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柜橱的角落里,找到那个蒙尘的黄色塑料盒子时,父亲已经离世近五个月了。盒盖掀开的瞬间,细微的尘埃在光线里浮游,像被惊扰的时光碎片——久违的钢笔们,支支携带着历史重量:英雄100号,永生212,那支产于上世纪五十年代的蓝灰色上海牌金笔,笔尖依旧金黄,笔杆处虽有一道浅浅的裂痕,但笔杆还温润如玉。盒子底部,竟然躺着几个早已被我遗忘的铜笔帽,泛着暗黄色质感的哑光,年幼时,它们曾是我洗净的毛笔上身份高贵的“顶戴”。几十年间,经历数次搬家,由北而南,由乡而城,父亲竟然完好地保存着这些跟随他走南闯北的笔们,视若拱璧。
父亲的字好,有扎实的书法功底,软笔硬笔俱佳,如行云流水,又似古松盘虬。他在学生时代,曾经帮老师刻钢板,出试卷,工整严谨,力透纸背。汉字和阿拉伯数字都毫不逊色,宛若机器刻写。刻板的规范书写,并未减损父亲书写的另一面:恣意洒脱。他的行草线条流畅,含蓄与写意并存,笔走龙蛇间,气息、力量,对象形字的理解都在其中。他的手浑厚有力,我曾见他蓄力腕间,行云流水地泼墨。那气度,仿佛王者,纵横捭阖,潇洒人间。
在我初中毕业的那年暑假,父亲看看我的字,摇摇头说,你这写得都是有棱有角的方块字,难看。我教你学草书吧,上高中要快速记笔记。他教我写的第一个字,就是草。“草圣最为难,龙蛇竟笔端”。这是我学习草书最先接触到的一句话。草和学,在草书中很容易混淆。父亲一再教我辨别。此后,他专门找差不多的字一块儿讲解,加深我的记忆。他经常握着我的手,跟着他的手起势、舒展、折返、点顿,仿佛牵引着幼童习步。我逐渐能体会笔意间的流动自由、节奏快慢、笔势收放——时而如浅溪里游鱼迂回,时而如舞台上水袖轻舞。他演示“飞”的四五种写法,果然每种都藏着不同的风姿,种种飘逸如蝶。由此,我渐渐找到书写之乐,笔下的字渐渐不那么正方,线条逐渐流畅洒脱起来。当我把几个常用字写得有模有样时,父亲不免开怀,用他特有的拉长音调的“哦”字,夸张地表示惊讶:这是你写的还是我写的?都可乱真了。我深知,这是他以特殊方式对我的的鼓励。
“字是头碗菜。”父亲总说这句家乡俗语,他说字如人的脸面,字好,为形象加分。他总是督促我把字写好,一方面教我草书,另一方面也督促我写正楷,可惜我没有坚持下来。我缺乏毛笔功底,学父亲的字,也不过得了三分精髓。像一个学了几天武功的人,不过花拳绣腿架子好看,缺了骨感,甚为遗憾。
前几天,在书橱里发现一本线装的旧字帖,里面夹着一沓子400格的绿框手写稿,泛黄的纸页间飘出陈年松烟的气息,不知道是他何时所写,内容是旧字帖目录索引。我惊讶地看着他一笔一划的钢笔字,精致灵秀,暗藏功力,笔笔带着对文字的敬意。一张张地翻看这些旧纸张,几乎听到父亲对我说,你看,你写的横折钩缺乏弧度,老是那么一挑就过去了,写字要写到位,要端得正。原来,父亲留在旧纸页间,浸透了岁月的深蓝色墨迹,不过是要在某一刻让我领悟——在生命的皱褶里,写出光的形状。
父亲年纪渐长,手抖,很久不写字。即便写几个字,线条也如洗旧的衣服,不再平滑流畅。疫情后,他进入护理院调养。身体稍稍恢复了一些,竟然萌生了出人意料的想法:年逾九旬的他要教老人们学书法。我和医护人员一样,认为他老糊涂了,在那个特殊地方,面对一群生活无法自理的老人,讲书法,是多么不合情理,便想方设法地劝阻。有一天,他望着窗外远处疾驰而过的动车,沉思良久后对我说起生命的空茫,是那种深深的无依,我才渐渐理解了他。他是在寻求生命的平衡感和寄托,看似荒唐的想法,不过是需要一种精神慰藉,来抵抗年老病痛带来的虚空感。
去年暮春时节,父亲病危进入重症监护室,身上插满了管子,无法发音。我每日下午陪伴他,看着他一天比一天衰弱而无能为力。一天下午,他情绪激动,嘴巴不停地说着什么,还夹杂着手势。我扶他坐起来,叫护士拿来纸和笔,让他写下想说的话。他拿笔的手,已骨瘦如柴,皮肤和骨头中间,是绣线般纤细的几根小血管。但凡护工帮他翻身时手重了点,皮下血管就会破裂,在手背上洇出地图状的紫红色斑块,一如无奈凋落的花簇。这只手无力地握着笔,良久,终于在白纸上书写起来,那是一堆缠绕在一起的线条,状若古老的符咒,我仔细辨认才发现,他写下的竟然是他和母亲的名字,原来七十载伉俪情,早已融入骨血中。我用手机拍下他今生最后一次、也是最柔情的一次书写,珍藏起来。他虚弱不堪仍不失风度的运笔气势,得到护士的夸奖:你的字一定很好,从握笔的姿势就能看出来。他竟谦逊地,略带羞涩地摆摆手。
父亲隐遁于尘世,是在秋末的微凉天气里。此后,是蔓延整整一个冬季的严寒。我借以取暖的一种方式,竟是无意识地重拾抄书之乐。每天下午,坐在书房里净手书写,既为静心,又可练字。几个月间,抄满了两个笔记本。这中间,有意识地把笔画写到位,写工整。电子时代久不动笔,对书写缺失了感觉,总觉得中性笔虽方便,但少了点什么,于是去父亲房间寻觅,直到那几支旧钢笔神谕般地出现。
英雄,上海,永生,这些跟随父亲一生的旧钢笔,现在被我重新收纳,装进一个新的盒子里,重新清洗并灌满了新买的墨水。这天,我挑了一支他曾经握着我手写字的黑色永生212钢笔,用不太熟悉的方式重新握笔,笔尖划过纸页,有粗重的阻力,笔画却依然清晰。我努力把横折钩写得圆润到位,仿佛父亲正站在我身后目视指点。写着写着,我不觉泪流满面:爸爸,我想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