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哑巴
在车站,我看见两个哑巴送一个哑巴上车
车开动的时候,一个哑巴探出窗口
手指疾速飞动
我知道他在说话,并且
说得一定又急又快
可我听不懂说些什么
两个哑巴,一前一后追着车轮
喘息的声音很响
那喘息,与常人没有异样
车驶上城郊公路,突然拔腿狂奔
仿佛谁在它的屁股踢上一脚
车后的人就渐渐变小
在烟尘里消失
这时,车上的哑巴变得安静
只是眼眶内噙满泪水
一眨眼,一颗硕大的泪掉下了
一颗硕大的泪,掉下
发出一丝轻响
致敬
向一只小小蜉蝣致敬吧
明知活不过明天
但今天它活着
今天它活着,就要好好活下去
瞧它,在冰凉的水里
在暗黑里
快活地游着
如果长出翅膀
就在水上飞着
为什么要悲伤
为什么要悲伤到死
今天它活着
呵,今天它一定看见
活着的光亮
蝉
我羡慕一只爬上枝头的蝉
羡慕它,那么久潜伏地下
一旦见到阳光,就大声歌唱
忘了地底下的黑
它那么小,我不知道它小小的胸腔内
是否藏着一颗心
若有,一定是最明亮的
从一棵树飞到另一棵树
从一棵树唱到另一棵树
我羡慕它简单的幸福
我羡慕它简单的快乐
我羡慕它简单,无知,又短暂地活在人世
却至死活在阳光中
母亲
记不清抱过多少女人
却不曾抱过最亲的人
长这么大,我好像一直被她抱着
现在,我要抱抱她
抱抱这个被疾病
折磨得只剩下一副骨架
瘫在床上的老女人
我要抱她,将她抱到阳光下
我要陪她晒晒太阳
如同一个听话的孩子
她闭着眼睛,脸上
漾动幸福的光影
我抱着她,但她那么轻
让我怀疑,抱在怀里的
不过是一条旧床单
我走出户外,春日的阳光如此暖人
可我害怕,一阵风过来
她真的像一条旧床单
被轻轻吹走
我抱紧她,不肯放下
一滴粗浊的泪,忍不住
砸在她的额头
她,一下子睁开了眼睛
秋天深了
日子比灯芯还短,在山里
稻子刚刚黄熟
秋风就吹起了
满山遍野的风,吹来吹去
是悲戚,还是快乐
流过村野的梅溪
水越来越浅
水边的风铃花,摇着风铃
但一路铃声微弱
摇不到秋天深处
沉寂的,是那空荡荡的两岸
播种要等到来年了
成群的山雀明亮地飞来
又尖叫着飞去
哎,秋天深了
秋天深了
夜凉的时候,一阵又一阵秋风,吹过
被月光漂白的屋顶
秋野
火车停下的时候,下去几个衣衫褴褛者
在这个小站,低垂的天空下
并没有什么村落
等我再次抬头
他们已经消失在泛白的秋野
大风吹起的衰草中
斑鸠
暮晚的斑鸠在林子里一声长一声短的叫
是一只灰斑鸠,还是蓝斑鸠
啊,这不重要
在我听来,孤单的叫喊是一样的
它们活在这个世上
灰茫的心也是一样的
和我们一样
我们从来也不知道天上的事情
我们从来就没有到过天上
我们从来也不知道天上的事情
或许鸟儿知道吧
或许流云知道吧
但流云只会化作冷雨
浇灭内心的渴望
鸟儿也一样啊
等它们在暮晚栖落
这些天外归来的灵魂
啾啾啾鸣叫
可是谁能听懂
那是飞翔的快乐,还是
天上的孤独
在省城
在省城,我碰见刘德贵
他改名叫刘枫了
费好大劲,才认出我是谁
操他娘,出去几年
连我都认不出了
站在街头,他恼怒地拨落
我搭在他肩头的手
打量我的目光,像有钱人
操他娘,他还卷着一条大舌头
装城里人说普通话
但在他跟前,我有些羞愧
我不能不羞愧啊
瞧我的腿上,沾着泥巴
我在穿西服的省城
笨驴一样,说着乡间
被他唾弃的
草木的方言
暮年将至
再没有那些美丽而又缥渺的幻想
唉,不要也罢
风一样的日子
风一样飘逝
再无力像浮云,漂泊远方,远方太远了
我只愿,在我邮票大小的家乡
从日出走到日落
爱身边牛羊,爱无言的草木
爱自家菜地
和流过门前的那条小溪
我只愿这些庸常的事物
留在我的心中
没有谁,将它们搬走
我只愿天黑的时候,回到
夕光幽暗的屋檐下
守着我的妻子
像一盏灯守着另一盏灯,漫漫长夜
一起慢慢熄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