

丁钢记得,有个浓妆艳抹的年轻女人也夹在男人们中间上来拉扯了几下自己的耳朵,她手上够用劲的,扯得自己的两耳感觉像撕裂了似的疼痛。末了那女人还说,这小偷长得倒还蛮标志的嘛,一点儿也不贼头贼脑的!说完,她在丁钢的脸上啐了一口唾沫。而就在这之后,他们议论纷纷,还有人掏出了手机,接着又被林老板等人制止了。他们的方言,几个月下来,丁钢已经能听懂了大部分,因为来富和他手下那些个管事的人都是本地人,并且个个都说不了普通话,说的都是本地方言,只不过努力地夹杂了一些跑调的普通话的音调而已,所以他还是听懂了他们所议论的——原来那小偷准备偷的就是那女人的一辆自行车,倒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而他们中有人提议赶紧向110报警,但以林老板为首的几个人却说这样便宜了自己,要把自己这样先捆绑个一夜再说,让自己尝尝没吃没喝又不能拉撒的苦头,明天再报警。

丁钢记得他们在这样说着的时候,院子里又进来几个人,他们冲过来对他又是一阵拳打脚踢,然后其中的一个拿过别人手中的那根自来水管,对着他的脑袋便嗡地敲了一下——丁钢就是随着这嗡的一声而渐渐开始失去意识的,同时他还听到他们有人嚷,别敲头别敲头,打他下面!打他下面打不死人!而随着一股温暖的热流在他的裤裆里开始流下来,他就再也没有意识了。所以,后来那个拿自来水管的人狠狠抽打他的大腿、腰部以及两肋,他再也感觉不到疼痛了,于是也不再哭喊。有人看着已经多处出血的他说,是不是打死了?有人随即说,哪里,小偷的骨头最硬了,又有人过来探他的鼻息和摸他的胸口,说,一切正常,他是在装死!小偷都这个样!看来他是老江湖了,装得倒蛮像的!这时,他的一大泡热尿已经流到了板凳上并滴到了地上,他们这才发现了他湿漉漉了的裤裆,他们一齐哄笑了起来,而在哄笑之中,林老板从前廊下拿了一卷宽宽的透明胶带,他说,再用这个把小偷的嘴巴贴上,他娘的省得等会儿他又要胡乱叫嚷!

 月光下的丁钢在苏醒过来之前,好像做了许多纷繁的梦。往常,他的梦大多是很压抑的,是让自己难受的,比方说自己那几年前被埋在一个小煤窑里死得太过悲惨的哥哥,他就经常梦见。但是这一次,除了又梦到了他哥哥,除了梦见几个凶狠的穿着古装的警察给自己行刑,拔自己的指甲,夹自己的十指,像戏台上演的屈打成招的场面一样,此外也不完全是难受的梦。比方说丁钢就梦见了自己的儿子。梦中,丁钢抱着两个半月大的儿子亲了又亲,而儿子突然开口说话了,他喊了一声清脆的“爸爸”——没错,是喊“爸爸”,喊的不是“爹”——惊喜中的他还清楚地看见儿子向他挤了挤眼睛,然后张开嘴,露出了两排白白的大牙齿。

丁钢的最后一个梦做得非常地惬意。

他梦见自己在公园里碰上了中国银行的营业员龚依依。傍晚的公园里静悄悄的,没有别的人。龚依依坐在一张长椅上,好像有些闷闷不乐。丁钢认出了她,他走了过去,用一种幸灾乐祸的口吻说,小姑娘,你是不是失恋啦?龚依依冰着脸说,你是谁?丁钢说,我是曹操!龚依依似乎听不明白,丁钢马上解释说,我姓曹,操就是操场的操,做早操的操!龚依依仍旧冰着脸说,曹操?曹操是谁?我不认识你!丁钢说,我认识你呀,你叫龚依依是不是?龚依依奇怪了起来,说,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丁钢嘿嘿一笑,说,怎么不认识,今天你还没收了我的两百块钱呢!他看到龚依依一愣,然后仔细看了看自己,然后粲然笑了。龚依依说,噢,我想起来了,你叫丁钢,你叫丁钢是不是?我看过你的身份证!丁钢说,不,我叫曹操,大家都叫我曹操!说着,丁钢的目光就盯住了长椅上龚依依那丰腴的屁股,一边把自己靠了过去。龚依依警觉了起来,她嚷说,曹操你想干什么?丁钢感觉自己的整个身子都哆嗦了起来,他扑了上去,一边大笑说,哈哈,你说我曹操还能干什么好事?但是丁钢没有搂住龚依依,让她给跑了。丁钢终于逮住龚依依是在不远处的一个大草坪的中央,他压住了龚依依,而龚依依居然不再惧怕,她的桃花眼居然一眨一眨的,反而挑逗地看着丁钢。丁钢急了,他像啃吃一只香瓜一样啃着龚依依的脸蛋和嘴唇,嘴里不住发出快乐的吧唧声,一边急着要解自己的皮带,可是原本早坏了因此经常自动滑落的皮带在这紧要关头却怎么也解不开了,一着急,丁钢再也憋不住了,泄了个一塌糊涂——他发出了一声沉闷的呐喊,与此同时看见草坪那边的喷水池周围哗地亮起了一圈彩色的灯光,而喷水池的中心冲天高高喷起了一支强劲的水柱……

丁钢醒了过来。刚刚醒过来的一刻,他犹自沉浸在梦中龚依依身上那浓郁的油菜花的芳香中,而后他才意识到,原来只是自己在梦中快活地自渎了一回罢了。接着,他习惯地立即想到要伸手去摸湿湿黏黏的裆部,这时才完全清醒,想起自己原来还是被捆绑在电线杆上!

丁钢的泪水随即涌出来,可是,他要叫喊的嘴巴张不开了。

丁钢觉得自己的脑袋变得从未有过的轻飘,仿佛它没有多少分量似的。丁钢大吃一惊,动了动舌头,眨了眨眼睛,听了听周围的声音——虽然舌头有点发硬,眼睛很是发涩,耳朵里有轻微的嗡嗡声,但是他知道,自己的脑袋还在,它还是完整的。

然而自己的脑袋为什么会如此的轻飘?丁钢想不明白,而使劲一想之后,它开始疼了,疼了一会儿,它好像又慢慢开始变得有些分量了。

丁钢就用这疼痛的脑袋开始思索。于是他明白了,自己的嘴巴一定是被贴上了胶布,这就像自己看过的那些录像片儿里放映的一样,凡是被绑架的人,嘴上不是被塞了毛巾,就是被贴了胶布。丁钢往下想——自己的胸口火辣辣疼痛,闷闷的;两肋也很痛,尤其是左边,好像什么东西坍塌了一样,那疼痛很异常,一阵一阵地涌动,像浪;肚子也很疼,好像还很饿,饿得瘪了进去,已经叫不出声音了;腰很酸,很沉,根本动弹不得;多处疼痛的大腿和小腿,它们也动弹不得,显然是后来被加捆了麻绳……

丁钢的眼泪止不住地流下来,经过两颊和鼻翅儿,滑过封贴了嘴巴乃至整个下巴的胶布,滴落在衣领内的胸口,然后往下流,流过腹部,再在裤腰上汇集,有一些渗到了裤裆里。眼泪一路流经之处,丁钢都感到了难以忍受的刺痛。

由于这难以忍受的刺痛,丁钢止住了流泪。他开始打量起了自己所在的这个院子。

院子里很乱,但是在月光的挥洒下,院子里的一切好像都变得洁净了起来。围拢着院子的那几间低矮破败的老房子很安静,没有灯光,它们中有一些窗户甚至墙壁也被拆掉了,空间都用来摆放了机器设备,似乎这些房子都被当做厂房了。丁钢后来看到了侧旁的院门,它支上了一根粗壮的门闩。丁钢想,看来这院子里还是住着什么人的,或者就是林老板一家,或者是他的什么人吧。

接着,丁钢看到了院门口边的石板坪上倒着的自行车,那是自己骑的那辆凤凰牌自行车,它像是一个从工地里很高的脚手架上坠地的人,全身骨折了,几乎成了一堆破烂。丁钢悲哀地想,这老爷车算是彻底报废了……

院子里的皎洁的月光让丁钢想到了时间,中秋节的月亮又圆又大,它刚好就在自己的头顶上,变压器的旁边。丁钢想,时间也许是午夜了,但也许不是——午夜的时候,月亮究竟是该在头顶还是别的什么位置?丁钢想不起来了。他想到了自己手腕上的电子表,可是自己的手却在背后,正被一圈圈的麻绳缠在一起。他没有想到的是,其实早在黄昏时,当他被抽打得失去意识之后,他们为了防止他挣脱逃跑,曾经对他进行了重新加固捆绑,而在捆绑手腕的时候,因为电子表有点碍事,捆绑者就把它给解下来摔到了地上——此刻电子表就在他背后的地上,而且已经摔坏了。同时,他还被他们搜过身,他们一共搜出了两张手纸、一张银行的存款凭证、一张银行的假币收缴凭证、一张身份证和一百三十四块零七毛钱。除了手纸,他们把凭证、身份证和钱都收去了——他们当然仔细研究了他的身份证,知道了他的名字根本就不叫曹操,是叫丁钢,1978年生,来自河南许昌农村,不是什么河南郑州的郊区。

丁钢觉得自己的思路渐渐明晰了起来。他想,等到天亮,只要在他们把自己交给警察之前别再挨打或吃什么亏就好了。他想他总会为自己洗脱这个不白之冤的,自己的证据很多,银行的那两张单据就是证据,龚依依就是证据,自己跟踪她是不对,可是自己没做什么坏事呀,最多被人笑话是心理变态——像香港片儿里经常有的变态角色那样。对,是龚依依指着自己向巡路的警察报告,所以自己逃到这里来的嘛!再说了,事情很明显,哪怕就是洗脱不了自己的罪名,就算警察认定自己是小偷,那也是一个偷窃自行车的小偷,没什么大不了的,更何况,那自行车还没偷成呢!

丁钢一路想来,舒了半口气,可是马上又心里发麻起来,因为他突然想到一点,据说警察也是要打人的,一个人抓进去,警察也会不问青红皂白,先痛打一顿的,尤其是小偷,他们出手更狠。对了,有一次他曾经在街上碰到一支滑稽的队伍,前面有四个人,两个人一对,前后两对——右边的那个人右肩上扛着一辆自行车,左边的那个人左肩上扛着一辆自行车,那自行车是与扶着它的那只手用手铐铐在一起的,而每一对相邻的两只左右手又用手铐铐在一起,手铐上还有一条长长的粗壮的铁链,把前后两对又锁在一起。这四个人的后面,则尾随了一大帮跟着嘻嘻哈哈看热闹的好事之徒。听了街上人们的议论,他才知道,原来前面的四个人是外地来这儿打工的人,他们因为偷自行车而被抓,这个让小偷扛着自行车游街的做法,一是为了羞辱小偷,二是为了警告外地来打工的人要学会安分守己。想到这一幕,他又倒吸了几口凉气。

丁钢忽然又流泪了。他想到眼前自己所受的屈辱,想到从小到大没干过什么坏事的自己如今却身陷不白之冤,想到之后自己可能要在工友门中间留下可怕的话柄——指不定以后大伙儿再也不叫自己“曹操”,而是因此给自己想出了个什么新的绰号,想到这饱受毒打的身体肯定让自己得卧床休息几天,想到远在老家的毫不知情的家人……丁钢想了很多,而每一件都是让自己应该流泪的,所以他又无声地哭泣了……

中秋节了,这个时节的夜里不比从前,已经有了一些凉飕飕的感觉。电线杆上的穿着短袖衬衣的丁钢感到了一阵阵的冷瑟,不久,他的清鼻涕也下来了,但除了可以转动和低头的脑袋,他的脖子以下的部位根本都动弹不得,没办法,他只能让鼻子难忍地发着痒,而让清鼻涕拌着泪水流过嘴巴上的胶布,再挂在下巴上。

丁钢感到自己的脑袋里疼痛在加剧,但是奇怪地,随着疼痛的一步步加剧,原先慢慢恢复了分量的脑袋,又逐渐变轻了,又轻飘飘了起来。而一直疼痛的两肋,尤其是那好像什么东西坍塌了一样的左边,那疼痛更锥心了,那一阵一阵的浪,是更汹涌了。

丁钢渐渐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哭不出泪水了。

好一会儿,丁钢想,在这个中秋夜,自己还是苦中作乐,想一些能够让自己愉快的事吧。但是,什么事情能够让自己稍稍愉快起来呢,在这样的情形下,在这根该死的电线杆上?

有了,丁钢想到了前几天他在“老百姓超市”里偷偷尝过一丁点儿的那种月饼——咸的,肥肉馅儿,冒油,喷香,两块钱一个的月饼!可是丁钢想努力动一下自己的舌头,那舌头居然不听使唤了。想到了月饼,他又想到了老钟小炮和其他的工友们,他想,他们今晚肯定都是吃到了月饼的,中秋节呀,他们吃月饼的时候,肯定是要坐在工地的矮工房外面对着月亮的——小时候背的有一句诗怎么说来着?对,是什么“千里共婵娟”呀……

想到了小炮,丁钢还想起了下午小炮说他晚上先吃两个月饼再去买一只香喷喷的鸡的话——小炮是个敢说敢做敢乱来的人,指不定,他真的又去买三十块钱一只的野鸡去了……

小炮可真是个活宝!想到这儿,丁钢的心里就有了点发笑的意思,但是这笑他没有笑成,最后代之的是一种让他浑身发颤的极度的恐惧——丁钢低头发现,板凳之下石板坪之上的那滩血迹,它竟然在动,在扩散,慢慢地在动在扩散!而他已经感觉到了,自己的左肋以下,直到脚跟和黏糊糊的脚底板(他的右脚还穿着那只解放鞋,但左脚的那只不知道哪去了,它是光着的),那里似乎全是湿的,并且就在左肋,感觉是胳肢窝下两三寸的位置,那里好像是出汗一样,有什么东西正在渗出着,不断地渗出着,它们一直往下流,到了脚跟或者板凳上,就滴答着掉落到了那滩血迹里!

丁钢眼前的空中晃荡起了一只虚幻的水壶,它破漏了,有一个漏洞,漏洞在滴水,它里面的水在一点一滴地减少,一点一滴地减少,它马上就要空了……

丁钢发疯似的喊叫了起来,他的喊叫变成了口腔、喉咙和鼻腔里的极度压抑的共鸣,模糊的低低的奇怪声响引起了院子角落里被拴着的那条狗的警觉——它的存在一直没被丁钢留意到,现在它站了起来,远远地朝着丁钢的方向低吠了几声,可是又懒懒地卧倒了。

院子里,白亮亮的月光下,丁钢的眼睛因为无边的恐惧而发出了可怕的光芒,但是他感到自己的喊叫渐渐变得力不从心,他感到自己仿佛就是一只水壶,它破漏了,有一个漏洞,它里面的东西在一点一滴地减少,一点一滴地减少,它就要空了,它马上就要空了!

 杨邪,1972年生于温岭。小说作品散见于《当代》《大家》《山花》《北京文学》《广州文艺》《香港文学》以及美国《世界日报》等国内外刊物。另著有诗集《非法分子》。现居家写作。

【作者】: 杨邪 【编辑】:林海蓓
推荐阅读
最新热点+更多
坚定信心谋发展 实干笃行谱新篇 我区召开...
包顺富专题调研模塑、玩具类企业发展情况
区政府、区政协2025年度工作协商对接会召开
黄岩枇杷喜摘双项荣誉
坚定信心谋发展 实干笃行谱新篇 我区召开...
上垟乡开展“八一”建军节慰问活动
2011年03月01日 黄岩新闻
城南派出所:实字当头全力推进禁毒工作新局面
禁毒宣传进文化礼堂
以积极有为的宏观政策构建完整内需体系
技术水准、产业规模和市场份额等均领先全...
黄岩区融媒体中心主办 批准文号:浙新办【2008】34号 浙ICP备08109618号
违法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576-84765071
浙江在线新闻网站平台支持© 黄岩新闻网版权所有 . 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