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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事庄严(陈大建)
2008年09月16日 10:20 来源:《黄岩文学》第四期 【进入论坛】

                       打生

   正月十四傍晚,广幸庄人蜂拥着上古砖街看花灯。寿老倌家却一反常态,关门闭户,不出一人。
原来院子里正举行着一种仪式,充满了神秘的气氛。院中的老枣树下香烟袅袅,寿老倌率老婆、儿子、儿媳依次向老枣树虔诚地行大礼。礼毕,寿老倌便指挥老婆把一碗特制的甜羹和一碗特制的咸羹,毕恭毕敬地倒在老枣树下,然后,寿老倌便举起一根捣衣槌,旋即把干核桃似的脑瓜扭向家屋。儿媳听候嘱咐早已等候在那里,饶有兴致地把头伸出房窗,但等公公那充满乞求的喝问。
但寿老倌高高举着的捣衣槌,却久久没敲下去,他蓦然想起了一个问题,因而那喝问声便没及时发出来。
五十年前,老婆曾和寿老倌如此这般地合作过一回,那时他还正壮年,别人都叫他寿头。时代的剧变让光棍寿头娶到了老婆,寿头高兴地想,尼姑就尼姑呗,尼姑不也是个女的?可是,后来寿头却愁起来。因为老婆的肚子久久没凸起,莫非尼姑解放了也还是尼姑命?
寿头自然就想到了院中的枣树,对于寿头家来说,这是棵神树,寿头三代单传,而每代都是往枣树上“打生”打出来的。“打生”这个乡俗,与其它讨子方式不同,其它的都是祈求赐予,而“打生”却是直接逼迫女人,进行拷问,会结果的树就成了女人的替身,而选枣树就更加好,应了句“早生贵子”的吉利话。
五十年前的这一晚上,寿头按祖传的手续,先焚香、后磕头,再倒甜咸雌雄羹,然后就用捣衣槌用力敲打枣树干,大声喝问:“生不生?生不生?”尼姑还俗的老婆在窗口里羞赧而虔诚地应:“生!生!”
“打生”的时刻不选元宵而择十四,出处已不可考,但把传宗接代的责任完全推给女人的思想暴露无异,没有人对此进行过反思,广幸庄人传颂的是它的灵验。当然有人年年“打生”照样断子绝孙,但广幸庄人宁可相信是他自己的命太那个,决不相信这个讨子方法的本身有问题。寿头的命看来不那个,所以一试就灵,还俗尼姑终于为他生了一团活血。而今,这活血也身为人父了,寿头自然而然被人称为寿老倌了。
虽然老了但仍是一家之主的寿老倌,日落时把孙女送到隔壁村她外婆家,回来后对心里痒痒着想去看花灯的儿子、儿媳说,花灯年年闹,又不是没看过,明晚才是闹花灯的正夜,今晚不去,正事要紧。小俩口心里虽极不情愿,但在一种不可藐视的威严面前,表现得十分柔顺。
但像老枣树一样朽败的寿老倌,却在该拷问的当儿上,蓦然觉悟到“生不生”这句传统的发问词已不再恰切,因为眼下燃眉之急,不在能否生育,而是生的品种问题,要知道贼秃儿子已养了个女娃,而院中缺的却是男丁,害得寿老倌一见到计划生育工作队就心惊肉跳,难道这一脉单传到这里就断线了不成?听说生个女娃还可再要一个,而一算今儿间隔期早已到了,寿老倌又不好去问儿媳妇这档子事,于是决定又起用一回这院中的神树了。
举着捣衣槌久久敲不下去的寿老倌想,若不把话说明确,枣树又送来一个女娃怎么办?那贼秃可再不望养第三胎了的啦!是会被弄到医院去割断脉线的啦!这一想,寿老倌一急,手里的捣衣槌骤然间便猛烈地挥舞起来了,“梆梆”声旋即爆响,老枣树被拷逼得掉下了许多枯枝。然后,寿老倌声嘶力竭地喝问道:“生不生儿?生不生儿?”这“儿”字简直是咬牙切齿吼出来的。
“生!生!”窗口里等着的、让婆婆事先教导过的儿媳妇大声应道,声音里充满夸张和滑稽的味道。寿老倌极不满意儿媳妇这个腔调调,便向房窗飞去一个白眼,不料正撞着小俩口嬉皮笑脸地相互弄鬼脸,寿老倌恼怒地干咳了一声,窗口的儿媳妇就忽然不见了,儿子也向家屋逃去。寿老倌在向老枣树行最后一个礼的途中忍不住骂了一句:“贼秃,不成器就是不成器!”
是夜,安安稳稳双双进了自己房间的小俩口,忽然闹腾起来,男的在狠命地打女的,男的在喊:“给我滚出去!”女的先是呻吟,后就干嚎起来。
这可吓坏了隔壁的婆婆,她急忙起身要去劝解,却被斜倚在床头抽闷烟的寿老倌一把拖住。
寿老倌说:“是我叫打的。”
“媳妇作错了啥事?”老婆弄糊涂了,这媳妇平日挺本分挺孝顺的嘛。
寿老倌说:“我怕隐在她身上等投胎的女魂还很多,不先把她们打跑,男魂就登不了身,今晚打生也白打了。”
乡俗里哪有这个做法?“打生”竟真的打到人的身上,而且目的是打魂?这完全出于寿老倌个人的一个丰富的想象,或者是寿老倌为确保得到男丁的一个大胆的创意。寿老倌老婆果然心有灵犀一点通,马上意会此时媳妇确该净净身子,于是下床去助一臂之力。
正当她跪在送子娘娘的画像前,小声吟诵当年做尼姑时学会的某些经文时,隔壁房间里忽然漏过了一阵压抑不住的笑声,她哪里料到,刚才一个是用鞋底在床沿上抽打,一个是捂住嘴巴装哭。小俩口把父亲这个别出心裁的创意篡改成闹剧,终于被自己的滑稽弄得再也忍不住笑了。
烧着烟斗沉思香火问题的寿老倌,面对隐约穿过壁缝的男欢女爱声心里骂道:“贼秃,做啥事都不正经,还不趁女魂们都逃走了下手,不成器就是不成器!”但骂过之后,便觉得胸腔舒坦了许多。寿老倌万万没料到,正当他悠长地吐出一口闷气时,隔壁儿媳妇却吞下了一颗偷偷从计划生育工作队领来的避孕药。
寿老倌老婆还在念经文,不知是经文太长还是需反复吟诵,反正在这关键时刻她念得特别投入。
这时,斜倚床头的寿老倌抽了一口烟,火光一闪,他看见了壁上两个镜框,一个是乡里发的“售粮大户”奖状,一个是广幸庄老人协会发的“和睦家庭”奖状。回想起上台领奖状时的荣耀情景,寿老倌的脸上不禁漾出了笑意。他又叭嗒地抽了一口烟,闪光中他仿佛看见两个镜框间,有个胖小子正叉着两腿裸露着诱人的小雀雀,于是便觉得这袋烟特别的有滋有味了。
寿老倌想,明晚元宵闹花灯是正夜,放他们去古砖街看花灯看个通宵。

 


        祭魂

静悄悄的深夜里,肃默的青烟在堂厅里飘袅,堂厅正中放着一张古老的八仙桌,上面摆满了祭品。
福老叔在一切就绪后,首先向八仙桌上首那张嵌在黑框里的像片,沉沉地拜了几拜,然后轻轻地说道:“孩子,今夜这么远路叫你到广幸庄来,其实也没什么好招待,老叔为的是和你聊聊话谈谈心。”
福老叔虽然嘴上客气,心里却很虚,只因为最近家里连连出事,先是蓦地瘟了一只猪,后是小儿子跌了一跤,折了胳膊,再是自己腿上的流火老病又复发了,并夜夜犯恶梦。面对蹊跷家事,福老叔想来想去认定就是这回事,所以今夜里就把这个他们家极对不起的魂灵请了来。
“孩子,”福老叔说,“飞凤那事,本早就想告诉你的,但二凤说让你苦着心在西藏更对不起你,不如先瞒了待以后再说,二凤就仿着她姐的笔迹给你回信,你心儿善,没瞧出来,还寄来了记者给你在阿里照的像片,看来你爹也一直瞒着这事。孩子,说实话,飞凤那贱骨没什么好稀罕,二凤一直骂她姐没心没肝。我暗暗想,二凤倘能中你意,我也算赎罪了,她娘也探过二凤,二凤尽说你这好那好,看来她也不反对。我就一直盼你回家好和你当面谈明,可是,孩子……可是你再也回不来了。你的功迹,二凤在报上哭着读给我听过,孩子,广幸庄沾你光了,可老叔却……老叔却……你爹……你爹,我们从小一起在古砖街长大,相好到如今,可是……可是……现在却……”
福老婶见他哽咽着说不下去,就过来把他推一边。福老婶对像片拜了拜说:“孩子,你如今当了功官,心头当然比我们乡民百姓阔,你先吃吃菜、喝喝酒消消气,你未上部队时常常帮老叔干活,从没嫌过老婶烧的不好吃。孩子,飞凤这贱骨,到城里打工打工就变了心,听人说,那个男的办了啥厂,市里的官儿也到他家作客。可我们代代忠良,怎么就能见钱忘义呢?你老叔追进城去差点就把飞凤给劈了。可是,有人还护着她,说婚姻自由,我心里从此就譬如死了这个囡。可是你老叔在广幸庄抬不起头,倒了往日威光。孩子,你家的那丘旱田,老叔半夜里偷偷给吊上水,你家那些桔树,你老叔暗暗给喷上药,可你老叔还是说,今世还不完欠你的情,下世再为你做牛做马。可是,广幸庄有谁理解他的心呢?你爹一见他就……一见他就……”
福老叔忙过来把福老婶拉到一边,对福老婶说:“不要埋怨他爹,换了我,也会如此。”福老婶就不再说了,过去把盅里的酒倒去一些又重新酌满。
福老叔又说话了,福老叔说:“孩子,你去了阿里三年飞凤却变了心,你现在有恨有怨,我哪会不晓得?但老叔是个怎样的汉你最清楚。你现在对我们家出出气泄泄愤是应该的,但我晓得你并不是存心要责罚我家。孩子,你现在是有功之人,放我们家一马吧。孩子,我又给你磕头了,你以后倘若去托梦你爹,一定记住告诉他,老叔也是个好人,飞凤变心是飞凤一个人坏,不关老叔家的其他人,孩子,老叔的心可以剖给你看,叫你爹千万莫再对我那样……那样……”
这时,二凤操着红桃似的两眼从里屋出来,向上首那个神采奕奕满脸含笑的军人拜了几拜就回去了,她觉得什么话都不需说了。折了胳膊的弟弟走出来,弯了几弯腰说:“阿哥,我爹说,再过几年,也让我去当兵,也像你一样到西藏阿里去。”
堂厅中又只剩下福老叔福老婶了,他们仍陪着像片在说客客气气的话,在流亲亲热热的泪。过了好久,福老叔觉得什么话都说完了,觉得那个军人也明白一切了,就叫福老婶烧些冥币元宝送他。然后,福老叔就领着香火走出了堂厅,福老婶就捧着像片跟在后面。老夫老妻一前一后,顺着古砖街走至村头,虔诚地久立在大路旁,用他们的心念送别那远去的魂灵。
乡夜,漆黑漆黑的,满天闪烁着的星星,就像许许多多广幸庄人的眼睛。

                     祖训
忽一日,高老汉莫名其妙地发起恼来,躺在床上整天的不吃不喝不理不睬。
“爸,您老啥不舒服?要不我去请医生。”儿子在床前小心翼翼地问。
“爷,荔枝茶润身,你喝一点,莫熬出病来。”儿媳在一旁轻轻柔柔地说。
好久好久,面壁而卧的高老汉“嚯”地转身,于牙缝里挤出一句:“我巴不得立即死了!”
“爸,好好的咋说这话?”
“爷,您到底是在恼啥呢?”
“啥都恼,快把你们养的那贼秃给我叫回来!”高老汉吼了一声,声音颤抖,似乎蕴含着无限的愤怒。
“爸,他现在那边挺忙,怕不行。”
“爷,这么远的路咋望说回就回?”
“那你们还呆着做啥?快些给我弄瓶敌敌畏来得了!”
儿子儿媳一下子被呛住,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高老汉却早已重新面壁,用一张如弓的脊梁顶着他们的茫然,是再也不吭一声气了。
想当年,高老汉是广幸庄铮铮一杆的人物,他那很多令人肃然起敬的豪侠故事,至今仍在四村八庄传颂。莫看他如今一把年纪,若有小辈们在他面前野出什么不轨行为,他那形影不离的三尺铜烟斗照样不饶人,连如今已是一村之长的儿子,都敬他畏他服他也。
高老汉又是这么的不理不睬,床前的儿子儿媳就黔驴技穷了。他们走到外间嘀咕了一阵后,这一村之长就直奔邮局。
三天后,一个仪表堂堂的青年风尘仆仆地走进广幸庄。祖父是他心目中最崇敬的人,一直是照耀他精神世界的太阳,所以他匆匆归乡的脚步,把古砖街敲打得直冒火星。
“爸,爷爷呢?”一入家门他劈脸便问。
“躺着。”
“危险不?”
“好好的。”
“好好的咋吓我?”
“不吓你你能回?”
“啥事?”
“我也不知啥事,反正你爷爷越来越难侍侯了。”
青年来不及放下旅行包,就急急忙忙进了里屋。
“爷爷,我来了。”
不料,高老汉忽然从床上一蹦而起,吼道:“贼秃,跪下!”
青年一时懵住,立在床前不知所措。高老汉那三尺铜烟斗却已是凌空而下。
“贼秃,打死你这狗汉奸!打死你这狗汉奸!”高老汉像一头发怒的雄狮咆哮了起来。
猝不及防的孙子护着疼痛非常的脑袋,茫然地叫道:“爷爷,我怎么是汉奸?”
“你还嘴硬,你还嘴硬,信上怎么说?信上怎么说?”高老汉手中的铜烟斗上下左右乱舞,急得惊进里屋的儿子儿媳死死地抱住他。
“爷爷,我信上说啥了?”青年觉得非常的委屈又非常的不解。
“我问你,你以为当了个日本翻译官高兴得不得了是不是?”高老汉在儿子儿媳的重围中怒气冲冲地质问道。
头皮很痛的孙子苦笑了,儿子儿媳也恍然明白了,原来这几天他恼的就为这。
这之后,青年便把自己大学毕业后怎样经过激烈竞争,挤进了日本独资企业当翻译的经过,以及这家外资企业的情况,从头至尾仔细地述说了一遍。
高老汉的火气渐渐地瘪了下去。
高老汉说:“时代不时代我不管,也管不了,明早你自己和你太奶奶说明白,让她理解了才好。”
高老汉一起床,家里一切都显得正常起来,这可乐坏了儿子儿媳。
“爷,晚饭您想吃啥?”儿媳问。
“我吃啥都行,他难得回家一趟,吃糯米甜圆吧。”
青年心里一热,爷爷还一直记着他的食好呢,他赶忙往旅行包里掏补品,不一刻,高老汉的桌上便像商店货柜一样琳琅满目了。
转天一早,高老汉对已是村长的儿子说:“你是党员,不兴这,让他娘带他一起去见他太奶奶吧。”
于是青年就跟娘悄悄上了后门山。
在一个青草葱葱的土墓前,娘摆开了祭品,点燃了香烛,由不得你信不信,青年已被一种神圣的氛围罩住了,他不由自主地虔诚起来。青年跪在墓前,把他对爷爷述说过的那番话,又对里面连他爸爸也没见过面的太奶奶述说了一遍。
回来的时候,高老汉把孙子叫进里屋。
高老汉说:“你真的就走?”
青年说:“实在没办法,那边时时刻刻需要我。”
高老汉说:“你做得对,既然受聘于人就要全心全意,你放心走好了,你娘我来开导。爷爷昨天下手重了,还痛不?”
“不痛不痛,一点也不痛。“
高老汉说:“你过来,爷爷有件重要的东西一直藏着,本来想交给你爸爸的,现在就直接交给你保管好了,爷爷一把年纪了,说不准哪天一睡就睡过去了。”
青年接过一看,是一枚铜板,铜板上有个孔,一根苎线穿系着。
高老汉说:“这是你太奶奶留下的东西,当年你太奶奶被日本军官强奸后,想拼命,却被一个狗翻译官给打死了,子弹正好穿过她肚兜里的这枚铜板,那个狗翻译官还是个中国人呢。”
青年大吃一惊,忽然就感到一股热流涌上眼眶,他捧着铜板凝望着上面的这个孔,仿佛就看见正被凌辱着的太奶奶。
高老汉说:“孩子,你要记住,不管你今后在哪里,在干什么,你都是中国乡民百姓的后代!”
青年的眼泪忽啦一下子就掉了下来,他蓦然跪倒在高老汉跟前,啪啪啪地磕了三个响头,他说:“爷爷,我记住,我发誓一定记住!”
说完,他站起身来,把这个穿系着苎线的铜板,像项链一样挂在脖子上,然后大步离开了广幸庄这个生他养他的普普通的乡民百姓人家。


作者简介:
陈大建,浙江临海人,省作协会员。

【作者】: 陈大建 【编辑】:林海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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