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触地面的瞬间，有一种绵软的匍匐下去的感觉。青藏高原的空阔闪电般迅速展开，使我恍惚间听到了一声呼啸。耀眼的明亮强大得使我近似胆怯地半眯着眼睛。这明亮像一面奇异的镜子，照见了我自身。我看见自己在拉萨的天空下通体发亮。
    我以几近膜拜的心迎着高原之上的日光。如果说我在江南感觉到的阳光是疏朗、柔软、湿润而线状的，那么此刻我感觉到的阳光是稠密、坚韧、油性而片状的。它肆意倾覆，在道路、旷野、河流和群山之上流泻，以交响乐般的恢弘拍打着高原的寂静。万物发疯了似的在质感的丰厚中高亢地敞开自己。当它涂抹着我的身体，我感到一种饱满的幸福，类似果实看见了自己甜美、殷实的肉体的光泽。而且，它的进入多像一位富有激情的油漆工，将身体里的每一个角落都漆上了燃烧的白银，然后使我沉醉于一种新鲜而陌生的气味，并在这气味中对即将到来的一切充满了愉快的想象。
    我的眼睛向上，眩目的光芒后面是蓝得不含一丝杂质的天空。蓝，近似执著的澄净，使天空无比高远。当我的目光拂过天空，像一滴水融进湛蓝的海，我忽然获得释放自己的快乐。我在天空中看见了尘世之上的道路通往四面八方。心飞奔而出，鸟儿一样展开翅膀，以自由的姿态抵达深处的蓝。
    天空有着宁静与热烈的两重世界。蓝之于阳光如同冰之于火，火并不融化冰，而是彼此映照。拉萨的天空是极端的阳光和极端的蓝的统一，它因而是强烈的。
    当我的目光从天空折回大地，我最先注意到的是藏民的身影。略显笨重的藏袍，领子、袖口、袍的边缘用各种亮色镶边，在阳光下变得绚烂。黑而非光滑的发辫，因为不经常梳理显得毛茸茸的，就像毛线被反复磨擦后的样子。脸黑得发红，瘦削，粗糙而结实，留着日照和风的痕迹。我看着他们的眼睛，看到了隐忍，平静，甚至淡淡的迷茫。
    他们在拉萨的大街移动脚步，身上散发出混合的气息。这气息经过我，在我的视野里带出了旷野的苍茫，风的刀刃，帐篷的孤单和行走在高原上的坚韧。能够想象那是怎样的骨骼、肌肤和内心的愿望支撑起世代的藏民在高原之上站立和生长。
    我在高处风中经幡的劈啪声中聆听他们的心跳。他们把地、水、火、风、空五大元素抽象为蓝、白、红、绿、黄五种颜色。然后是印上去的经文，像一把开启神秘之门的钥匙，交付给心灵盛情邀请的风的马匹。风的马匹跑得多远，他们的福德就有多厚，他们离梦想就有多近。
    我相信他们一生都在祈愿的途中，祈愿成了他们生命的一种方式，甚至是生命本身。我在他们混合的气息中分辨出属于寺院的那一部分。在午后大昭寺门前的石板上，我看见他们双手合十举过头顶，有着金属光芒的后背缓缓前倾，与伸出的双臂一起向前滑去。掌心贴地，终于全身俯下。我想到了“倾其所有”这四个字，朝拜者似乎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才能将一颗虔诚的心完完全全呈示在佛的面前。
    藏袍的投影及其褶皱里细微的黑在我的感觉中弥漫开来，将我的思绪带往寺院佛殿里的幽暗。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这些与阳光的亮度成正比的幽暗正是被阳光浇灌而成的。当我置身其中居然有一种茁壮的感觉。这幽暗非同寻常，不阴冷也不潮湿，有着类似蓬松的棉絮舒适而轻盈的温暖，令人想到佛悲悯的怀抱。
    走进幽暗的藏民，脸上的表情是宽慰的，眼睛里有一抹幸福的光亮。他们挤挤挨挨连成一个长队，怀着急切的心情等待着向佛磕头。这一刻，我忽然感知了这幽暗中佛的慧光，明白了是佛的照耀使整个殿堂在幽暗中充满了内在的光明。
    不断有藏民从很远的地方赶来为佛灯添油。铜盏的酥油灯，一根细小的灯芯吮吸着奶白的酥油，开始伴随着六字真言在黑暗中吐出手指大小的火焰。每跳动一下，都像心灵的一次歌唱。当酥油灯聚拢，像一群尘世的孩子排列在佛的膝前，整齐地亮出歌喉。这声音越来越响亮，越来越饱满，向着高处，直至喷溅出黄金的液滴。从这里经过的人是快乐的，他们看见了自己的心火焰一样绽放。站在一侧的我沐着火焰的光辉，心中充满莫名的感动。红尘之上，为心灵点一盏灯该有多好。
    酥油的馨香充满了整个屋子，再从屋子向寺院的各个角落穿透。我在有些油滑发亮的过道地板、柱身、墙壁以及藏袍的胸襟、藏人的指尖甚至发间嗅到了这种气息。这是拉萨寺院的气息，它从寺院向不同的方向弥散，进入拉萨的大街，天空和山野，融化在空气中。吸一口空气，你就成为拉萨的一部分。
    在布达拉宫迷宫般的黑暗中我穿过了一个过道，来到一个大房间。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漏进几屡粉白的光线。光线中飘浮着尘埃细小的颗粒，使偌大的空间忽然有了尘世的意味。黄铜质地的转经筒像巨型腰鼓，正方列队排列。从黑暗过度到被抚摩得发亮的黄铜，就像从空旷的悬浮中忽然触摸到一种坚实。这坚实因为时间的反复停留而变得温润亲切。这就是我第一眼看到转经筒的感觉。
    我听到了绕着木头轴心顺时针转动的经筒发出 “骨碌碌”的声响，这声音在黑乎乎的屋子里有一种模糊的生动。我知道，我所听到的是厚厚的经文被传诵的声音。时间多久，它就能传诵多远。紧挨在我身后的是一个头发灰白的藏族老太太，乱线似的皱纹丝毫没有减弱她眼睛里的明亮。她一只手推着转经筒，目光安详地注视前方，仿佛她正随着转经筒的声响在一条路上兼程。
    众多的手不停地挨个推动着转经筒，像转动时光。黄铜镂花图案的凹陷处有黑色的积垢，让我想到时间旷远的背影。
    当我站在寺院的一角，我有一种边缘的感觉。远远地看着，恍惚中的寺院就像一座灯火的城池。酥油灯亮遍每一个角落，灯光显现了念经的喇嘛绛红色的藏袍，墙上以朱红、深红、金黄、橘黄等暖色调为底色的彩画，深红色的廊柱……这些温暖而瑰丽的色彩在黑暗中类似一种放大的喜悦。藏民的身影穿梭期间，来来往往，生生不息，渴望灵魂永远不落。
    我忽然有一种落泪的感觉，因为幸福。如果说拉萨是一座阳光的城，那么拉萨的寺院则是灵魂的城。在那里，众多的心点燃，就是黑暗中的一盏盏灯。

作者简介：李萦枝，浙江路桥人，现任路桥区区长助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