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大小姐欢喜听乡音
今天已是仲夏的望日了,晋发公的宰相“赵盾”在逞威,白天无事谁高兴在这骄阳下流汗。滚开水的茶叶茶不是什么消渴解闷而受欢迎的东西了。正这时,工役送来整叠的信件,这中间却有一封晋人把他比拟成如“冬日的太阳”那么温暖的“赵盾”的父亲“赵衰”似的仁爱信件在鼓舞着我这寂寞的心灵。这是乡下妻子投给我第十二次来信。我俩通常的信件都放有一个记号,问题是每个月至少有三四次的来鸿去雁。由于太频繁了,考虑到万一失落记不清,于是互相均在来信的第一页上先写记号如刚才来信样的“第十二次”。这样彼此明白第十一次的信已收到了,按照次序并没有遗失。
这次他来信告诉我,一个人在家太寂寞了,准备去重新求学。她想下季度去报考师范学校,先征得我的同意后进行。我独独对这一问题,迟迟不肯作出爽朗的答复,避重就轻地在逃题,目的想打消她这个念头,让她自己渐渐地忘掉它最好。可事情并不如我想象那样,以后好迭次来信都提到这个事,并催我作正面的答复,我明白再也无法回避了。原因是由于我当时的自私,认为自己既不是什么正规学校出来的毕业生,仅不过是一个生意人,如果嗣后妻子当教师的话,到那时几乎可以说而是自己给自己造成难堪的场面。另一方面还有一个不可告人的卑鄙思想在作祟,以为自己经年累月在外面,谁知自己几时能回得了家?尤其我总觉得自己的妻子是一个很美的美女。是不是如她来信所说,我是“情人眼里出西施”呢?谁又能说得清楚!而同时再加上她的家庭生活条件优裕,这样的人,离开她的丈夫时间太久了,设有人趁机而入,万一她抵抗不住这外来的侵袭?尤其妈妈只要一旦有人在她面前提起我对老家的母亲留恋不已的话,她就生气!这时大妹妹不会给我上好言了,趁她母亲不如意时候,她会提出放弃我的要求,妈妈是不会不同意的。那怕我过去是无比的信任我底妻子的为人,而今天不同了,这种恐惧的心,正如她在家里担心我在上海一样的不安。从她给我的封封来信看,已经到达午夜惊悸的地步了。想到这些同样使我不寒而栗。于是我在回信中要求她也进私塾去读我过去曾读过的那些书。唉,可怜牡丹,她受到她床头人的欺骗了。由于她对我的爱,比爱她自己还要胜过千百倍。正因如此,她不忍拂她这远赴重洋的丈夫的意,委委屈屈勉勉强强地走进了——不该是年轻少女所走的死胡同。从后期她给我的来信来看,有压抑不住的怨言在感叹……。
今天又是我们聚餐会的日子,下午我换上初夏的新装,穿上那件刚刚做的全羊毛派力司的长衫,白色电力纺短衫裤,脚上那双黄色纹皮鞋,还是新近向汇罗公司花了二十八元钱买下的。来到上海几个月以后,我已感觉到自己什么都在洋起来了。头发也经过电烫,起着那种斜型的波浪纹。我用镜子照了照自己,当时确曾发生过这样的想法,能说我不是一个翩翩少年吗?而同时也发生了对自己孑然一身的光棍生活在凄凉。我又在想,如果今天我的妻也在上海的话,同样给她穿上摩登的高跟鞋,冬天美丽的海虎绒,夏天映得出肌肉的乔其纱……教她也用右手穿进我的左腋下,夜晚我们进出于娱乐场所。魁魁梧梧的丈夫,袅袅娜娜的妻子。嗨,做人就应得如此,现在只剩下空自羡慕别人,把这好时光白浪费了。下午三时左右。王经理从写字台上站起来,耸了耸肩膀,接着弯下腰又重新在伸直,两手跟着垂下也伸张。他这个人是有鸦片瘾的,只要白坐两个钟头,就会疲倦得不成样子了,当然这是烟瘾的侵袭。最后他还要用拳头在背上擂了几下,以上这些动作都是他日常的习惯。这时他对我说:
“那能?还有啥未了格事嘛?不然,跟伲先走。等伊拉打烊后又要回家去接伊拉家主婆,还有老长的时间哩!”
我笑着跟着他一同下了楼,我随同王经理坐进他的小轿车。
今天这里的会客室打扫得似乎特别光洁,两边的两张双人沙发椅,好似都在笑脸相迎我们这批参加宴会客人的莅临。这时王经理回过头来对我说:
“耐阿要到房间里格张床子上横一下吧(这指他过鸦片瘾的那间小房子里的一张烟床而言)。”
“耐去随便吧,伲不打扰耐。”
他听后笑笑的对我说:
“那也好,伲叫阿蕙拿小说给耐看。”
王经理有四个儿女,最大的就是大小姐王蕙睛,她今年十七岁,在女中念书。由于她父亲酷爱古文,故而也影响了这位大小姐。她家里请有一位同乡的老秀才,一个星期里给蕙睛上几个夜晚的古体文,下面的三个弟妹都幼少。王经理和王师母爱她的这位大小姐,的确可以用掌上明珠来形容。我除了每月两次到这里聚餐外,其余我接近王经理的时间比任何同事多。我明白有烟瘾的人是最懒惰的,他躺着过瘾的时候,最怕有客人或电话铃声等干扰。那怕他说我有什么不了解,所以有时有事,与其打电话使他烦恼,宁可让我跑一趟路,正因如此,我是可以穿堂入室的职员,也用不到要那个老妈子通报。
我来过这里几次以后,她全家人的性格基本上都了解。记得我第一次走进她家的时候,王师母听说我是黄岩人,她同我一对话,就觉得出很有缘似的。尤其大小姐曾不厌其烦地在打听家乡的一切,问这问那的,亲热得象小时的邻居。如时间不巧,她母女俩还热情地留我吃便饭。有一次她问起我:
“叔叔,耐阿曾到过仙居?伲格地方同耐黄岩比起来,有懈利(即“那些”的意思)格区别?黄岩比伲仙居好是吗?……。”
我明白每个人都爱自己家乡,从几次的谈话过程中,大小姐是非常眷恋童年生活的人。那怕仙居是偏僻的山区,要当心不能说它差。不然,大小姐以为自己的故乡比不上别人好,她也许会觉得自己在受辱,说不定她会恼我的。因此我对她说:
“伲在仙居曾住过两天,这是一处山清水秀的桃源。顾名思义也就可想而知。刘阮入天台的天台,就是耐仙居,那个时日,两县是没有分开的,由于有这一浪漫格传说,故所以后人把这地方,名之为仙乡格仙人居处。”
她听到我这些胡说八道的马屁话,看样子真的她快乐极了。但她还是继续在问我:
“那么耐黄岩那格样子,有啥好东西?”
“黄岩嘛,也有伊格特殊地位。台州人统认为阿拉黄岩是鱼米之乡。而且它同样也是仙地。据说秦末张良同一力士在博望坡锤击秦皇而不中,他就逃到下邳,后来在圯上遇到一位老人送给张良一本《太公阴符》,并对他说,十年以后必兴,十三年后叫张良到谷城,那里一黄石就是我。十三年后张良果来谷城见到那块黄石,他把它移到山上,后来这座山的泥全变黄了,时间一久,人们把它称之“黄土岭”的就是当年的黄石公。故所以说嘛,黄岩同样阿是仙地。”
这一下大小姐大笑了。她对我说:
“耐格适阿来编聊斋志异喂?伲读过史记,谷城是山名,它属山东东阿县。耐那哼之把伊搬到耐黄岩去了?”
我也笑了。我说:
“阿拉黄岩故所以称得上鱼米之乡,鱼是由于近海,米是谷多才有米,叫谷城有啥错?伲阿是听人来拉这样说,又没去考实,也许伲格闲话是真格,山东格谷城说勿定是假的,谁能保证谁是正确。要这么说。黄石公这个人物嘛,历史也无从考证哩!”
大小姐又一次在大笑了。根据我所获悉,大小姐很难得有笑容,据说长年累月眉戚戚,她的性格也孤僻,不大随和而理人。她同她的母亲无论从形象上或行动各方面都截然相反。王师母胖呼呼是个乐天派,嘴巴一天到晚笑嘻嘻,她大概认为人生随处都是乐境,故她不知什么叫忧愁,同事们都称她是“弥勒佛”。
我们公司里秘密地留下一个动人的故事,据说王经理讨王师母是哭来的老婆——
王师母是仙居城里人,王经理的家是离城的乡下,她们有点葭莩亲,是表了又表的亲戚,所以无事也不常往。有一次王经理偶然见到这位表中表的表妹妹以后,就有一见钟情之称,可这位表妹妹的心中,根本没有一个细胞存着这位表中表的表哥哥。王经理中学毕业后,就在家里做他的小老板。王师母中学毕业后,考进了上海的复旦大学,她到上海去时,她父亲把她带到城里大街王经理家开的商店里来向王经理的父亲辞行。王经理知道后,他明白表妹一到上海,自己的单相思要一直至死而无望了。于是在他表妹走后的第二天,他也追到了上海来了。从此他为表妹在补课,第二年不时流露出对她求爱之情,谁也不敢相信这位能考入复旦大学的表妹,却似聊斋志异里“婴宁”的再世。表哥向她求爱她在笑,表哥向她诉说夜里睡不着觉她也笑,表哥在她的手心里捏一把她复笑,表哥问她肯不肯她却在大笑……。
王经理逐渐在消瘦,家里叫他回去他不去,有人给他做媒他不肯。后来大概又感冒了,住进了上海的同济医院。他父母亲来到上海来看他,同学们不时也来看。有一天这位“婴宁”的表妹手执鲜花走进了王经理的病房。王经理一眼看到这位表妹的“婴宁”,不禁失声在大哭,自然比林黛玉焚稿时还伤心。他蒙着被头只管自哭自的哭也哭,这时大概把“婴宁”的笑脸哭停了。她走近王经理的床边,垂下头轻轻地对她的表哥说:
“伲嫁给耐。好么?再别器虐!”
这时王经理从病床上一跃而起,紧紧地抱着“婴宁”而不放,这时一直以来仅知发笑的“婴宁”竟然失声地哭了。王经理怕表妹有翻悔,毕业还差一年就结婚了。王师母从此也失学了,她也心过愿过的做着这位表哥的贤妻,蕙晴姐弟妹们的良母。任何事情若要人不知,除非已莫为。不久王经理“哭来的老婆”从此也传开了……。
中年的王师母,身体也随着年龄的增加每年的体重也在上升。外形虽然不似当年的苗条,但内含的知识分子的气质却在辅佐她失去形象的美。一减一加,还是有她自己的风度。
大小姐也许地承袭着她母亲年轻时的清俊,乐天派的妈妈,女儿怎么是个粘汁质的黛玉型。她几乎怀疑人世间一切都是烦恼,故经年累月眉戚戚,欢乐似乎对她是无缘的。据说每一学期里,她有时在家休息壹月半月的时间。
刚才王经理说阿蕙拿小书给我看的,指的就是这位大小姐。我一个人在会客室里兜了几个圈子后,觉得天气有点问题,我就脱了那件长褂子,把它挂衣架上,然后却无聊地出了一会儿神。正在这个时候,我听到房里传出“的国、的国”高跟皮鞋的声音。我抬起头来一看,大小姐出来了。她看到我时,两嘴角无疑似露过笑意的,我不明白自己的神经过敏也许她就未曾有露过什么笑意,手里也没有捏着什么所谓书。我听她对我在说:
“叔叔耐好,忙吗?”
我赶忙从椅子里站起来在回答:
“谢谢耐,呒不啥事闲来西。大小姐耐好今朝子没上学吗?”
这一会我相信自己没看错,她真的哂意盎然。抹过唇膏的唇吻里显出那付醉人的白牙齿。
大小姐身材修长,体态倩美。今天她穿的而是短袖子平小腿蟹青色纯羊毛的派力司短旗袍,新式尖型全高跟白鹿皮的皮鞋,同样不穿袜子赤着脚。
她旋动了一下那把藤椅子朝我微笑地说:
“昨日子开始,又在家里休息了。别的倒呒啥,可是每年一到夏天,就会感到四肢在乏力,又勿是啥格病,多半是懒想逃学哩。”
她这么一说,两嘴角上又似微露着笑意。接着她指我坐的那张沙发说:
“耐坐虐,啥格阿要同伲来拉客气。”
她这么说着,然后她自己坐下了。至于大小姐的不高兴同人多说话,这是我们全公司所承认的,就每次聚餐会的日子里也一样,她仅自管自的吃了一小许就走了,向来不大理人。有一两回那些师母能同她说上三句二句话的这对她们来说,好似极荣幸的事了。我理解了这一点,所以对这位大小姐谈话,无时不在提心吊胆的在自我约束。但无论怎样总要讲句良心话,她在我的印象里,的确没有如有所顾虑的那样沉默或有什么其它不高兴的事发生过。譬如她第一次见到我时,足足的同我说上个把钟头,倒蛮热情的在问这问那。她说:
“叔叔,听说耐有古典文学格基础,难怪过去伲同耐讲闲话格辰光,或则伲问起耐啥格事情,耐格答案,会赋予人有很大格想象力,怪有风趣哩。爸爸常在夸赞耐,还说耐写格信有特殊技巧。 公司近来所有格言信件,据说都委托耐这有学识大秘书来拉做全权代表喂。
她说时,她的面孔呈现出一种嫣然的柔媚在看着我。这时我的面部也许在发红,但我能听到大小姐如此赞美而亲切的推许,比之那夜姨丈同我说工资五十元,每月分红也能得到五十元。在乡下赚三元而六元尚未到手的我,当时的高兴 若同今天大小姐对我的赞扬相比较,只有过而无不及哩。这时我的心里又有这样的想法,如果大小姐刚才的这些话,等会儿在所有的同事和他们的师母都在座的时候,那又多好哩。我正在这个飘飘然的时刻里,几乎全忘了对她刚才的问话,接着我又听她这样在问我:
“耐以后把写过后的信稿留下给几页让伲看看那哼?”
这一下我才清醒回来,觉得刚才她同我说的话,我没很好及时的回答,恐怕她心里会不高兴地起来。于是,我马上欠了欠身,象表示恭敬的样子,我说:
“大小姐,耐刚才格闲话,使伲感到惭愧。伲怎也答不上来。经理叫伲代写几封信,伊工作忙,另外伲明白耐爸爸在培养伲,策励伲进步。耐大小姐说要看伲格信稿,这是说着白相格闲话。不过却也提醒伲,伲嘛向来写东西随随便便,一般不打啥格稿,而今后的确要注意起来,有些比较重要格函件,应该首先把伊整理好,拿来请大小姐过目一下,然后再投邮。而且最后伲还有个要求,如果能得到耐大小姐会给伲修改修改,这么一来,相信会加快伲进步。”
虽然我说上面的话半自谦虚,但至少确有这样的担心,我怀疑她要看我的信稿,是否王经理对我的工作不放心?大小姐听着笑了:
“哟,耐也许对伲格闲话误会了吧叔叔,难道伲爸既请耐帮之伊格忙,而不对耐格工作感到不信任?叔叔,请别多心,伲爸爸绝不是那号人。这说明伲讲闲话格能力差,语言格模棱给人造成误会。伲是完全出于一种好学之心,借此想得到补益,这全是真实格闲话。”
她说完以后,对我真的在笑了。我精细地在欣赏大小姐那副白齿,我心里在想,她同我们乡下的那位“人妖”比起来,谁能评出那个是轩,那个是轾?这一下我又克制不住的老毛病在发作了。大小姐笑笑的又对我说:
“叔叔,今后如果耐夜饭后有空,当然,也要耐自家欢喜,我承望耐到这儿来。听伲陈先生讲课,那哼?”
我明白这是大小姐对我好感的一个有力表现,我心理感到无比的高兴。我说:
“大小姐,如果是不打扰耐学习格闲话,耐大小姐有这么个好心,想对伲有所建树,那今后伲有所收获,无疑是耐大小姐对伲器重格成果。伲对贤乔梓格关怀,只有铭感了!”
大小姐笑了却又似在摇着似的。我想这个摇头嘛,用意是否说:“别客气吧”,也许是认为我说这么多话干啥……。
第九章 这里全是女人的天下
正在这个时候,外面朱先生挽着朱师母、汪先生挽着汪师母,那有那位三十四岁白白麻的老刘,他同样挽着与他同年龄——“双十七”——的“小寡妇”似的陈美云太太。亲热的情状象忘了这世界还有什么其它的存在而仅有他夫妻一双了。这位太太的嘴脸,正叫人见而恶心。高高的额角,耸耸的两肩,小眼睛、牛嘴唇。研究《麻衣神相》的人无疑会说她克夫的寡妇相,称得上是“无嫌”里的“无盐”。可是这位登徒子的老刘却抱着生儿育女当美人。这批女人别说她今天已上了年纪,我相信就算她在年轻的岁月吧,仅也不过像山地人里的乞丐走进了大城市的喜事人家里,在餐桌上倒了几碗吃剩的冷荤菜和半米桶白米饭回家,就够她陶醉了几日天,不久也就这么着的老去了……。
做寡妇的女人独怕看成双的夫妇。尤其她们不识相,硬要在这孤伶伶的寡妇面前旋来转去,这好似有意在摧残她的心灵当玩笑。
我也不明白公司里的同事和师母们,她是否有意无意的要在我这个光棍面前“旋来转去”同样却在摧残我这“寡妇的心灵”。尤其她们是不是故意要装成夫妻思爱得如天上的鹣鹣,海里的鲽鲽,偎倚和娇痴之状,使我这个患有“皮肤过敏”的人,会立即出现鸡皮疙瘩而周身。
另外我还觉得我们这批男同事,没有骨头得像似软体类里的动物。他们一踏进家门在这些婆娘们的面前奴颜婢膝,百依百顺,买菜烧火倒马桶,全是这批软体动物包下的工作。他们把自己看成农村里的“长年工”,一旦轧上了主人家嫂做姘头,却有无限光荣的在栩栩然。我往往想对这些软体动物“吓”一下去回敬他:
据说《战国》时惠施在楚国当宰相,有一天他听到庄子也来楚了,惠施担心庄子会夺去他宰相的职位。于派兵四处搜捕庄子。第二天庄子来见他。并对惠施说:
“凤凰在空中翱翔,这时猫头鹰抓到一只死老鼠,它骄傲地抬着头,嘴巴叼着这只死老鼠向凤凰发出“吓”的一声。怎么样?你也想把楚国的宰相来“吓”我吗?”
惠施感到惭愧。如果在今天我也还“吓”这些软体类的动物时,他们谁懂得什么叫“惭愧”?我上面所说的她们和他们,却不包括王师母和王伟,这并不说我有“偏爱”。别说王师母有张漂亮的脸孔,就以她的性格而言吧,也不像诸师母和她们的丈夫,见地位高有权力就拍马屁,反之就会戏弄糟蹋人。为什么他们要请我吃饭?为什么“小商店”的钱,潮州人的陈先生就分不到?上月老朱把这笔赚下的钱,悉数上缴我这里来。我除了把聚会的两股花费略有提高的抽去外,其余留的钱,我把陈先生也列入进去,以十二人平分,谁也没有人在我面前说声“不”!
将近二个月的相处时间,我理解这批人全是欺软的“好汉”。记得当我初进公司时,他们同样看不起我,自然也用对街陈先生的方法来对待我,有一次借故用开玩笑的方法来侮辱我,说什么“上海人都说耐台州人为台州“绿壳”(即强盗的方言)。”
我笑笑的回答说:
“也许如此。等聚餐会格日子里,当着耐各位格面,伲想问王经理和王师母,伊位而是啥地方能抢得这么多的钱在上海开公司来拉养活耐这么多的人在强盗窝里混……。”
我的话还没说完,就吓得这些软体动物立即向我在道歉:
“牟先生,开玩笑格闲话,耐那哼好当真。尤其在王经理的家里,王师母听到伐,还以为伲拉背后在说伊坏话……。”
我笑了,真的此后他们谁也不敢在我的而前说这些带有侮辱性的语言了。由于后来王经理的看重我,而更使他(她)们感到畏忌和顾虑的是王师母把我这个同乡人当成自己人在看待。
上海人对这一套是很敏感的,清楚地知道师母的权衡都超过先生——
晋东山高卧的谢安石,后期当上了宰相。他对刘夫人说:现在我是朝廷的宰相了,你不能像前时样,还把我管得这么紧。刘夫人回答说:你当隐士我是隐士夫人,你当宰相我是宰相夫人。水涨船高,一切还得听我的!
上海找工作原是困难极了,尤其象我们这种行业的公司,待遇高,要求低。设一旦在这里失业,要想在别处找到有如此高的高薪俸,工作又如此简例的地方,如无亲故,只有卷起铺盖回乡下。正由于以上的原因,这些师母们每到王经理家赴宴时,谁不在看王师母的眼色在说话,哪个不想讨好她?他(她)们担心我日常接近这位由王经理“哭来的太太”,所以她们同样想尽办法拉拢我讨好我,为她丈夫创造巩固的基础。另一方面,她们也早已打听到我没有家小生活的负荷,可以敲敲小小的竹杠既可闹着玩又借此造成与我无里外。就算我帮不了他们多少忙,总是有益而无害。根据这些婆娘的反映,认为我是一个性格非常柔和的人,所以我是随处招到欢迎的对象。
——这时三三两两嘻嘻哈哈一对一对的跨进了大门,这些师母看到大小姐与我一起坐着时,立即如众星捧月的围上了她。朱师母拉着大小姐的手说:
“大小姐,耐迭些身体阿好,看耐格面孔,阿经前些时亮得来。脱运之哉,贺喜耐喂大小姐。
接着这个大小姐,那个大小姐的,我的两耳朵只觉得嗡嗡叫。这时我才想起了上次我在鸳鸯家里吃饭时,她曾同我谈起有关大小姐的一椿好事。据说去年端阳节的第二天,大小姐患上痢疾,想去住院一两天,齐巧碰到王师母又在感冒。当倪师母得到这个消息后,就自告奋勇地进院陪着大小姐。时不久倪先生公出南京时,怎么时间又多耽搁了四五天,而回公司时又短少了现金三百元,要求暂时挂账在他的名下。这一来王经理就大为恼火,准备在第二天就请他“另觅高就”的辞掉他。倪师母听到就万分焦急。夫妻俩正牛衣对泣时,怎地倪师母却想起了大小姐。她又不敢上王公馆,却找到她的学堂里来了。倪师母揩着眼泪,要求大小姐救援,请求她在父亲面前给倪先生上句好话能使他继续留用。果然第二天王经理似乎忘掉倪先生曾犯过什么的,却又派他赴川沙县公出。从此也就一直未尝重提什么“另觅高就”的话了。过后倪师母在我们诸同事前故意透露她对这位多情的大小姐感激的深情。据说她当时向大小姐恳求的时候,大小姐对她说:“我能行吗?好!试试看,可你先别急哩。”从这个事情发生以后,更促使诸师母想接近大小姐能得到她的好感。她们也许有这样的想法,大小姐既能挽回她父亲开除倪先生的心,更毋庸怀疑只要她对一个人上一句坏话,这个人就可以招到离职的危险。所以她们认为接近大小姐只有好处,万一自己的丈夫偶有什么招到王经理的不满时,暗底下求求大小姐给消消灾,这有什么不好呢?这时刘师母过来对我说:
“牟先生,侬从啥地方来?那能来得格早,阿同王经理一起来喂。”
我点头在笑,让着她们坐。这时朱师母别过头来朝着我:
“耐今朝子大概是伲家经理派耐来拉当招待员,耐跑得早末,又累大小姐为耐在做招待员。”
这位半老徐娘原是一朵交际花,她有话无话会说上一大筐。可惜也没有文化,当不了普陀山的方丈接客,只能在尼姑庵里做当家,招待的不过是二三十亩田小施主。接着她又去拉着这位不言不语的——她是普陀山方丈招待的客人不是尼姑庵当家的小施主——大小姐在说话:
“大小姐,上回子伲乡下来了一位女客人,带给伲两只大来西格舟山鸡,每只足伊五六斤。伲想请耐大小姐吃一餐伲苏州人格家乡菜酥鸡。而伲朱家里说耐大小姐勿会赏光喂。伊还来拉说大小姐一向勿进别人的家里吃过啥东西。这一说么,给之伲格孝心冲洗得一干二净。后脚色伲倒去请过格位大秘书格牟先生。”
她说到这里时,用手指头朝我在指,接下去她说:
“嗳哟哟,把伲格副脸孔扫得一塌绢光格。那伲才想起阿拉朱家里格闲话才真格。牟先生阿看伲拉勿起,还说请大小姐。”
凭良心说,朱师母是一位好客的中年人。我所以不去的原因,由于自己家眷没有在上海只吃别人的,却没有还礼的时间,故一般不想进人家。我倒欢喜由她们常常敲敲我的小竹杠,把它当成对主人回敬的好办法。
朱师母约莫四十的年龄了,而她身上的穿着还停留在三十左右的徐娘。爱时装,爱俏丽,面上还敷着一脸的香粉,照样如年轻人样胭脂不离颊,唇膏不离吻。在这个柔和的绿色灯泡大厅里,留在她们额角上走过年龄的痕迹是不大可能辨认的。所以这些半老徐娘,她们都欢喜从夜晚出来交际。 记得我从哪一部小说里看到过有这样的一句——“太阳对这些太太是无缘的!”
正在这时,却听到大小姐对朱师母说:
“谢谢耐姆妈,耐说得太客气喂,朱伯伯晓得伲身体弱,另外伊也明伲腼腆,见不得人,这是伊对伲格关心。闲时常过来白相,伲妈对耐很有缘……”。
汪师母看朱师母同大小姐说得怪热闹的,一下子却插不上嘴。于是她悄悄地对我在搭讪:
“呷,小兄弟,上回子格事,耐今朝重新想回来阿叫懊悔伐?这正叫猴子戴帽,原是戴不破,可这猴子横撕竖撕而非把伊撕破而不可!如果耐请伲重新补回来也未尝不可。不然就给耐重新做一顶,只要耐现别像前时样,又把伊撕破掉。”
谁知道这悄悄的话,大小姐似乎全听到了,她微哂地朝汪师母说:
“汪师母,耐来拉说些啥?啥叫猴子戴帽?啥人把伊撕破喂?”
这时我发现汪师母有点尴尬的样子,嗫嚅地一时答不上来,仅笑笑地看看我又看看大小姐我接下来说:
“汪师母要给我介绍女朋友,又说我像猴子似的,把戴不破格帽,硬硬地去撕破伊。”
大小姐听后,真的笑了。她对汪师母说:
“那格子撕法,才会把伊撕破虐?”
汪师母看看我在笑,她复对大小姐说:
“伲以为小兄弟一个子嘛寂寞来西,倒是主动在为伊介绍一个女朋友,会面地点放在天蟾舞台,伲特意自家坐到另一排。啥也料勿到伊是个园石头子拌猪油格人。女朋友问伊家里有啥人?活皮格东西,第一句来拉撕帽子,说自己刚结婚,老婆同丈姆娘却住在一起,这一下子就把这顶帽子撕破了……。”
这是大小姐又一次笑了。她对汪师母说:
“据耐说伊到底错在啥场化?伲以为朋友喂第一要诚实。而耐毕竟不为伊在做媒。”
这一下却把汪师母的面孔说红了。朱师母是一拉看风把舵的人,这一次却没有说“夜时罚你十元大洋上舞厅”的话。她笑笑的对我说:
“牟先生耐为啥勿乡下格师母喊出来,年轻轻的一个子来拉上海滩怪可怜相嘛,伲拉大家才为耐急煞快。”
我也赶紧把话接下来,只要话匣子一打开,就可消除汪师母——一切切都是为在开玩笑发生——的难堪。我说:
“伲嘛早想把伊接出来,但过后一想喂又不敢那格做了。”
“为啥格道理?耐说给伲拉大家听听看。”
我也没辨别清人丛里不知哪位师母的说话我没响,仅在笑。
“笑啥?耐说虐,别在伲拉面前装腔好伐?”
汪师母推着我这样在说。人丛里又响起了另一个人的声音:
“耐大家听好了,随便啥闲话到之伊格嘴巴里,总有骨头给人家嚼,弄得不喂,等会儿牙里还会流出毒液。”
接着嘻哩呱啦嘈杂声开始了。难怪有人比喻“三个女人可抵一群鸭”。我说:
“没啥格道理,伲仅觉得耐大家一个个都象凤凰似的,阿拉乡下人土里土气,打嘴的如果一旦出来站在耐大家中间,恰如凤凰群中夹上一只母鸡,会坍了耐台,笑掉耐牙,啥犯着要作那么大格孽虐!”
这时汪师母手指头指着我眼睛却扫向诸师母。她大声地说:“耐大家听到伐,吾伲原出好心,换得来却是骂伲拉一顿。阿拉苏州人格俗语,叫鹤立鸡群,阿曾听到啥格凤凰群有母鸡。看伊勿出喂,有格号本领。朱师母阿要给伊罚的啥?不罚伊嘛,会造成伊胆子更大,以后会在伲拉面前更放肆!”
我已感觉到大小姐这时正在注视着我,口角边时有流露一种浅浅的哂意。
——“大家来拉说要罚啥人喂,让阿拉一起来评那能?”
这时候客厅里又进来一对一对的客人,说这话的是倪先生的师母,也就是这些师母中最年轻而在患难中救过她丈夫的这位二十四岁的本地浦东人。中等身材,烫着飞机式的发型。她的性格直率,行动敏捷,具备女工的一切习气。往往人未进门,声音比她早几分钟就进来了。我们一数,除了和尚和卓别林夫妻外,全都到齐了。这时候,我的弥勒佛王师母她笑嘻嘻地出来在招待那些女眷们,王经理是还需要一会儿的过瘾。
由于天时已走过端阳佳节,这是五月的中旬,客人们都已换上仲夏的时装,大家都着整齐的短袖子旗袍。有金手镯、玉手蜀、红宝石的玛瑙石的戒子手饰,只有弥勒佛手指头套的是一只三克拉的金钢钻。正珠光宝气,色彩缤纷……。还有满屋子的脂粉香气,诸师母的嗲声嗲气(上海人把“嗲”字解成“娇滴滴”带有贬义意)。接着和尚也来了,跟在后面的是卓别林,挽着他的贾府老太太房里的大丫头鸳鸯,一路有说有笑象煞是新婚未久的一小夫妻,带给人有一种甜着的感觉。
鸳鸯一进门就甩着卓别林的手,一屁股进我坐的那张双人沙发上来。别转头朝我在问:
“侬啥晨光来虐。”
她说话时靠得我很近,非但能闻到她身上洒的白衣人香水的香味,还能清楚地嗅到她唇吻上搽的唇膏的香味儿在进袭。我说:“伲不像耐大家,勿到时勿进门。伲又呒不啥人好同伲挽着一路上可说可笑喂,一个光棍子夹在耐格些鹣鹣鲽鲽的中间,益濡显出伲格副狼狈相。所以伲嘛宁愿最好不同耐大家一块儿跑。”我正同鸳鸯在说着这些话时,朱师母同汪师母跑过来,一把拉起鸳鸯说:
“耐别同伊坐拉一起,刚才倪师母问起罚啥人……”。
我赶忙接下来说:
“还有啥人,当然是我!我有冤没有地方诉。身边嘛又没有师母可帮我,一个子光棍到处来拉吃苦头。”
我没说完,朱师母就抢下去说:
“罚么就罚伊格只嘴巴坏,吾伲刚才也为之伊一个子怪可怜相格,故叫伊把乡下格师母喊出来,闲话嘛阿有啥说错子。耐听,伊非但呒啥来拉感激伲拉格情,倒反变着法子在骂伲拉娘们一顿。耐勿信,阿有大小姐为伲纳作证。”
这些师母位原是无事了要生事的,平时欢喜敲竹杠,吹毛求疵,依邪入邪。只要他们想敲你的竹杠了,总管会弄点藉口的。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词。无可怀疑今天又要挨到我要掏腰包的时刻了。她们哄然地包围了我,叽哩呱啦的都是她们的声音。我说:
“正叫秀才碰上兵,有理讲勿清。伲倒并不想为自己在辨护,却为所有同事们的担心,要侍候好耐格些太太嘛,正也难极了。”
我笑笑地说了这些话,还向她点点头,表示非不服输,意思是你们统来好了!
“耐大家听,伊在吾伲面前,愈来愈放肆。却把吾伲看成雌老虎了!”
“哈——哈”。这一下男同事们都大笑了。
“帮啥格腔!”
每个师母都朝自己的丈夫白了一眼,然后她们自己也禁不住大笑。这时我的心里也真够畅快,我在想我是一个顶呱呱的打虎英雄,武松仅打过一只老虎有什么稀罕的?我面对整群的雌老虎,却从容不迫的一个一个战胜她们。这是我又偷眼地在觑着大小姐和王师母,她母女俩也正在微笑。尤其大小姐我一直没见到过她像今天样这么快乐过。她笑得很美,而同时她的视线也一直在朝我。
“一句闲话,勿得伊多噜苏,明朝罚伊大光明请客,大小姐耐作为审判官参加。”
朱师母说话时又去拉上大小姐。大小姐笑了,她慢条斯理地好似为我代到堂的辨护律师那样,准备减轻我的罪行在发主:
“罚伊伲没意见。要说伊刚才格闲话有触犯刑事上格责任,似乎无例可援。要也只能说加以过份格形容,等于讽刺,这比之咒骂罪是应轻点儿。原告仅要求大光明戏票,这说明架罪较严,罚款还是较轻,被告也只好委屈求安吧。”
“哈——哈,好格,好格,阿拉大家完全拥护女法官判决!”
这是男同事们齐声的附和,卓别林顶起那支司的克,怪声怪气地在大叫。师母们也说:
“阿拉大小姐毕竟读书人,闲话说得那么地婉婉转转。经耐这么地一说,被告阿会诚服?”
她们说到这里时,又别转头来对我继续地说:
“大小姐格判决,耐还有啥闲话,如果再不服,迭适可提出上诉。晏些再驳回,那要加倍罚罪。”
由于大小姐难得的高兴,故我所以立即应了。我说:
“法庭格判决,伲完全诚服,她既伸雪了伲格冤枉,而同时嘛又照顾了原告人众多格面子,伲即是受罚也心满意足了。为了报答法官推诚布公,伲要求执法官在明天夜晚八时,参加我们原被告的罚款大会,地点——大光明。”
这下,大小姐真的算得上笑了,师母们看到大小姐的高兴大家都乐得在拍手。最后不知那一位男同事附和拍马屁:
“祝我们的女法官大小姐身体健康!”
这时假只听得全厅里的掌声,噼噼啪啪地响着。
第十章 鸳鸯教我跳舞
这些师母对于娱乐的东西,既无样不会也无样不能。尤其好她借酒遮羞,竭其放肆之状,会使人不敢相信。就拿豁拳来说吧,这原是男人们的兴趣,可是他们照样也来这一套。这种娱乐起源于何时,谁曾去考证它?至于它的游戏性质。同古人的“覆射”差不多,它的特点却附上吉利语。从一个手指头开始,到十个手指头为止,逐个地赋与祝福的成语。
譬如伸出一个手指头叫成“一定中”,这是科举制度时借祝你进考场一定中式而言。如童生考秀才,秀才考举人,举人考进士等。两个指头叫“亚魁”,这是中式时榜上的第二名。三说成“三元及第”。举人的第一名称解元,进士头叫会元,殿试又是第一名叫状元,这就是古代人梦寐以求的所谓“三元及第”四说成四喜,这指福、禄、寿、禧四星而言。还有九说成“快一把”,意思是十是大全了,你已经九样都好了,只要再“快一把”的努力,不就赶上十大全了吗?
今夜这些师母们却把这十个数目字,说得那么邪声邪声地近于诱惑性的名词上去了。什么“一定中意侬!”、“两个头”、“散散心”、“试试看”、“窝心(意指快乐、满意)得纳”,还什么“落光子哉”……。
王经理听得咧着嘴只管在笑,王师母是有教养出身的人向来不参加这些行列。但他从来不板面孔,照样哂意盎然,由着她们去闹。这每月两次的聚餐会,本意就是尽情快乐,故毋须担心什么忌讳的上头去了,男同事们同样无一个不发狂似的在鬼叫,连和尚也乐得手舞足蹈起来。最后他都剥去了衬衫子,仅一件汗背心。开始时大多文文雅雅的喝着小盅儿的酒,渐渐地就不那么礼貌起来,却大怀大怀地在倾。有的像疯人似的在嗥叫:“一定要吻侬!”“良(两)心放当中”。还有如“毕三”、“死(四)鬼”的骂人名词。这样每次都会闹到十一二点钟。
饭后我们男的洗洗手擦擦嘴也就算了。可是这些师母们每人都有化妆品放在随身的皮包时,她们只要一洗过脸,一窝蜂跑进王师母的房间里去了。从而,重匀眉黛,再酌铅华。这样又打扮得整整齐齐了,才袅袅娜娜地再次出现在个嘈杂的会客厅。我相信这些师母们如果不傅粉不拱胭脂不上口红的话,也许一天都活不好。
这时男的洗好脸,女的傅好粉以后。接着又各随各人的爱好。男的打麻雀、玩扑克。女的也有参加这当中的,而也有开着收音机去跳舞的。这里只有我和陈先生两无所好,只能坐着喝茶叶茶,有时也抽支烟。说实话,在这种场合里,我同陈先生两人,不象平日人们所歌颂的老实人,却似成了人体割出多余的两块肉瘤的讨厌和显眼。所以说“入乡问俗”,“进庙烧香”是理所当然的,如一旦走进寺院,既不烧香又下拜佛,东张西望,和尚不用说,认为这不是什么卖票的公共游乐场;香客也讨厌你,男香客怀疑你是一个扒手,女香客讨厌你也许是拆白党来找对象吊膀子的。当然走进堂子店就用不着正襟危坐学什么关云长的秉烛达旦,柳下惠的坐怀不乱,她们不会说你君子相,却会把你看成寒酸相。正在这时,果然有人在起风波发话了:
“阿拉大秘书也想辞别红尘,跟之吾伲格位大和尚出家,要去成仙学道。”
这是向来的规矩,凡有一个人嘴巴一旦张开了口,这种“下里巴人”的曲调和者十有八九。果然有人接上了:
“老和尚清修了一辈子,自然有伊道行。如果要伊再履行尘,伲拉会罪过虐。小和尚阿要听伊黄卷青灯伴伊一生,同样阿叫罪过喂。”
“对格!从今晚之开始,阿拉秘书么至少要参加一种娱乐,要嘛跟之伊纳学麻雀,打扑克。要么跟子伲纳学跳舞,两样里厢由耐去挑一样。不然,下一趟聚餐会不准伊参加。
王经理酒后也很兴奋,他原在打麻雀牌的,听到这里的师母们同我闹个不休的时候,他也帮腔说:
“这个意见却与正确,一个人是要找点儿娱乐,尤其是这些青年人,完全没有娱乐的情趣既不好,一旦找到娱乐放肆而尽其竭也不好。”
接着他又说:“赌钱可千万不能勉强人,尽管吾伲是玩它当白相,也不好!我提议还是跟各师母们学跳舞吧。”
她们本来无事也要生事的还禁得起王经理说支持的话。这一来大家都高兴得跳起来了。倪师母说:
“阿拉王经理一贯公正格,只要大家闲话对头,伊呒啥勿持公正立场。”
这时鸳鸯过来用手指头指着我说:
“耐阿曾听到王经理格闲话没有?耐如果对吾格闲话勿采纳,下一趟宴会耐是休想来参加。”
我笑着反驳她说:“法律嘛,阿要一视同仁才会使人心服,为啥同一种法令却有两种不同的对待,陈先生为啥可以消摇法外,却不受立法制约。伲感到这条法令嘛,似乎仅对伲一个人而立,对陈先生又似过份宽大为怀了。所以嘛,伲要提出上诉。”
我说以上这些话时,眼睛一直都朝向大小姐,似乎我所说的话,都要她来听的,可是今夜正也奇怪,大小姐似乎特别兴奋,这是向来未曾有过的事。过去只要一吃好饭,就自管自的走回她的卧房去了,永远也没有参加过这些师母们咭咭呱呱鸡啼鸭叫似的。现在她听了我的所谓抗议后,却朝我笑笑在说:
“伲以为才伊纳提出格法令,而对一般公民所制订,自然不包括啥格宗教界在内。陈伯伯是皈依佛门格行者,伊是从属西藏喇嘛教令喂,我佛如来是清静为怀,毋庸拉址到陈伯伯身上。”
大小姐说着她自己也禁不住用手绢头去捂着嘴巴大笑。这一下全场哄咙笑声,把我们这位一尘不染的“出家人”也弄得扭扭捏捏起来。
“那能阿叫心服?耐到堂律师也承认伊格立法了。”
卓别林这样说着,同时还用他的司的克在我的手背心上敲。王师母由于这位掌上明珠今晚难得的高兴,她的笑容比之平日要畅恬得多。从而,也打破她沉默寡言的态度。她别转头来来对我说:
“牟生先,伲小姐格闲话一贯公平合理,耐再没得说了。还是请师母们教会耐跳舞,赌钱伲也勿感兴趣。”
这样一来,大家都在公选教导员的人才了。选来选去,终于选上鸳鸯大姐,公认她的造诣比一般高,这叫“效法于上,仅取乎中”的原理。于是,鸳鸯过来拉着我,这时,我偶然地发现大小姐似乎看了我一眼后,又怎么会去戚起她的眉头来了。我却没有理解好的深意。
鸳鸯叫我把身体站得挺一些,左手伸上肩膀同眉毛齐,把四只指头轻轻儿地抠起来。右手指全伸直仰着,小手指的地方轻轻儿地体在她的腰部上。从而,鸳鸯把右手伸进我抠着的左手心里,同样叫轻轻地捏着她。而她另外的一只左手搭在我的右肩胛上。男的用左脚揩地前进,女的随着用右脚同样揩地向后退,这就是交际的狐步舞。
其实这种玩意儿,如果能真心去学它,有什么困难可言。不过要说到如何造诣深度而言,任何东西都是易学难精的。好在只要女的有一定的舞技,就是男的跳得稍微越规点儿,也不必担心,反正她都会跟得住,而且还可少许会纠正你的步伐。独怕你不留心,翘着脚尖踩到对方夏令的白麂皮高跟随鞋时,那好的喉咙下暗暗会骂你“屈牺”的。
接这些师母们都争先恐后过来要同我跳一只。据说这是试验试验我的优劣程度,这一来又是鸡啼鸭叫的闹得一团糟。
这时朱师母大概酒喝多了,说话不象平时样小心谨慎而得体。她对小大姐说:
“大小姐,耐最后作为监定格考官,来虐!试伊一下,如果及格喂,给伊一个秀才格着衔。”
朱师母酒后胡言乱语地自说自话,我却在替这位半老徐娘捏着一把汗。她同谁跳过舞!活见鬼,这时如果大小姐一声不吭,就会给朱师母下不了台。若再厉害点,她把屁股一挈别着头就跑,我的天,这位徐娘怎么办?害得我也怎么办?
谁都没料到大小姐今晚会这么平易,真的她还笑容满面的朝我走过来,露着那付红唇里的白牙齿同我说:
“吾伲洋对洋喂,谁也不要笑谁好吗?”
我提心吊胆地偷眼在窥弥勒佛,谁会相信她咧着那张搽过唇膏的嘴巴,似乎感到女儿今晚的高兴,也就是她做娘的幸福时刻哩。
这一晚,我们闹到比平时任何一次的时间都要迟,等到钟头敲过两下,才向主人道了晚安走出了王公馆。大小姐同她的母亲送客人,她还同各师母们都挥挥手。据我知道这是破天荒的,我相信各师母们也有这样的看法。最后大小姐走到我的身边,笑容可掬地还伸出她的手,这一下更使受宠若惊地呆着了……。
第十一章 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盯着我
自从那夜鸳鸯教我学跳舞以后,这位贾府老太太的大丫头把我当成是她授艺的门徒在看待了。她非但不想作为一个老师傅“杀手关”应该留一手,防止逢蒙射后羿;可她却不然,把猫爬树的本领也想传给我。她期望后来者居上,能够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她觉得更满意。可使她深感遗憾的我这个徒弟并非她理想中人,要叫一个唱大面的金笑山,去学天女散花的梅兰芳。教的吃力,学的也吃力。好在师傅的谆谆善诱,一直以和颜悦色地对待我这个不长进的徒弟。
有时她家如有客,师傅必定来电话,叫我这块蜊灰方糕去摆样。饭后师傅在来宾的面前——别的没好说,舞又跳得不像样——竟夸耀我是一位年轻的“文学家”,好在肚里的东西,别人又看不见,谁也无法戳穿他。尤其我这块蜊灰方糕不具一口漂亮的词汇,就这位大姐自己而言,真的也以为我是一个无比的知识分子。而同时把客人吹得大,主人自己也增高。由于她对我的接近时间多了,长期拉拉扯扯搂搂抱抱的,逐渐地我已感觉到她对我有异样的好感,无可讳言,我对这位美丽而温柔的大姐同样产生了良好的友谊。这些烦烦琐琐的事,要说清也很难。男女的秘密,就在于双方的两对眼珠子,仔细观察,一丝不苟,就算你相逃避现象,眼珠子早跳出来的在承担责任了。
有一天我在她家午餐,饭后,毋庸置疑,师傅又要授艺了。卓别林由于老婆徒弟在,男主人自然得去做他应做收拾饭桌洗盆碗的工作了。完成以后,他向床上一仰,呼呼地入睡了。这时鸳鸯去开着收音机,笑笑向我在招手。她把左手的搭在我的右肩膀时,轻轻地在摩了两下,并嫣然地对我说:
“要是从学跳舞这一技艺来认识耐格聪明程度喂,中下等面已一点都不能说耐是一位聪明透顶格人物。笨得要牺!”
我也笑了。反驳她说:
“如果叫曹大家去打水,谢道韫去种菜,她俩的聪明又什么用?这种雕虫小技,壮夫不为。伲不想学伊,要不,肯定会超过耐。”“书呆子,吹啥牛!来虐、来虐!”
这时她的头却慢慢地倾倒在我的右肩胛上了,整个身体也慢慢地与我贴得更紧了,她胸脯急促的呼吸一起一伏的跳动,我已觉察得非常明显,而同时她嘴上唇膏的香味,随着这急促的呼吸,一阵阵地送进我的鼻子来,这时我想扒开她,没有这种勇气,我想搂紧她,又感到羞愧、惶恐……。 鸳鸯把她的右手,从我抠着的手心里溜下来,她翻过来却去握着我的手腕,向她自己的腰里贴。这样变得我的两手抱住她的全腰了。她搭在我肩上左手,向前伸,右手也放在我的左肩上。从而左右手紧紧地一箍,围住了我的颈项,她倾斜在肩胛上的头也重新抬起了。她笑咪咪地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在盯着我,死命的盯着我!……。
我以为时,西方的如来佛祖驾云在我俩的顶上经过,他会在云头跌下来,粉身碎骨在凡间,这应该说是鸳鸯害了佛祖的金身,她再世也许不会超生来重做人了。因为她的罪行是佛门犯了色戒……。
——唉,柳下惠死了,自此以后,似乎历史上就未曾听到过有第二个柳下惠的人出现了,孔子死后,不久就出现了孟子。孟子死后,学习孔孟的人满天下。老子死后,不久又出现庄子。庄子死后,学习老庄之道的人同样满天下。惟有柳下惠死后,“坐怀不乱”的事就绝代了。它明显的告诉人,学孔孟的人想做官,学老庄的人想长生,学柳下惠的人他想得的是什么?一句话傻瓜!天上的玉帝他的周围却有很多的美女在伴驾,自然也有三宫六院,故所以他的公主七仙女常来人间寻丈夫。只有西方的古佛如来,和尚不能讨老婆,也有个妙丽的观音立左右。故所以我,呸!……。
这位贾府老太太的大丫头,她除了有时对我深情似无可克制外,至于她的温柔性格,加上这张俏丽的面孔,应该说是全店各师母中拔萃的人。她具有男人的豪爽女人的热情,但没有一般妇女喜说别人坏话的缺点。尤其对我抱有一颗真挚的赤诚,可以说达到顶点。她多半把我当成是她的亲弟弟,她并不一定把我看成是她的情人。她还非常欢喜听我叙述我同乡下妻子的青梅竹马生活。她常把我当孩子似的去问话。有时她问我:
“耐十四岁就同十一岁格家主婆生活在一起,两个人见面时,伊先叫耐还是耐先叫伊?”
又说什么
“耐嫂嫂一定很漂高,难怪耐整天来拉想着伊。阿好把伊喊出来,房子伲给耐找……。”
我笑笑的回答说:
“不吃醋吗?”
“啐!”她笑了。
她经常告诉我:上海是一个坏地方,好好的一个青年人,只要一旦走进这里的大染缸,什么样的颜色都会染上他的。她相信我是一个洁身自爱,除读书外,无它嗜好,也无恶习的人。因此,她对于我是五体投地。只要一旦家里来客人或有什么好东西吃,无疑我是上宾。可我也并不是两肩荷一口专门吃白食的人,我往往自己花钱叫她们作东请我自己做客人。尽管她对我有着盖不住溢出的热情,可奇怪的这个长个子的广东人,他对这位年轻貌美的老婆,似乎有无可辨驳的信任,从来没有半点儿干涉过她的私生活。
我还记得有过一回,大小姐平空的对我说过这么一句话:
“王师母好象同耐很接近,格号人格样子很讨厌,伲向来看伊拉勿习惯。”
我听后当时心里一惊,相信自己的面孔几乎已坦白了这隐蔽在心底里的忌讳。从而,后天的经验也立即告诉我,要镇静下来!我故意装成听不懂她话里内涵的因素,仅无意识地笑了一笑。答着说:
“我明白。”
过后我才回想起,怪不得那夜鸳鸯教我跳舞的时刻,我已经发现当时她看了看我然后才又眉戚戚起来。从这一点来分析,我深深感觉到大小姐非但貌美而聪明,而同时她慧心的眼睛还能洞穿别人的肺腑里!于是,我又在想,怪不得那些师母们对王经理和王师母似乎什么都无所顾忌的,独独对这位敏锐的大小姐她们都具有一种凛然的样子。用句成语这“邪不胜正”吧。由于大小姐的不欢喜鸳鸯,我又为这位大姐在担心,要是她在父亲的面前给鸳鸯上两句坏话,这位掌上明珠的父亲,既能听女儿的话,不去惩罚倪先生,自然也会听她不如意的话,要卓别林“另请高就”。我多这么在想,大小姐既会把心里放着不如意的话,都能如直的告诉我,显然她很看重我,有机会我应向她施加影响,也许她会看在我同乡人的面上,消除对鸳鸯的不良印象。可是最后的顾虑也袭上心来,谁又明白大小姐对这位大姐的不满,而是由我所引起,这样一来,非但与事无补反会引火烧身。她会怀疑我与她已建立起什么友谊了,谁知道大小姐对我抱的是什么的心?
尤其女人一般都是多心的,男的多半又具坏心眼。以多心人在窥察坏心眼的事,你想逃避还来不及,为什么还要说些“此地无银三十两“的傻话呢?后来我考虑还是私底下去告诉鸳鸯,在她家里时再别拉我去跳舞,这样逐渐地大小姐也许会忘掉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