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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飞越我爱人那美丽伤愁》(陈家麦)
2008年09月16日 10:20 来源:《黄岩文学》第四期 【进入论坛】

1

 

我醒了,开了窄窄眼缝,上头是白乎乎的天花板,床上是白乎乎的床单,床边是两张白乎乎的脸。我首先认出了那个头发烫成睡莲一样的是我老婆杜月兰,头角上扎了两根辫子,像玉米棒子一样甩来甩去的是我女儿陈喜羊。

我刚才不知昏迷了有多久,我是怎么还魂回来的?这说明了我肯定经过了一番垂死挣扎。

这么一想,我的眼皮重新闭合起来。我老婆和我女儿的说话声断断续续,两人似乎需要深入地探讨有关我所引发的问题。我还是继续昏迷吧,看她俩接下来会对我怎样?

凉冰冰的液水一滴滴地往我的一条胳膊肘里渗,进入我体内,水在循环,我像大旱天的农田被清冽的水浇灌着。

 

2

 

我醒了,分明是自己身下有个硬梆梆的家伙,像挂了个小千斤项。我真拿它没办法。

睡前杜月兰提了提,又是星期六了。她的意思让我把那事做了,免得半夜三更来烦她!近来不知怎么搞的,我对睡前做那档事总提不起精神,这家伙非得要搬到天亮前做,似乎睡了一觉才充足了电。此时不做么,可我体内胀得像热汽球,都快爆了。这家伙总是隔三差五来烦我。烦我也就罢了,而我又得烦杜月兰,烦她才能解决根本问题。

床头柜上的小电子钟表明现在是凌晨三点半,从窗口漏来一片小妖一样的月光。

我把杜月兰的身体费了一番劲,才搬到合适位置,她咕哝了一声,表示她对我不满,我顾不上了。我像乡下人难得一次到大城市出差,尿憋急了四处寻厕所,好不容易找到了弄堂里的一爿厕所,就急急地进了。她继续打她的呼噜,这也表明正在进行的事跟她没什么联系。哎呀,上了点年纪,我像老牛爬山坡,总之越往上爬越累人。不到吸几口烟的工夫,我那胀胀的东西就一古脑儿抛出来了。

我跟杜月兰做的次数一减再减,减到了“每周一歌”,主要责任还是在于我。记得刚结婚,除了她特殊的日子,我跟她一晚上连干三次也不觉得累,大不了迷糊一会儿又来了精神,就像刚刚给放空了的水一会儿又闹得鼓涨涨的,汩汩地朝一侧的渠沟排了。好汉别提当年勇喽。

下了床,奔向卫生间。我把戴在那家伙头上的白帽子退了。怪了,这家伙刚才还猴急猴急的,可出来的没多大油水。我想起自己小时候在校里听忆苦思甜,一位老大爷控诉地主给长工喝的粥——一天比一天稀,在太阳底下都照出人影来了……这家伙不争气,气死我了。

还好,自己还没到老掉了牙吃不动这碗饭了,虽然这家伙像我女儿的小猪储蓄罐,等到好不容易存满了硬币,才咣当当地倒出来。这家伙真烦人。

一回到床,困倦沿着我脚趾头爬上身来,四处蔓延。接下来,我会睡得跟死猪一样的。

不知过了多久,先是毛毛虫一样的东西在我脸上爬,我浑身舒服得像一颗往里拱的卷心菜,跟着是我脸上一记热辣辣的痛,像一只未熟的豆荚被一位粗脚粗手的农妇掐了去。我彻底醒了,睁开眼:是两张女人的脸,一大一小,大的是我老婆杜月兰,小的是我女儿陈喜羊。用不着猜:刚才先是我女儿拿柔柔的小嘴来嘬我,接着是我老婆用尖尖的指甲掐我。

我明白一天当中的第一件头等大事得做了。正好杜月兰替我说了出来——不过她是吼出来的:“起来,还在挺尸!”

“老爸是条大懒虫!”喜羊在一旁喊。

“喊什么?老爸是累的,刚刚干了体力活!”我揉了揉被杜月兰掐过的左脸颊,那里肯定有一道陷进肉里的手指印,需要一点点地才会完全平整。

“怪了,夜里睡觉怎么会累?”喜羊眨着一对眼白发青的大眼睛,像在思考着一道奥数题。

我穿起衣裤:“老爸梦游了,变成了一头老水牛,在黑灯瞎火里犁了一垄荒地。” 我朝杜月兰挤眉弄眼。她眼皮抬也不抬一下,接上她的回笼觉。

“还是不明白啊,老爸。”喜羊道。我想神吹一番,不料杜月兰一骨碌坐了起来: “别烦了,一只大破喇叭加上一只小尖喇叭,烦不烦?还让不让人睡。”说完,杜月兰呼地拉上毛巾被蒙上脸。

喜羊朝我吐了吐舌头,我俩一前一后,轻手蹑脚,像一大一小的鬼子怕踩上土八路埋的地雷。

给女儿打了羊角辫,背上书包,天已大亮。我俩下了楼,女儿站在楼梯口,披来一身嫩黄黄的太阳光。我从车库推出飞鹰牌助动车,轰隆隆地响,车屁股拖出一股股浓烟,像拉出消化严重不良的屁。喜羊手捂了嘴鼻,咳了声,她分腿跃身上车架,我的后腰给扎上一双嫩生生的手。

从曙光小区出来,迎面是呼呼的风,我不时摁着听起来像破了嗓门的喇叭,朝身后的女儿大声说:“喜羊啊,你要念好书哇,你老爸天天一大早起来就给你当车夫多辛苦哇!”

“你的破车也太破了,太不环保了,严重损害我的光辉形象,还有学校的整体形象。都什么年头了,你还骑着这辆破毛驴,老让我在同学面前不能扬眉吐气!”

“老爸玩的是东部牛仔,挺酷的,等到老爸那天不想玩了,老爸会开来大奔驰来接你,包把你和全校师生都震得一愣一愣的!”

“吹什么牛!早有家长开来大奔驰了,都什么年头了!”

“那我就换大房车,叫卡迪拉克,长长的,防弹的,里面有餐厅、洗手间、放影室,你我站在天窗口,你嘛就像小公主陪国王检阅,你学着我,这样,朝市民轻轻挥手微笑……哎唷——”助动车打了个滑,险些撞到护栏杆上。我紧急熄火,手抄身后的女儿作重点保护状。

女儿拍手称快:“还臭不臭美?老爸!妈妈说你买小汽车——除非你中了福利彩票——拿头奖!可你每回都打了水漂漂。”

 “这个尖嘴婆娘,怎么跟女儿同穿一条连裆裤,老揭我老底?”我重新发动助动车,一下一下地踩,踩得我额角上直冒汗。

“还行吧,老爸,你的卡迪拉克?”

女儿长了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不像杜月兰,不像我。这个问题我跟杜月兰探讨过。她说难道像关之琳,还是小燕子?我想了老半天,像谁呢,我最后想出了像我太奶奶妹妹的儿子的女儿。我为我女儿得到了隔代遗传优良基因而骄傲。杜月兰笑了,她说我都把她弄糊涂了。这门亲戚从没见过面。

突地一声终算发动起来了,我双手分握龙头,跃马上前:“坐稳喽,我的小公主,得儿驾——我亲爱的小卡迪拉克!”

 

3

 

飞鹰牌助动车带来了一股股呛人的浓烟,浓烟跟着我和陈喜羊一起落到了书生小学大门口左侧,晨风再把烟带进青青学生餐馆门口进入里屋。前间坐了两桌早来的家长和学生,他们捂了嘴鼻,有人连咳了几声。难道我的屁股也会冒烟?把那些开大奔驰的暴发户都晕倒了才好。能吗?

女儿的班主任毛雨花坐在后间用早餐,用小瓢勺小口小口地舀着鸡汤。我给给取了个浑名叫毛毛雨,那是当面不能叫的。喜羊亲热地叫了声“毛老师好”。毛毛雨也跟我俩打了招呼:“早,还有陈大记者”。

我这个记者是冒牌的,她可能还不知底细,当然我也不会来个自我揭发。确切地说,我在我们县报是个见习记者,所谓见习属于非正式编制,算起来我做了八年多的挂牌户,这个问题也是我的老大难问题。好在县报上登出我的新闻稿去掉了“见习”二字,一俊遮了百丑。

我俩坐到她对面,问她女儿怎么没跟她一起。她说多多吃了早餐早读去了。我忙夸,这孩子多用功。喜羊做了做鬼脸,被我一举发现了。

毛毛雨穿的一袭大红旗袍,像团熊熊燃烧的火。我想她是跟近来炒得火热的电影《花样年华》女主角学的。大红旗袍把她身上裹得曲线毕露,最惹火的是胸头,那上头挂出了一对气呼呼的鼓包。我朝鼓包连瞅了几眼,不敢再瞅下去了。那不仅是女人的胸,也是我女儿老师的胸,也是我的酒友李太白老婆的胸。这么一想,我有了罪恶感。可我的鼻头倒灵光,嗅到了有股跟我老婆身上不同的香味。我说不出这香味是什么牌子的沐浴露,反正不是我老婆用的那种浓浓的,像掺足了香精的沐浴露。毛毛雨的体香像是茉莉花泡制出的,从胸口涌了出来。我的想象继续往她身下滑去。这么一来,我感动自己身底下重新发动起一股股膨胀力。生活可真让人莫名其妙,为什么我时常对光着身洗澡、洗完澡又当着我面脱换内衣内裤的杜月兰波澜不惊,偏偏毛毛雨身上淡淡的体香却如此让我急流奔涌……

“大记者,又在奔涌啊!”

吓了我一跳。我以为自己那么一点不健康的念头被她当场捉牢。

“灵感喷发哪——”

我顿时感到自己转危为安。

她笑不露齿,说明她尽量不把两颗小暴牙露出。我女儿倒笑得合不拢嘴。为何?

我发现问题的确出在自己身上。我的嘴巴朝手指咬去,一次次扑空。手指中的那根油条早没了,油条该不是在空气中蒸发掉了?我的脸忽地热腾腾了,我猛喝了一口刚上来的第二碗稀粥,烫得我直缩舌头。喜羊在一旁咯咯地笑,说:“毛老师,我老妈说得没错,我老爸老走神!”

“大记者嘛,骨子里是文人嘛,李太白也总是这样,丢三拉四的,我是见多不怪了!”她说的李太白,是我到目前为止最铁的一个酒友,风风雨雨十几年,我俩每周至少一聚不改变,不喝麻了决不收场。“我说,你那破毛驴早该进博物院了,太不环保了,太污染我们的眼球了,太有损于我们大清早起来的第一次胃口了。现在你们这些白领的,一窝蜂似的开起了私家车,偏偏你这位同志还在开历史倒车,该不是把大把大把的钞票帮那些可恶的房地产商炒楼花?”

我犯窘,可我得装潢自已门脸:“我那辆破毛驴连拣破烂的老头都懒得踢它一脚,更不用说小偷了。如果换了新车,小偷会把眼珠子瞪得探照灯一样,这世道盗贼多如牛毛,让人民群众成天提心吊胆的,怪不得现在的人哪犯心脏病的多了。再说买私家车嘛,我这人一生没别的爱好,跟你那口子一样爱喝两盅,酒鬼能开车吗?哪天掉到粪坑里给撑个半死也不……”

毛毛雨皱起了眉头,我意识到了,忙改口“是掉在河里喂王八”,她的眉头才打开了,夸我不愧曾是诗人。我为自己的辩才自我感觉良好。她是啊是啊地应着,两片开阔的大嘴一启一合的,很性感,让我好想含住两片或一片不放。似乎说到酒让她产生了联想,她说起上周末李太白喝到半夜回来摸出钥匙老开不了房门,急得给家里打电话。原来他的钥匙插到对面那栋楼同房号的门了。

我们三人都乐了。我说:“那家肯定是个怨妇,正好他的钥匙插对了地方——”

毛毛雨涨红了脸:“陈大记者真幽默,可你要记住陈喜羊同学是个未成年人。语言也会产生污染。”

“掌嘴!”我忙用手掴了一记自己嘴巴。

喜羊知趣地把筷子一放,说她也该用功了——得后进赶先进。我让她把余下的半瓶牛奶喝光。每回我对她总是又哄又劝的,我从营养学说起,再说到对她的物质和精神奖励等等。她捂了耳朵,终算她皱了眉,像喝中药一样,还余下一半的一半,这回我说起东西方人种比较学,没用。她要开溜了,说是给足了老爸的面子她才喝了这么多。跑到门口的喜羊跟我和毛老师飞吻拜拜。

我拿了剩下三分之一的奶瓶回来,跟毛毛雨叹苦:“她喝牛奶,好像是替我这个当爹的喝,现在的孩子啊简直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天知道你们这些老师成天都教些什么?”

“都在与时俱进嘛。”毛毛雨说:“你看我也在俱进,又得有劳大记者的大驾了。”

她从坤包中拿出打印稿,让我帮她的破论文修改修改。我知道修改的弦外之音是发表发表。她找我办这种事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这回的破论文是《论新课程下的语文教学改革》,还是让我放到县报《教育论坛》栏目发表。上回发的《培养学生的情境教育》才不到一学期。说实在的,我明知这些破论文她是从网上东摘西抄的,这些从县师范毕业的老师说穿了有屁大的学问,倒会装模作样装深沉;发论文是想混点名气,再为评职称用。可我装作很愉快地很会办事地。终管是我女儿的班主任,现在的老师会办事,尽找有门道的学生家长办私事,而且一办准灵,还不是摸准了家长的脉搏。这种事我得要找我的上司庄秋香才能办下来啊,你们这些当老师的哪里知道我的难处哇。

得把她吃早餐的账一块儿结了。我掏钱时,毛毛雨也在掏钱。我俩从对坐着站起又坐下,都让各自不用客气,又让女店家别接对方的钱。我俩的双手推来推去,像练推手一样。弄得女店家不知接谁的钱好,正好前间有位客人要买单,她去了。推着推着,推得我把喜羊余下的奶瓶打翻了,牛奶溅到了毛毛雨的胸头,我忙用手纸来揩,触到她圆鼓鼓的胸头,忘了那地方是女人的二级保护区,也是闲杂男人的禁区。她的手击了一下我手,啪地一声,也没说一句话。此时无声胜有声。我才知自己刚才多有冒犯,是我的奋不顾身犯下的错。她脸红得像炭火一样:“不跟你争了!”她望了望正在前间就餐的顾客。我彻底尴尬,像犯了错的小学生:“毛老师,真不好意思,好心办坏事!”她的说话声低了下来:“真是个冒失鬼,幸好没让人民群众发现。好吧,等我的论文发了,下回我来请,听说新开张的威尼斯酒吧不错。”

我招手,女店家过来收钱:“七元三,你俩这么客气,是亲戚啦?”

我摊开手,一捧硬币掉到桌上,沙啦啦地响。

 

 

上午,终算快耗完一上午,那篇三千来字的论文《地方新闻出彩之“降龙十八掌”》完工。按往常一样,题目下具的庄秋香的大名,再是自己的小名紧跟其后。得让这篇大作让副总编大人过过目,顺便带上毛毛雨的论文找她签审。我发现自己在这方面还是有过人之处。

可是在自己的关键问题上往往成事不足。庄秋香给我放过风,县府办调走了报社的一位重量级记者,准备招回一员。她说,以前招的那些读中文出来的大学生,写的稿子太爱在词藻上表现自我了,这回得招个不花架子的。我说,不花架子的不是有一位吗,远在天边近在眼前。她说,你嘛你嘛。我等她的下文。没下文。我决心追出下文来。这下文是我多年以来的心头痛。不光是我痛,我那口子杜月兰一直也都痛,因痛生恨,恨不得把我一口吞了,连骨碴子都不留。

来到走廊拐角,轻叩了下门,我像怀揣了一件战胜品还有一件是搭配品,不那么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她当即在论文上亲自改了两处,说可以拿到外头发了,还说我辛苦了。我像站在大师面前需要崭露头角的小学生,说:“写这种东西还不是小菜一碟。”

换回十年前,她是我在乡中学做代课老师教的一名高中生。她考大学考得一塌糊涂,考县戏校新办的小百花培训班倒一路绿灯,分到越剧团,没过三年,看戏的人少了,剧团树倒猢狲散,她又调到书生小学教音乐,这都是因她找了个好老公。老公青云直上,当上了县委副书记,分管宣传工作,她又转到了报社,很快升到了副总编,分管广告发行,兼管人事。我这个过去看不起她读书成绩看得起她天生有戏份的代课老师,因为老转不了正,就硬着头皮走了这位女学生的后门,进了报社,成了见习记者,图的是日后能转正。我的文凭虽是高中,给评了中级称职的她常做枪手。最可气的是,我一人干的是三名在编人员的活,拿的是一名在编人员不到三成的工钱。我只能跟自己愤愤不平。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巴望她能把我领到同一片蓝天下。为了对上政策,为了改变我的一穷二白面貌,我业余读党校,不费吹灰之力拿到了大专文凭,可费了银子,上头的政策又变了,把我归入超龄范围。现在,就等着哪天上头政策又来一次变,变成不唯学历重实力。唉,我的老太难问题解决起来还真难。可我对我老婆夸下的海口,一年又一年,成了鬼无影。弄得我老婆都懒得听了。

把毛毛雨的那篇破论文瞅完,她正拿了签字笔:“怎么又是毛雨花的,这位老师跟你关系不一般嘛!”

我从庄副总身后站出:“哪里哪里,她是我女儿的顶头上司,得罪了人民教师等于得罪了我女儿的前途,我没出息可我女儿得有出息啊。”

“理解理解,如今的老师呀,能有几个为人师表的!”她签了。我那差劲的搭配品终算找到了下家。

“你的事我还是肯帮的嘛!嗳,总编到欧美考察去了,得让我来做下月采访计划,我是不太熟悉的,还是你来参谋参谋。”她手往稿纸上移动,让我逐项来看。她的字像螃蟹一样,张牙舞爪,有四个错别字我看出来了,有一自然段中的一个错句和一个病句我也发现了。不知她的中级职称是哪个衙门评的?我还不知道我教过的这位高中生,听课时老走神,不是犯困就嘴里念念有词,考的功课有一大半不及格,上了戏台跟换个人似的,活灵活现,跟舞台一角弹琴的赵老师(后来成了她老公)配合默契。那种默契是粘乎乎的,跟春暖花开时的母狗公狗发情差不多……

看着采访计划,为了指出文稿中所存在的问题,我的手移动着,不知怎么地压到了她手。她倒没抽出手,我也没移出来,两只手就原生态地叠着,她的手抖动起来,我的手像被一圈压紧的弹簧弹动着,她身子有点晃。我抽出了手,她眯了眼不说话,似乎在作深呼吸,呼出了热辣辣的气息,桌上的稿纸嗽嗽地动。那里面像打开了一个正在热播中的频道。我心头怦怦地跳,刚才看采访计划,无意间我的手压了她手,那是只守寡的手。我不小心做了一件冒天下之大不韪的事儿。

我想到了前年夏天那起发生在通往海滨城高速公路上的车祸。她老公赵书记,被上级授予焦裕禄式的好书记称号没多久。赵书记喝多了红酒还亲自驾车,那辆红旗牌轿车连撞了四辆轿车加两辆卡车,压得瘪瘪的红旗牌轿车内被交警拖出了两具尸体,一具是她老公的,另一具是位小美人,是乡宣传干事。像被猎杀了的一对野鸳鸯,浑身是血气加酒气。这事像给城里扔了一颗原子弹,轰动了全县人民,这条爆炸性新闻偏偏没上我们县报,被省里的《法制在线》杂志独家报道了,扯出这桩隐蔽多年的风流韵事,其中小美人的尸腹中留有未打掉的已有足月的小龙种,县第一人民医院为纪委作的那份DNA分析报告,说那小龙种不是小美人的未婚夫的,是赵书记的。《法制在线》增印三万份发到我们县,转眼工夫销得精光,一时成了洛阳纸贵。失去赵书记的庄秋香,闭门不出,一心扑在工作上,在办公室里放了几箱红酒,好一阵子她的房里有酒气。有次,她给我们作指示,站在第一排的一名女记者当场昏倒了。这位被称作病西施的女记者滴酒不沾,被庄副总的酒气熏着了。那一阵,我眼中的庄秋香面色绯红,酒香袭人……

我的意念在风吹草动。她渐渐地睁开了眼:“昨晚没睡好,有点犯困。”

“你是工作累着的,废寝忘食的,你别光顾了公事不顾自己凤体,你要是累倒了,全报社上下怎么办?我怎么办?我还需要你继续提携提携呢。”

“我这不是一直在帮你吗?”

“我是说那个。”

“哪个?”

“招记者这个。”

 “噢,这个,那个嘛……要是我那死鬼还活着就好办喽,这个嘛得要处级以上的领导才能特批,还要那个开办公会议才能解决啊。年龄啊年龄,是个硬杠子啊,同志。”

等吧,等到驴年马月。

 

 

在食堂匆匆吃罢午饭,一看快十二点了,赶紧杀回办公室,心里头老惦着“小狐仙”。昨天“天涯独客”的我跟她Q了,准备今天向她正式“求婚”。

天涯独客:亲爱的,好想你!

小狐仙:偶也是!

天涯独客:是“爱情小巢”使偶俩相遇,自此永不分离了!

小狐仙:上帝啊,请赐给偶幸福吧!

天涯独客:亲爱的,偶已无可救药了。这个世界因你而精彩!亲爱的,偶已在“爱情小巢”订了一套公寓,作为偶俩的安乐窝,从此家里有小贝贝,有宠物,有鲜花,更有爱情。不管在哪里,偶心跟着你心。亲爱的,咱俩结婚吧!

……

4

 

毛毛雨的那篇臭论文发了,我打电话告诉她。她像只黄鹂鸟一样在电话那头欢叫。让我送她三份样报,晚上上轩尼诗酒吧。这是城里最高档的酒吧,我去过一回,还是写新闻别人请的客,用的是公家的钱,开了一瓶XO,化了一千元,那个公家人手心一点儿也没出汗。今晚,毛毛雨的手心会不会出香汗?

下班前,杜月兰打来电话,说她今晚不回家吃饭。近来她应酬多了,隔三差五跟家电代理商在外头吃饭。我老婆在县盛大百货商场管家电采购。这些供应商想方设想跟我老婆搞好关系。再说,这种关系最大的受益是让我们家推进小电器化建设,那些小家电都是免费使用的。

做好饭菜,我跟喜羊吃了,接着我洗碗。喜羊开着电视做作业,现在的孩子智商高,可以一心多用。我递话让她一心用在作业上。她反驳道,从没撂下过作业,光凭考出来的成绩连连上了班级排行榜,足可以对得起老爸那辆破毛驴,实力才是硬道理嘛。她的道理一套套,让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只好教训她别学得油嘴滑舌的,现在社会风气不是很好。临出门,我不忘跟她最后一项交待,不准上网。她说,明白,你是饭后百步走,活到九十九,再是跟狐朋酒友一起乐,别忘了回家,别忘了什么时候带个二妈来,让小女给您老参谋参谋……能说会道的她,没准将来给大导演冯小刚发现了,演大型室内剧准一炮打红。我饭后的生活,不光是女儿,连她老妈都习惯了。但她俩当然不知今晚我要会的是陈喜羊同学的班主任。那件大红的旗袍,是团火,燃烧自己,也燃烧别人,让我化作烟、灰……

我当然不骑破毛驴。打车,一路东风直奔威尼斯酒吧。

毛毛雨换了身桃红色的旗袍,映得使原本灯光朦胧的小包厢镀上了一层桃红色。

我问她干吗要那么隆重,我又不是国家元首。

她说我跟国家元首差不多,是校长吩咐的,说我老给书生小学写宣传报道,从没索取一分钱,欠着一笔大人情。本来校长打算请我吃饭的,可她这几天参加省教育系统研讨会。毛毛雨还说她在策划一项亲子活动方案,需要大记者给参谋参谋,如何凸出新闻亮点……理由十足,最充分的理由是她是借花献佛,一块儿办了。

我倒是也这么想:一块儿办了。

我调侃道,现在的学校都富得流油了,正合了我这个偏喜荤食的佛。她让服务小姐推餐车来,点了猪舌头、猪腰、猪肚条、猪耳朵……我叫停。花公家的钱也不是这么个花法,怪不得现在有点名气的学校老乱收费。公家的钱有我这位当家长一份的学费加赞助费呢。逗得她一脸灿烂。开场戏效果不错。

我喝的是马爹利,她喝的是冰冻醒目。我摇了摇杯中酒,劝她品一品,说洋酒有种稠粘粘的色泽。

她说她从没喝过酒,怕醉了进了色狼的房门,家里已经有个酒鬼了。她哈哈地笑了,用手掩了嘴。我好想自己是她所说的那个色狼。我有点扫兴。她一个劲儿“以茶代酒”来敬。我想,我俩是一个是借酒精燃烧自己,一个是用清凉的饮料来熄灭自己。我继续想,一个是火焰,一个是海水……

桌子底下长出一条嫩生生的腿,像剥了壳的大竹笋,在旗袍的开叉处,忽开忽闭。让我不时感到自己有种刺入骨髓的痛,可我只能忍住痛,切不可把这痛溢出皮肤。

我正聊在兴头,毛毛雨却突地打起了呵欠,用手轻掩了掩嘴,有点不好意思地望着我。望得我也不好意思起来。把那份蠢蠢欲动中的邪念埋了吧。这邪念像把好不容易养大了的猪装上板车一样,一个是往车里装,一个是是往外拱。快十点了。她望着墙壁上的挂钟。

看来她对酒吧缺乏热情,而真正的热情在于她事先计划好的一项任务。看起来毛毛雨终不忘校内角色。对我来说,所有的外围工作都是瞎子点灯白费蜡烛。这位兼了大队辅导员又是我女儿的班主任布置严密。等我接了她的这份出于公事的热情后,她对其余的东西就失去了热情。我来前有点隐隐约约的火种,想被这团大火助旺。来了后更想有进一步燃烧的愿景,被她不时拱出来的呵欠一一吹灭。或许我是瞎思乱想,或许这次相聚没能巧生机缘,或许电视连续剧在每一集片尾都要设计个悬念,好吊起观众的胃口……

我只好知趣:“是不晚了,得取道回府了。”

她先是客气了一番,这种客气我看出了出于礼貌。见好就收吧,来日方长吧。我安慰自己。

从酒吧出来,是流光溢彩的午马街,有股腐烂了的气味钻入我鼻孔,地上散落着几块西瓜皮,苍蝇嗡嗡地叮咬。我鼻子里储存的茉莉花香顿时清仓而出。与她一前一后走到梧桐树下,望着她骑电瓶车远去的身影。一抹桃红跳动着,融入前方闪烁的灯海中。

我眼中的这条街道转换成了T形台,娉娉婷婷走来一袭旗袍,身影舞动……从我心里拉出一条江,水流纵横,喧响不已……

T形台切换回午马街,苍蝇漫天飞舞,撞到我脑门上,变成了一个个红嘴印。我挥手一抓,手心里是猩红的空气。

 

5

 

穿露背装的杜月兰回家了,头梁上架了一副墨镜。

近来她的衣装跟走马灯似的换,让我目不暇接,似乎忙于搞个人时装秀。那面容油光发亮,肯定上高级美容院做的,连体香都让我陌生化了,总之是好闻了。另外引我注目的是她的黑坤包,当中有三根细细的白线。这坤包的款式我至今没发现城里的女人有过。种种迹象表明,她的收入跟支出有问题,前提是收入有问题。这一阵子那帮电器商是不是给她穷塞红包。

家里成了她的宾馆,半夜回家,是家常便饭。她在卫生间洗澡。我像鬼子悄悄进庄,翻包,里面有一张购物发票。发票上盖的收款章是杭州的巴黎春天百货,本地无此分号。我记得她上回说是到邻县开订货会的,没想到会议转移到省城。这说明她跟我说了慌,那么这张发票就见不得阳光喽。

由此及彼,由表及里,联想到近来她对我尽义务的那方面需求总推三阻四,似乎有一千种理由可以拒我。这么一想,吓了我一跳。虽说我未成为一家的顶梁柱,可她也犯不着红杏出墙啊。

天亮前,我来了紧迫感,当然不排除施出一招“投石问路”。把她身上一阵抓摸,弄醒了她。她念起了“老三篇”,什么身体不舒服啦,有炎症啦,没心情啦,等等。摆出拒我千里之外之架势。

我可不吃那一套。我像开起了作战动员大会,让她轻伤不下火线;前方——我的战事十万分火急。

她作负隅顽抗,抗我我也要上。被她一把活生生地揪了下来:“吃了伟哥了,急成这副模样,饿狗还得看主人!”

“我是饿狗,还疯了,谁怕谁?”急得我要咬她身上的肉了,我一口气报出她外出鬼混,有了姘夫就忘了亲夫之种种妇道人家不守矩之劣迹。“宁不做王八,也要做丁克,离!”

杜月兰仰天——天花板哈哈大笑,做了个横刀一立似的姿势,像江湖女枭雄:“这离字是你先开口的,我等这句话等你等到好心痛,够了,扶不起的老斗,还当自己是国宝,滚!”

“滚就,往哪,滚?”说完,我扪心自问:是没别的地方好滚呀。可我还是胆气犹存:“你对不起我,当然是你滚!”

“此话怎讲?

我拿出证据——发票:“戏该收场了,戏法露了马脚,就别演戏了。

她又是仰天花板大笑:“原来如此。什么时候学了克格勃?放你妈的臭狗屁,开完订货会,那几个玩得来的电器老板约上我们几个女采购员上省城玩,我他妈的又不掏自己一分钱,不玩白不玩。反正跟了你成天烦着,你陈昌盛永无出头之日,成天不务正业还东游西荡灌马尿,这家让我一人扛,我扛累了,想出去轻松轻松,又不损一根鸟毛。我告诉你,这包是代理商给我们的纪念品。要不,你他妈的问——”

“——张大顺?”我怒从胆边生。

“别老把污水老朝他身上泼,这回他偏偏去,去了番禹进音箱了。你是仇富仇权。”

“还仇色哪,这我做不到,尤其是我内人的色。好了好了,都是我的错,我的错出示对自己老婆认真负责也对自己认真负责,这错是有点错可大体上还是不算错——好吧,就算有点错。”我顿时像被共军打得落花流水的国军,连忙来个自我缴枪不杀。我打起了自己的耳光,“我真该死”,打着骂着,刚才那紧迫的事儿不知躲到哪个爪哇国了。不难受了。

是喜羊醒了。我听到隔壁房开门声。杜月兰本想乘胜追击,换了语气忙叫停,我得以顺利地提前结束自我批判。我跟杜月兰约法过三章,在女儿面前正式生效,即实行“三不主义”,一不吵架斗嘴,二不搞家庭分裂,三不搞内部武装暴动。

喜羊揉着惺忪的双眼:“都大半夜的,你俩闹什么鬼?是不是我妈真的有了我二爸,还是我爸真的有我了二妈?现在是开明社会,都说中年夫妻容易感情危机,有了情人反而会调节危机。”

“哪学的!”我跟杜月兰不约而同地问。

“是‘爱情小巢’网站。”

“啊?你上了这种网站?”我跟杜月兰走向同仇敌忾。

“那网站可好玩了,呵呵,我用了网名小狐仙,装青春少女,勾了一位叫‘天涯独客’的,我俩频频QQ,他要跟我同居,我俩还生了一个小孩,叫皮皮……”

“天啦,你就是小狐仙!”我惊呆了。

 

6

 

亲子活动还没开始,塑胶铺的跑道上站满了家长小孩。家长与自己的孩子站在各自班级队列中,都很兴奋,东张西望。

主席台上坐了校长和庄秋香,两人同过事,又是同乡,自然不隔生。毛毛雨穿了青荷色的旗袍,挂了鲜艳的红领巾,随风在胸飘扬,像位司仪,一会儿跟嘉宾聊上几句,一会儿跟有关工作人员指手划脚,累并快活着。在台下的我背了数码相机,东钻西钻,捕足镜头,像狗到处寻屎。

学生鼓号队奏乐完毕。

“瞎子剪绣球”节目一开始,大手小手在鼓掌喝采。一个个节目顺利进行,轮到压轴戏是拨河,参加对象是分成各六对父子老爷车和父女兵。

毛毛雨拿了无线话筒,嗓音变得沙哑,宣布拨河比赛马上开始。我放下相机,交给杜月兰。这是毛毛雨分配给我的光荣任务,起先我推脱,我来给学校炒新闻就行了,然而她找到了庄副总做说客,说是报社也得派出一家亲子代表。庄副总当着众人的面作了积极响应的表态,加上喜羊也很想露一手。我跟我女儿是A组,李太白跟他女儿多多分在B组。

在一片加油声中,由我领头的A组先赢了第一回合。杜月兰把一听旺仔给喜羊,把剩了半瓶的矿泉水递给我,喜气洋洋的,像老百姓慰问打了一场胜仗归来的亲人子弟兵。

第二回合开始,我的力气开头很旺,两组人马呈胶着状态,像我那辆助动车坏了还在用的橡胶刹车垫片发出一股股焦糊味。我的力气供不上,我拼命找力气终找不回力气。输了。两方人员形成了两极世界。一方是“YEYE”欢叫声,另一方是“NONO”叹息声,有学生跟我做打气筒手势,嘴巴发出充气“吱吱”声。

第三回合,眼看坚持就是胜利,正当我使完婴儿吃奶似的力气找力气,从脚底拼了老命来提气,我提的气没上来,倒把脚脖子扭了。啊呀,我们那一组的亲子兵像多米诺骨牌似的,全呼啦啦地倒地一片。那组的参与者和支持者都跳着蹦着,只差没蹦上了蓝蓝的天。

李太白铁青的脸色很快转入涨红,我肯定自己从涨红转入铁青。我老婆的脸色也不好到哪去。A组的孩子垂头丧气,像吃了败仗,情绪低落,我这领头的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B组的多多跟家长们欢呼雀跃,摇旗呐喊,像攻下了南京总统府,把参战者一个一个尽往云头上抛。

  我在揉脚脖子,没人给我半句温暖的问候。我好想回到可以撒娇的童年。我坐地不起,多呆一会儿也好。

李太白从被孩子们的包圈中挤了出来,要拉我起来:“哥们,只不过是场游戏罢了,别认真!”

“你他妈的不是哥们。”

“这个时候是你死我活,还讲什么哥们,即使我一人讲哥们,还有这么多大哥们小哥们大姐们小姐们,难道让我一人搞腐败?”

“说得也是这理,要不集体腐败了,可孩子在这方面比我们大人要争强好胜,他们太较真!”我想开了,自个起来,他拍了拍我身上尚存的灰土。我一瘸一拐走到站在主席台一角的孩子她妈和孩子身边,杜月兰拉低墨镜,像看怪物一样看了看我,转而拉上墨镜看蓝天白云;我女儿与同组的同学叽叽喳喳,不时瞪了我一眼,只差没把我们这些家长开批斗会,只差没朝我扔砖头。杜月兰貌似笑容仍旧,可那笑我最清楚的了,是皮笑肉不笑。我干脆用目光找毛毛雨。她跟捧了一堆奖品的多多亲热着说着,从她嘴里出来的都似乎是一朵朵小红花。

有人拍了拍我肩,是李太白,他递来了一根烟,给我点上火,让我化悲痛为力量。还是这家伙够哥们,这成吨成吨的酒不是白喝的。这让我想起我俩从最早过月亮岛诗社社友,到成为无话不说的酒友,直到今天患难与共。这是一种牢不可破的同志加兄弟的关系啊。

毛毛雨带多多上主席台,又给庄秋香续茶,见杯里的茶还满,续了一下。庄秋香搂了多多跟毛毛雨拉呱着。毛毛雨一会儿是书生小学的大队辅导员,一会儿是多多她妈,多种角色运作自如,如千面女郎。还真让我佩服。杜月兰跟我终于开口说话:“好戏终于开场了,瞧那毛老师,定有事求她。”

这话到了吃中饭,连我也看出苗头了。因我兼了记者的身份,而李太白以教师家属的身份,招待会放在国际大酒店最宽大的伦敦厅,坐了二十来人,上了那么多菜,稍感不足的是转盘转起来不那么灵活了。

毛毛雨居然喝起了酒,一会儿单挑,一会儿跟李太白唱双簧,来敬庄秋香的酒。酒过半,毛毛雨大放酒量,把我惊得一愣一愣的,上回在威尼斯酒吧,她说她滴酒不沾,这回从婉约派突然变成了豪放派。我不便戳穿她。她倒自我表现,说她今天才发现自己天生有副好酒量,怕是从娘肚子里带来的。我貌似轻描淡写的呛了她一句:“是金子总会闪光的。”我看到杜月兰会心一笑,弄得我刹那间有股暖流溢出。

毛毛雨把李太白隆重推出,介绍他写作方面的成就。其中一项吹他在十年前就在《诗刊》发过头条。庄秋香翘着兰花指回敬他:“多不容易啊,大诗人,记得我老公以前也爱写歌词,曾经跟爱唱歌的我说起,毛主席老人家也在这份刊物发过不少诗。”

我才说了半句,想说自己在这方面也有天赋,可他们的话密得插不进一根针。我理解我的这位哥们,他在我们乡中学当了这么多年的语文老师,差不多隔日在城乡路上往返。而他老婆毛毛雨倒时来运转,从乡下调到城里的书生小学,爬上了大队辅导员的宝座。落后挨打,他在她老婆面前处境不妙,在酒桌上我俩各自倾诉受内人压迫的遭遇。此前,我让他作过保证,千万不要说出我在报社的临时工身份,从毛毛雨对我的态度上说明他没出卖我。毛毛雨催他爬不上校长的宝座,想法设想跳槽。他比我年小三岁,因为是正式教师,他的优势明显要比我强。在这方面我给他鼓过气,又为自己泄过气。

“瞧,露出马脚了,要发起总攻了。”我老婆对我发耳语。我听得不是很明白。她补充了一句:“死鬼,说你呐。你跟了这寡妇这么多年,她给你开了那么多的空口支票。眼看你的同党要做拆白党了!”

像把雪亮的钢刀插到我的心窝窝上。我让她别烦我了,我够烦的了。

“你用不着烦了,我要走了!”她站了起来,气呼呼地走。大家都来挽留她,喜羊也来拉她手。她说她早饱了,跟人约了,不守信往后还怎么在社会上混?她话里有话,别人如坠入云里雾里,我虽不是丈二和尚却摸着了脑壳。

喜羊满不高兴地回来。庄秋香问我:“出了什么事?”

我装作无事,来敬她酒:“女人的事我也说不清楚。来来来,今儿一醉方休。”

大家继续乐,早把离席的杜月兰忘了。我渐入佳境,也把那桩事忘了,只觉得喝到嘴里的水井坊比山水茶还得要甜。

 

 

这个星期天我决定完成好一项重要的任务——盯梢。盯我老婆的梢。

现在,我戴了墨镜,坐在上岛咖啡。透过落地玻璃窗,盯着对面的大顺电器大卖场大门口。虽是玻璃作了阻隔,可那商场传来的音响还是让我感到音质不错。是蔡依林唱红了的《爱情三十六计》。

此前,为了不暴露目标,我作了精心准备。我跟杜月兰编了个美丽又善良的谎言,说县政府有个大型宣传日活动,要写报道。我上理发店,让理发师把我夹了灰白发的大包头给狠狠地剪了,直到镜子里映出刚长出麦芽一样的小平头。看起来做特工并不困难。我知道她今天上午是要睡懒觉的,得睡到日上三竿才懒懒地起来。我像个特务潜回曙光小区,躲在小花园假山后。我连抽了三根烟,把第四根点上,目标出现了,杜月兰叫了车从大门出来,我叫上出租车尾追着她。果然,她急急地到这儿来了,在进入大顺电器大卖场门口时,她一步三回头。所幸她后头没“尾巴”,这“尾巴”在她的正前方,把那盏上岛咖啡每回嘬了一下,尽量延后直到最后一刻才把它喝完。种种迹象显示,我的怀疑并非空穴来风。我随身带了数码相机,这回定会拿下铁证。我不会贸然闯进,要学会守株待兔,或等到兔子进入最佳瞄准点,我才会扣响扳机:砰,砰,哒哒哒……

一会儿,两人出来,大顺先像绅士似的替她开了后车门,等她进了,再替她掩上门。大顺这才进了前门。这婊子养的,什么时候去了一趟伦敦,跟伊丽莎白二世学了一手皇室礼仪?我还不知他这个当年在校里读书时的那个土包子,别人上食堂打菜,他是只取了蒸饭盒,躲在草场一角,吃那酱油拌饭,吃得满头大汗,不时用打了大补丁的袖子揩了……我把相机快门按得像机关枪一样咔嚓咔嚓响,可惜缺长镜头。见奥迪车启动,我撇下还剩一大半的咖啡了,奔了出来,叫车!

过来的出租车有一辆二辆三辆,真是邪门了,车上都装了乘客。我大声叫车,有辆出租车从弄堂斜刺出来到我面前,险些撞到了我肉身。可那辆载了我老婆的奥迪却不见了。

那司机探出脑壳,瞪大了血红的眼:“还上吗?”

我恨不得我的眼珠子成了炼钢炉:“上你个头!”

臭娘们,跟他还在粘乎乎的。

刚才的铁证不算铁证,说明不了实质。失去了一次很好机会的铁证哪。

我离大卖场这么近,音响轰隆隆的,整条街都在震荡。商场门口摆了这么多大大小小的电视机,全是蔡依林那妞在张大嘴巴,在手舞足蹈,这么多同一颜色的花裙子,像集了一群花蝴蝶,都在唱同一首歌《七十二变》。

我跟自己鼓气:下回吧。狐狸最狡猾,能躲得过猎人下的套子?

 

 

得把自己放倒。从没到中午一脚踏进老扁大排档到天色近黄昏,我手不离酒,双脚在酒桌与卫生间之间穿梭,沿墙脚堆了一溜像手榴弹一样的空酒瓶,正把要来的最后一瓶酒消灭到一半,脑子突然清醒起来,把残酒泼到地上,决定要走,走向今晚的终极目标。天黑了,灯亮了,我成了夜晚的一分子,我在大街小巷游动。

我走到整片灯光血红的蒲草街,才发现自己清醒的原因以及所有的行走都是为了到达这里。

我晃来晃去,路灯下,我的身影像在充血,忽长忽短,脚步总踩着自己血红色的身影。我似乎是一匹孤独的公狼,在茫茫的旷野中,寻找一匹同时发情的母狼。

这么下去不是个办法,我下决心跨出一步。开弓没有回头箭。

那间按摩店叫温柔乡,起的店名真好。我是见到一位穿花裙子小腿肚肥肥的像胖蹄一样的女孩在门口一晃,这小腿肚上似乎安了一个大倒钩,把我钩进来。刚才我装作若无其事似的晃了个来回,一直拿不准进那间店好。总觉得每间店都不理想,又觉得都理想。我选了温柔乡,有点抓阄似的,这阄就是那肥肥的小腿肚,有倒钩。

我跟领班大姐指了指坐在隔了玻璃墙里面最靠前的那位小姐。很快晃出小腿肚,一前一后,像花蝴蝶振动着一对翅膀。是98号,问了后才知是川妹子,身材小巧玲珑,最是可人的小腿肚,浑圆似玉,发出晕青色的光泽,比毛毛雨的腿要肥要壮,张口大哥大哥的,她让我称她小名:小玉。这要比叫98号要生动多了。

弄了半天,双手不离她的小腿肚,反复搓揉,气喘吁吁的,流出了一身汗,心里很急:该流的东西没流出来,不该流的东西拼了命流。我那老弟真不争气,小玉一点儿也不配合,像个干尸体一样挺着,手捂了嘴,还说得加钱,气得我问她加多少,她说每进一次门,得加五十。那有这么乱收费的!我那老弟彻底软趴了,我这做大哥的就是心不服,急也没法子,急上加急。还得对付乱收费,那小玉比乡干部向村民乱摊派还要凶恶,可这事能曝光吗,我当然不会去充当一名有正义感的记者。白付了一笔冤枉钱,最终结果什么也没有,本来就郁闷,这下郁闷得没法治了。领班大姐耐心地做我的思想工作,她说她听小玉说,说我玩得不开心,是没把她放在身上心上,而是放在她的小腿肚上。老兄,您是放错了地方,下回得放准地方,做那种事别喝了酒来……

好想好想把小玉连小腿肚都割了腌了,腌成一只肥肥的咸下水咸胖膀。

一位哲人说得没错,表面现象害死人。想起一位跟自己班实习的大学生,稿子老被总编枪毙,我爱摆谱:小师弟,怎么上的大学,老把角度弄偏了!

 

7

 

《新闻前沿》杂志社的执行编辑草地来访问我们报社。

来前,他给庄副总打了电话,说那篇论文将发在第11期,作为记者节专辑的带头稿。以前,庄秋香跟我合写的论文都是他一手操办的。我们报社第一把手从欧美回来,又赶上放在西双版纳举办的县市报总编论坛。响了半天,他才接了手机,指示接待工作一切由庄副总安排。匆匆关了手机,那边夹杂着孔雀舞的乐曲也没了。

来的那天正好是周五,周六周日报社不出报,中午的接风午宴放在国际大酒店,本地高档海鲜一个都不能少。坐了一桌作陪人员,都是报社里的精英分子。因这篇论文我跟庄秋香合作,所以我这个冒牌分子也荣幸应邀在列。

掌握发稿大权的草编辑是东北人,来了开门见山:“一瓶白酒对俺来说,好比大旱天下了一阵毛毛雨——连地皮都没湿透。”

我方人员立即叫好。除两名司机,即被我们称为掌握方向的“书记”外,大家自觉认领,人手一瓶高度小糊涂仙。

接着,草编辑带来的“书记”在一旁为他助威:“草编还被俺旮旯封为豪放派诗人。”

我方人员当中大多会写些咏小草咏露水之类的散文、诗歌,大家把草编辑当作文武大将军一样敬了。

我策马跃出,庄副总像个霸王花紧随而来,领军者乃左右急先锋矣,跟了两路兵马,我方与单刀赴会的东北虎迎面交锋。我的海量在报社名居排行榜前三,而庄副总打从赵书记先她而去后,她发现自己酒量飞速上升。两个急先锋都不想自己栽在文武大将军面前。

一番车轮式的厮杀,硝烟散去,最后的结局是大家都喝高了,其中三人喝得老高老高的,先是草编辑被带来的“书记”抬他到高级套房里。再是几人合伙像急救护士把庄副总运回报社。

喝高了的她身力交瘁,只顾睡,睡成了她当下的重点工程,都忘了敬酒时翘翘的兰花指还在翘着,没收回来;至于我是个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没人抬也没人扶,像个伤兵一样尾随着浩浩大军,幸亏我留了一手,刚才往胃里穷灌酸辣汤,但喝到这种境界,我的头皮还是像破裂了的自来水管,冲力巨大。

把庄副总按放到真皮沙发上,盖了一条羊绒毯。大伙儿都说这顿酒喝得真爽,虽折了兵员,伤了脾胃,但团队的凝聚力是万里长城永不倒,这是历史上最灿烂也是最值得大书特书的一页。他们像在教堂里的唱诗班成员,先唱庄总的赞美诗,可惜此时的她浑然不觉。接着,赞扬我临阵不倒,不愧是排行榜的头名状元,连在酒桌上搞“赞助”的我方司机对我也赞不绝口。赞完后,他们都说自己撑不住了,得赶紧回家睡个天塌下来也不起来。我沉浸在受人爱戴的气氛中不能自拔,没识破他们的心理阴暗,担当起留守人员,为庄副总保驾护航,站好最后一班岗。

走廊里静悄悄,只传出庄副总打雷一样的呼噜声,我第一次发现女人打起呼噜来一点儿也不含糊,一点也不让须眉。大门口传达室的老头在打瞌睡,歪了脑袋,地上撒了报纸,他似乎是虽已岁月不饶人然而铁胆忠心依旧的老哨兵,守着中南海大南门前哨。我对他油然产生一股敬意。榜样的力量是无穷的。

我尽起了瞭望员兼服务生的职责。我坐在副总编辑办公室的高背椅,在她的呼噜声,我渐渐迷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听到她嚷着“水水水”,我递了纯净水。她连喝了三杯。嘴里又念起了“水水水”。我犯起了糊涂:这水不是刚给过了。她仍是闭着眼睛,该不是说瞎话吧。她的兰花指往自己下面翘了翘,我懂了:此水非彼水。此水乃下头的水。

窗外天色有点黯淡。我来扶她上卫生间。到门口,我本不想进,那扇门挂了女宾的标识。可没了我的搀扶,她立时像被台风刮歪的一棵柳树。于是,我扶着她一同进去了。平生头一回进女用卫生间。我不觉得有多丢人,事后想想才丢人,幸亏神不知鬼不觉的,杜月兰也不知,当然那位与美人一起死在车祸中的焦裕禄式好书记赵书记也在地下不觉。

扶她到坐便器,她不晓自解真丝印花套裙,眼看要尿湿套裙了。这事可真难办。我女儿上了幼儿园我都停办了这项差事,何况是位妇人。不做也不行,帮忙帮到底,再犹豫下去,她的真丝印花套裙要尿湿了。脱就脱吧,我把脸扭到了自己一边的肩胛头,眼睛里没有妇人写真走光的部分,可她的上半身是伏在我胸头的,她的胸连着我胸,一颗心脏跟另一颗心脉一起律动。耳里传来庄副总身下真切切的嘈杂的出水声,像从一处窄窄的乱石缝中奔出来的流泉,又好比一窝老鼠在吱吱吱乱叫。让我生发出蓬勃的邪念。大的水声停了,接上来的仿佛是小桥流水声,丁咚丁咚,余音绕山梁。

扶她回来,她要灌水,才一会儿又要出水,循环往复,从副总编辑室到卫生间几经辗转几番周折。终算她心有所安定,体内的酒精给稀释得差不离了,出的水也差不多了吧。天光向西渐渐移去,留下黑黑的背影。等到她再次醒来,我想我该撤了。幸好请草编辑的晚宴给轮到电视台那帮马屁精抢了,要不如何再次面对这位东北大将?

她醒了,终算收拢回兰花指,却卧着沙发不起。窗外,那半爿天空被路灯挑亮了。我关切地问:“好点了吗,庄总?”

她说:“好是好多了,可胃特难受,跟刚怀孕一样。”

我笑了。

她稍稍立身,像座卧佛:“有什么好笑的!”

我忙收敛一部分笑容:“这方面的感受,我还是个空白点。”

“是啊,不过你可以想象,你曾是校园诗人嘛!”她的赞赏让我既自豪又羞愧。羞愧的主要成份是诗歌为给我的生活没带来什么改变,所以我差不多成了票友一族。因为诗歌让我感到自己逝去的那一部分多少有点美好。

“我出了大洋相。刚才你,你好象碰到了我——身下?”

差点晕倒了我。第三次扶她上卫生间,脱真丝印花套裙时,我的手指是不小心触到了她屁股,那白花花的屁股大如磨盘,光滑得像凝了一层豆脂。她严肃起来的样子,让我还真有点害怕。我解释自己有贼心可没贼胆。

轮到她哈哈大笑了,我倒笑不起来,傻乎乎的不开腔,少说为妙。

“好了好了,看把你吓的?扶我起来,我头还是有点晕,总的来说要好好谢你,在我最困难的时候,你像名忠实的卫士。”她态度来了一百八十度大转弯,我像从萧瑟的晚秋来到了明媚的春天。

我扶她时,她的脸色有了春天的景色。

她问我,口气暖暖的:“看都看了,传出去挺让人难为情?”她的脸现出了一抹处女般的羞涩,眯了眼,又像在思考着一桩重大的事情。

半天无动静,只见她嘴里吹出的气息炽热起来,张开了嘴,伸出了一小节猩红色的舌头,像大热天吐气的母狗。

我开始乱起方寸,她的身体似乎传出了一种信号,信号在不断增强中。我血脉贲涨,快破裂了。还在等什么,我呼地跃了上去。决心对得起普天下男人。

怪的是我的劲很大,哪来的?平常跟杜月兰也不会这样。弄得她的嘴咬起羊绒毯一角,一撮撮羊毛掉了下来。

我似乎用一种重力冲击着她,这力量似乎是多年受欺压的长工,找到了清算地主的时机,是一场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政治运动。我出了这么多的水,真奇怪,平常没有这么大的排水量。那羊绒毯还真被她尖厉的的牙齿咬出了一角空地。她露出了开心的笑,那笑是压紧了弹簧,得到一弹,彻底松软了。

她懒得动弹了,让我给她穿上真丝印花套裙。她来了幽默感:“都让你见过了,还在乎这么一点。”

说得的确有理,没有了大道理。她从庄副总回到了仍比我小三岁的庄秋香,小名阿香。我当然乖顺起来。

砰地一声,有人的脚碰到走廊上的痰盂。我被她扇了一记耳光:“活腻了!”我嘴里甜腥腥的,吐出一口血水。

天哪,是他,哥们。他一脸的尴尬,朝我点头哈笑,进退两难,跟自己说:“来的不是时候。”

庄秋香出来,表神还原成庄副总:“什么事?你——”

“我是李……毛雨花老师的爱人。”

“噢,我记起来了,是为工作调动的事吧?上回毛老师跟我说过的,我答应过的。进来吧。”

我退出身来,心头像有一千头鹿在撞,得把这份不安大迁移,移到网上。我得严重要求新交的“小龙女”再生一个孩子。

我Q道:这儿是“爱情公寓”,也不搞计划生育。

小龙女:我不要!

换了天涯过客网名的我:我要!

小龙女:你自己克隆吧。你想一想,养孩子开销有多大,从生下来吃进口奶粉(吃国产奶粉一不小心会成大头娃娃的),到进幼儿园上重点小学,要学钢琴书法绘画声乐芭蕾舞写作文,要出多少培训费啊,再上重点中学上名牌大学到考研到出国留学,是男孩还得买房子搞装潢……

天涯过客:没关系,有我呢?

小龙女:你是比尔盖茨呐?

天涯过客:我比比尔盖茨还要盖!

小龙女连续打出惊叹符,填得满满的。

我正跟“龙女”激烈争论着什么生与不生是有关我俩爱情的生死存亡问题。听到敲门声,我赶紧往屏幕上打出“有事,下回再论”。

是李太白,我好想把他当作沙袋,再把自己变成重量级拳手。他与我热烈地握手,说他的事有点眉目了,请我晚上喝酒。这家伙来跟我抢食,我是有好多好多的话要说的,可跟他怎么说?愣了半天,身体肯定像被雷劈了还剩半根的木桩。他用手指朝我眼前上下晃了晃:“这是几?”我的眼珠似乎还能动,动了一下,拖出舌头,歪了嘴,像得了小儿麻痹症没好的老小孩:“这是二(爱)——”。

我俩哈哈大笑,我笑着笑着,对李太白的成见像抖落下无数树叶,变轻松了。

李太白的解释似乎合乎情理:“哥们,得罪了,要怪就怪老天爷,可这么好的机会不如肥水流入自家人的田。”

是啊,我失去了这次希望,可不能不把这希望让给这位哥们,反正我对不上政策。我试图找出既能说服自己又能说明他的理由。一时找不到。

他朝我颇有意味地招招手:“晚上,不见不散!”

我折回庄秋香的办公室。她慢吞吞地说:“刚才我是迫不得已,只好委屈了你。”

她的那记巴掌,是把我打晕了,弄得我到现在还闹明白。

“我们得想法子,先堵他口,别把这事捅出去。这事要是传了出去,我、你怎么做人?所以,我先答应了帮他办调动工作的事。”

“可我跟了你这么多年,还在原地不动。”

“他的事好办些,对得上年龄杠,又是正式教师。我刚才看了他的作品剪贴,他蛮有才华的嘛!”

“可我呢?”

“你的事难度实在太大了,这么做我就是想犯错误也犯不成。要是我那个冤家还在就……我现在是孤家寡人啊。就等下回吧!”

“看起来我白光了头发还没用,得等到胡子全白了。”

“别那么悲观。你的事容我慢慢再考虑吧,你就别逼我这个苦命寡妇了。当务之急是那个李太白!”

“我来想想法子。哎,怎么轮到我来想?”

 

 

晚上,跟李太白在老扁豆大排档聚。一见面,我俩就掏烟,掏出的都是中华烟,像大款似的。结果,双方都接了各自的一根烟,算是扯平。都有点难为情,又变得特客气。似乎各自心里头都揣了一本账。李太白破例点了十来只排档里最好的菜,当中有两只白膏蟹,一人一只。满满的一桌菜,哪能吃得完。但我不反对。

他叫的酒是酒鬼,排档里没有,他让老板想办法。老扁头亲自开了摩托车上街买了回来。弄得兴师动众的。换作往常,他定会被我当作穷小子显阔挨批。今晚我由他性子来。

我是想堵他的嘴,他是想找我做托儿,游说庄副总把他的事彻底搞定。“我不能再坐失良机了,恐怕我的良机已不多。现在,万事俱备,只欠东风。这东风是你老兄,吹我一把,送我上岸。”

我说我尽力帮他试试,但我说,我只不过是小角色——跑腿的。关键的关键看你表现。

他讪笑起来:“你跟他关系不同寻常嘛,这东风能四两拨千斤!”

我脸篷地热了。也不来反对他,我平常在他面前的伶牙俐嘴这会儿使不上劲来,像被高人废了武功。

还是继续喝酒。

付账时,我抢着来付,因为庄秋香给我了一千元钱,是用来化解的。

他不干,要挟老板:“老扁豆,你接了他钱,往后我不来这化一分钱了!”

我俩争了起来,都说说好是自己请的。

老扁豆拿了一枚硬币一抛,让我俩猜。我俩都觉得这办法不错。这次我主动让李太白先猜。老板可能事先料到会这样,他朝李太白使了个眼色。李太白猜是正面。

他像中了奖似的,愉快付钱。

我像拿了无数福利彩票,连个末等奖都没拿到,有点郁闷。看起来这一千元钱一个子儿都化不完,明天怎么向庄大人汇报。

散时,我俩又来个热烈的握手。我提出不如趁着美好的月色,一起走走。

在路上,为谁把谁先送回家的事,我俩开始争执。推推搡搡的,有路人停步来看,以为我俩为什么重要的事闹翻了脸。李太白这才同意我先送他。快到他家小区大门口时,李太白又折了身回来,要来回送我。

送来送去,全耗在路上。

我来了灵感:“不如选两家的中间点,再散。”

我俩的家一个是东城一个是北城,有点南辕北辙。算来算去,取准确的中间点难办。

又争了起来。为各自往离对方的家靠近一点,离己方稍远一点的中间地带挪。两人抱着毫不利己,舍己想他人的崇高革命主义精神,从司厅巷口对面的厕所说到了蒲草街靠人力市场左边十来米的温柔乡按摩院。

说到了温柔乡,两人都叫好,才觉得绕了半天才绕到点子上了。又恍然大悟,朝对方指了,哈哈大笑:“你,你,也去过那地方?”

“彼此彼此……”

末了,为了让他夺取最后胜利,我给他耳提面命。我趴到他耳边说,他怔了下,经过一番思想斗争后,他趴到我耳边说,带来了热烘烘的酒气。

风柔柔的,月亮亮的。今夜多美好。

 

7

 

李太白调报社的事搞定了。下一步是如何取得领导的胜任。

他肯定给庄秋香使了钱,还使了其它旁门左道。我撬不开他那张嘴了。这家伙说唯独在这点上要对我保密。我不仅失去了一个良好的转正机会,还失去了一位曾经肝胆相照的诗友加酒友。

我再次找庄秋香讨个说法。她说她没办法。我明白她的确没办法。

毛毛雨同时邀请杜月兰一起出席他老公的送迎宴——两个宴—一块儿办了。她坚决不去,要去,让我一人去。我临门时,她气呼呼的,说我还吞得下这种窝心酒。我左右为难,前后徘徊。为这事,上班时我跟庄秋香讨教过。她的意见让我去。她现在被李太白牵着牛鼻子走了,跟在牛屁股后头的还有一位,是我。杜月兰的不高兴有她的道理。我去了自有我的理由。我终于跨出了坚决的一步。

因为迟到,被先罚三杯。罚得我心甘情愿。

散席时,庄秋香让我俩留下谈谈心,有关今后工作上的事。毛毛雨要跟我说一句私房话。我跟她闪到路边,边上长了一丛凄凄芳草。她说:“这事刚才憋在我肚里,你跟李太是哥们,这回他多不容易,我其实早知道了,你更不容易,你的不容易我也没办法帮你。可往后李太白需要你这位哥们帮他!小,噢,大女子这厢有礼了!”

该明白的都明白了。我抓了一把芳草,想把它扔得远远的,可风儿把它吹了回来。我说:“一切尽在不言中。如果没别的,我要走了。”

毛毛雨在我后头嗳嗳嗳的。我俩一前一后回来,庄秋香说:“你俩背着李太白,那么亲热?”

四人自然是笑。我说:“说好只说一句的,一说就没完没了,再这么下去,太白老弟可要喝整缸整缸的醋了,不如让他俩回到床上去说吧!”

毛毛雨向我翘了翘大拇指。她说家里有小孩得先回了。一袭旗袍随风飘去。

我们三人回到车里,到了报社,庄秋香让司机回家。她先得跟李太白谈谈。

此前,我总认为他是埋在她身边的一颗定时炸弹,得把它挖了。庄秋香认同了我的观点,但她的观点更具深谋远虑——想法把三颗炸弹一块儿绑了,要炸一起炸。我听出了一点道道。让她把他拉下水。怎么拉?庄秋香夸我平常做她的军师。我扭捏起来,她让我别这样,火都烧到眉毛上了,还有磨磨蹭蹭,怎么当的军师?我这才说了。她说,这不是让她继续犯错误。我说,犯了一次错误,跟犯了一千次错误没什么不同。我举例说,你老公,不,赵书记不是个生动的例子。他死后,纪委还查出一串乡镇女干部跟他有过关系。说到她心头的痛处了。她停顿了一下,说,你举的例子非常形象直观,也深刻。

我先大了脚步走了,再是小了脚步回了,躲在副总编室门口,当一名守门员。听到李太白先是一番犹豫,又把持不住,等到他俩入港,烟消云散。我推门进来,拿了一篇网上论文来送审。门本来是虚掩的。我装出告退的样子。李太白被庄秋香打了个扎实的耳光,李太白刚提上的裤子顿时滑了下来。沙发上一片狼籍,硝烟味还在。

这出戏重演了一遍,男主角换了。当中的地下导演是我,然而这二人各自不知对方的角色是我给的提示。我他妈的成了只图付出不求索取的皮条客了。

我俩告退出来,互搂了对方肩膀,肩并肩地走出大门。

我说:“从此军民一家了。”

他说:“从此更要心连心了。”

 

8

 

家不像是我家,家的内核已破裂,只不过外头被一份责任的皮包着,外人看不出。

呆在家里郁闷,顶怕杜月兰问东问西,她向来对我用的关键词是:转正、保险、小汽车、别墅、出国旅游、培养下一代……到目前为止,她还不知道关键词在增:庄秋香、陈昌盛、李太白。

杜月兰干脆不提那些该死的关键词了,提也没用。她的不时外出,似乎是对我是一种删除的方式。我从她硬盘中出来,成了垃圾邮件。

酒让我充进了内存。

没到星期五,我又把李太白约出。

酒一巡一巡地喝,我俩都忘了快半夜了。他的手机传出七彩铃音,是最新流行的《两只蝴蝶》,这几天庄副总的手机也换了这种七彩铃音,于是编辑记者跟风,报社里蝴蝶满天飞。

他额头在冒汗,收起手机,要结束战斗,抢先付了账。我用力拉了他一把:“哪只蝴蝶?”

李太白说:“不是这只蝴蝶,是那只蝴蝶。”

“哪来的这么多蝴蝶。”

李太白抱拳谢罪:“哥们,不是我家里的蝴蝶,是报社的蝴蝶。”

我差点要踹他一脚,觉得踹的对象有点弄偏了。该踹的应是那只耐不住寂寞的蝴蝶。

我朝离去的他挥挥手:“哥们,小心前面带翅的玫瑰!”

我的蝴蝶哪去了?

我大声让老板过来:“换上烧酒!要五十六度的,老子一会儿要去捉蝴蝶!”

不知喝了多少酒,浑身滚烫,像团熊熊燃烧的火把,从城里来到郊外,来到空旷的田野。风大了起来,像要把我带走。

好个亮亮的地方肯定有蝴蝶!我扑了上去。卟嗵一声,我的鼻孔在咕噜噜地唱……

至少有两只蝴蝶在歌唱。

 

9

 

我醒了,是两只白蝴蝶,一大一小。

两个女人与我咫尺天涯。从她俩的说话中,才知那晚我走了三十多里地,来到一个名叫荷塘的村庄,那村庄有很多生命在幽暗的夜色中歌唱。水塘里传来了歌声,塘边的蒲草在风中舞动……我纵身一跃。天边渐渐像蝶翅发亮,那位救我上岸的老农说他到了水塘,正撒开网,发现塘边有人,两臂作振动状,做着蝴蝶飞,却飞不起来,像折了翅膀,定在那里。他像救起一条搁在浅滩上的鱼,背起我上了岸,我昏迷不醒,他背着我一路跑,跳上早班车到医院。我兜里有一迭印有报社的名片,医生抽出一张名片,按名片的电话打到报社,庄秋香再打电话给杜月兰。

母女俩移到对面的一张床上,躺着说话。两人的说话声压得低低的,可我听得清清爽爽。在两人说话的间隙,窗外传来了蟋蟀的伴奏声。

我老婆跟我女儿继续在探讨,两人替我安排着万一的后事。杜月兰认定我能醒来的希望非常渺茫,因为医生说我体内的血差不多成了酒精。

此刻,在重症室里的我,好想把那位救我命的老农咒上不至一遍。

杜月兰说:“反正你爸爸没多希望了,现在一切都无可挽回了。这事一直折磨着我,我也不想再折磨自己了。这事我本该早告诉你爸的,我是怕他想不开,没料到他真的想不开。羊儿,你怕不是他亲生的。”

我险些要大喊一声:“不!”

“老妈什么时候也学会了网络爱情?呵呵。”喜羊说。

“不是虚拟的,是活生生的现实。羊儿,我本想等你长大后再跟你说起这事。你爸昏了那么久,我怕他不死也变成植物人了。妈就跟你说了吧,妈当年先有他,后才有他,后来他也来追我。外公外婆觉得他忠厚老实,我太沉迷他英俊的相貌了,他又天天给我写情诗读情诗。我让他别来追我了,我心已属于他,他伤心地离开了家乡。哪知婚后我发现他写的诗连擦屁股都没用,倒是另一位的他从小做大,事业有成……”杜月亮喃喃地说着,呜咽了起来。这事大概压了她很久,似乎需要一泄而出。

“妈,你让我猜谜语啊。”喜羊急急地说。我女儿肯定把那对大眼睛瞪得雪亮雪亮的。

“妈后悔来不及了,妈也吃不准你到底是谁亲生的。结了婚,我就觉得那诗歌一点也没用,就跟你爸老吵架,想到往后的日子越想越可怕,而你爸总说给他时间,可时间一天一天地过去了,你爸还是老样子,在外头我打肿脸充胖子,回到家我拿你爸出气,你爸说我成天催命似的催他的命。我一气之下找了他,有大半个月没回家,直到你外公外婆来劝说。这时我发现肚子里有了你。没想到你爸看起来糊涂,就是不说。为这事他压了那么久,终于想不开了,都是我的错……”

杜月兰说得没错。我好想说,这事我早有了怀疑。现在算是非完全拿到了铁证。

陈喜羊还会姓陈吗?还是姓张?

传来嗓泣声,喜羊抵伏在杜月兰怀里:“妈妈,我还是闹不明白,我也不想闹明白,虽然,说不定,如果,我不是陈昌盛亲生的,我也不想问你所说的那个他是谁,我只记得陈昌盛他自己每天早上光喝稀粥啃馒头啃油条却让我喝牛奶吃鸡蛋,他宁肯自己啃面包却领我上肯德基吃鸡腿我让他尝一下他推说自己吃不惯洋垃圾,他……他陈昌盛永远是我的亲爸爸,呜呜呜……”

杜月兰抽答答地应着,坐了起来,我的目光越过冒汽泡的氧气瓶,越过她耸动的双肩,到达窗口。

窗口是从地面探上来的雪松针叶,被风吹得一抖一抖,抖出粒粒星星,闪闪烁烁……

我悲伤起来,心头排浪滔滔。我想到:如果两个女人没了我往后的日后怎么过?喜羊又如何完成学业如何嫁夫育女?如果我成了植物人,得让母女俩天天照料,那么生活问题怎么办?如果我死了还要让家里出一笔丧葬费,女儿没了说不定不是亲爸的我该怎么办……是啊,我有太多太多的麻烦,有太多太多的事。

我跃身坐起,大声说:“杜月兰,陈喜羊,我醒了——”

 

2005/8/9写于黄岩梅园居

 

 

 

【作者】: 陈家麦 【编辑】:林海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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