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柏岙,湮没于水库底下的文明
“自初九日别天台,初十日抵黄岩。日已西,出南门三十里,宿八嶴”,霞客先生在《雁荡山日记》开头如是说。于是,我骑上电摩,顺着黄温古驿道,沿着霞客先生的脚印一路南行。经十里铺,出院桥,过唐家桥,远远地,我看到了秀岭水库的雄伟大坝。
穿过水花村,登上水库大坝,但见重峦叠嶂之间怀抱一湾秀水,山如黛,水含情,沙鸥翔集,垂柳依依,景色醉人。秀岭,旧作绣岭,景色如绣品也。“又作辞家客,来从此地经。乱山高下路,斜日短长亭。点点渚鸥白,条条溪柳青。眼前风物好,行迈未曾停。”清代乡贤郑敦锦先生描写的景象与今日竟然如此相应,不禁满心欢喜。
望着浩渺的碧水,我低头叹息,因为我知道,柏岙古村遗址就在水库底下,曾经,它辉煌了千百年。
柏岙,唐代称栢山,明万历《黄岩县志》载:“栢山,县南二十五里,唐开元时有栢隐居焉,故名。”
唐代,柏山设有驿站;元代辟有柏岙铺,朝廷派兵驻扎,是温黄古驿道的重要关口。越过柏岙南边横亘的大唐岭,下方的古城村即是传说中“东瓯古国”徐偃王王城的遗址所在,故而柏岙有东瓯通衢之称。
再往前追溯,柏岙的文明历史可以上推至新石器时期。
1957年,秀岭水库修建时,发掘了六十多座古墓葬,出土有大量文物,今黄岩博物馆里陈列的石斧、石奔等物件告诉人们,这里三四千年前就生活着我们的先辈;那些碗、碟、罐、壶等大量青瓷器皿,证明了秀岭一带在古代,特别是南朝时期,陶瓷业已经非常发达,并以此带动了一方的经济繁荣。自汉直至宋代,柏岙都是居民密集、市坊繁华的所在,并且是整个院桥地区的经济文化中心。
欧阳修、宋祁编写的《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记载:“杜羔,延陵令,避乱徙黄岩柏岙”。杜羔,台临宗杜氏始迁祖,唐朝名相杜佑之孙,大诗人杜牧之从兄弟,官至延陵令,中年因“避乱”从江苏润州延陵迁至黄岩柏岙。据杜氏家谱记载,杜羔之曾孙杜鹗一脉世居柏岙,其后裔杜垂象在院桥柏山建有职方井。杜垂象,北宋咸平三年(1000)进士,乃宋代台州第一位进士,历任职方郎中、处州(今丽水)知州等职。另外,杜垂象之孙北宋著名孝子杜谊就生活在这里。
杜羔又一曾孙杜袞从柏岙迁居黄岩城北翠屏山下杜家村,杜袞的后裔杜知仁、杜晔在翠屏山上建别墅,建樊川书院,师从理学家朱熹,创立南湖学派。南宋著名贤相清献公杜范也是这一脉后裔。
另外,根据《台州苏氏宗谱》载,苏轼曾孙淮阳刺史苏善顾,于宋代迁居黄岩柏岙。苏善顾,名明阳,字季朝,登进士任淮阳刺史,隐居黄岩柏岙,理宗征召不赴,赐建第,曰“苏楼”。
如此种种迹象表明柏岙实乃一方神奇之土地。
二、秀岭,东瀛先生的故里
在这片宁静的土地上,也曾经有过硝烟弥漫的战争岁月,宋末著名的抗元英雄杜浒,当年就保护着文天祥,从这儿去温州招募兵马抗击元兵的。
杜浒(?—1279),字贵卿,号梅壑,黄岩城北杜家村人。南宋贤相杜范的侄子,著名抗元英雄。德祐元年(1275),元兵进逼南宋都城临安(今浙江杭州),时局危急,朝廷颁布诏书,号召各地“勤王”,保家卫国。杜浒当时担任县宰,随即招募了4000个民兵响应。德祐二年(1276)正月十三日,杜浒与文天祥在临安西湖见面,两人相见恨晚,促膝长谈,共议抗元救国大计。从此,杜浒成为文天祥的部下和挚友。景炎三年(1278)十二月,文天祥在五坡岭兵败。次年二月,张世杰血染崖山,杜浒被捕,南宋灭亡不久于狱中去世。
水库中间的那座岛上有大藤坤山青瓷窑遗址,为沙埠青瓷窑系之一,现水位高被水淹没。窑址不远处,明代著名儒学大家东瀛先生王启就安眠在这片青山绿水中。
离井头村不远处环湖公路旁的路廊里,保存有几块古碑,其中一块是明礼部尚书黄绾撰写的《刑部右侍郎东瀛王公神道碑》,另一块是右佥事王铃撰文的《御赐东瀛王公祭葬碑》。碑文详细记录了王启先生的生平事迹。
王启(1465—1534),字景昭,号学古,院桥柏岙人,自幼颖悟过人,书史过目不忘。王启祖父王钦也是名儒雅士,创作有《罗川闸记》,于正统七年中进士,却因病去世,未授官衔。王启16岁家贫,父命其去驿铺当差,偶一事失误,当受笞刑。黄岩知县郑达见其相貌出众,问其家世。启告之,郑试以文,启立刻完成,极叹赏,于是资助其入县学就读。
王启于明成化二十三年(1487)得中进士,任霍丘(今属安徽)知县。弘治年间,任南道御史。后任江西按察司佥事、按察副使等职。任上修葺白鹿洞、濂溪两书院和文天祥祠,甚得民众拥戴。
嘉靖元年,王启任云南巡抚时,曾创办昆明五华书院。
嘉靖三年,王启出任刑部右侍郎。六年(1524),因参加审判山西李福达勾结武定侯郭勋一案,因执法不阿,直言抗上而受牵连,以致蒙冤入狱。三年后出狱时已六十有二。遂隐居乡里,寄情田园。创办黄岩柏山书院,著书立说,人称东瀛先生。八年后去世。三十年后,李福达冤案大白,朝廷派钦差到黄岩为其平反,举行追赐祭葬仪式。王启有著作《赤城会通记》《古文类选》《周易传疏》《柏山文集》《东瀛遗稿》等传世。
三、新河坊,曾是新罗商人集居地
眺望秀岭水库的尽头,烟波缥缈处依稀有村庄的影子,那就是井头村。
井头,古称新罗坊,因五代时期有新罗人集居而得名。古时候,秀岭水路直通东海,百舸泊港,商贾云集。后因海涂淤积,海岸外移,渐成内陆。宋代是沙埠窑的鼎盛时期,海上丝绸之路让黄岩青瓷名扬海外。明清时期,由于朝廷实施海禁政策,出口受阻,瓷器业渐渐衰落,新罗坊也少了外商居民,遂改称新河坊。
新河坊临河的村道两旁有一对石虎,是明代的古物。石虎一雌一雄,造型古朴,纹饰优美,威武而不失灵气。虽历经几百年风雨仍然完整无损。它们原在横溪山、郑家山上,守坐在王启之祖父王钦、父亲王本古墓前,不知何时来到村口,成了新河坊的守护神兽。
山谷深处的国宁寺,寺旁有古井叫国宁井,井水甘冽,终年不涸,井头村就因它而命名。
国宁寺,这座始建于唐代咸通三年,宋治平三年受朝廷赐额的古刹,藏风聚气,气象氤氲。明代曾一度衰微,乡贤王启以及太平人礼部尚书方石先生谢铎发起募捐并资助。翌年,即弘治元年(1488年),寺院得以重辉。
民国晚期国宁寺已经颓败。当代《黄岩地名志》井头村名下有“国宁寺,15户,48人”的内容,可见建国后,国宁寺已成为一个小自然村,原寺产在土改中被分给了村民居住。1958年国宁寺改建为水泥厂,殿堂尽毁。
上世纪末,随着宗教政策的完善,村民自发地计划恢复国宁寺。先是修缮老大殿,慢慢地有了香火。2001年重建大雄宝殿。宁海藉的僧人了智师父已经在此坚守了近二十年,现在寺院已初具规模。
四、青山依旧,我童年的记忆犹新
对于秀岭,其实我很熟悉。小时候,母亲在院桥工作,将我寄养在井头鲍家。故居是在一个畚斗楼式的四合院内。院子北边有一片竹林,林外是溪涧。夏天,溪坑里满是白色的鹅卵石,我与小伙伴们躲在晒番薯丝的竹帘底下玩耍。偶遇水库放水,有人在岸边呼喊“放水了……”,大人们便跑来收走番薯丝与竹帘,并将我们这些顽童赶上岸。随后山水呼啸而来,淹没了白色的鹅卵石,也淹没了我们跌落在溪坑里的欢笑声……
山里的生活是灰色的,记忆却是多彩的。春天里漫山遍野的映山红,鲜红的花瓣能吃,酸酸的,甜甜的。夏天有杨梅、桃、梨,品相好的都挑去卖了,留下来的也足够我们解馋了。秋天的西瓜以及山间的野果给我许多欢乐,山乌珠、匝匝果、山毛楂……秀岭的西瓜特有名,那又甜又脆、带有沙性的西瓜,每每记起都会流口水。可惜因产量低,上世纪九十年代被外来新品种替代了。
本世纪初,这里辟为苗木基地,全村广植各种观赏苗木,尤以桂花树为多。乡亲们也凭此改善了生活条件。近年,供大于求,桂花树失去市场,倒是造就了整个山谷的桂花树林。每逢金秋,丹桂飘香,吸引了成群结队的游人来此赏景,井头成了远近闻名的网红打卡点。
中秋节前后,村边道旁以及民宅的房前屋后,是成片成片的丹红,那是乡亲们采撷晾晒的桂花。我曾问老乡一季有多少收成,回答说,少则逾千,多则几千近万的。只是年轻劳动力都去镇里工厂上班了,村里都是留守老人,桂花大多落地浪费了。
国宁寺旁有座小水库,登上坝头俯瞰山谷,平日层层叠叠的葱绿桂花树林,如今已成了成片成片的禇红色,细看每棵桂花树上缀满了细碎的花朵花蕾,密密麻麻,一簇簇一串串,煞是好看。便记起李易安的诗句来,“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觉得一点都不夸张。花雨随风洒落,满地的丹色,着实让我体会了一番“落红染香泥”的意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