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寒,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浙江省摄影家协会会员。西湖边出生,东海畔长大。爱山川风物,爱人间烟火。现居杭州。出版《浙江有意思》《大地的耳语一江南二十四节气》《江南草木记》等著作二十余部,作品上榜各大好书榜,入选多种年度选本。策划出版了“有意思”“有味道”等书系。
一
台州是鲜嗒嗒的美食高地,黄岩人嘴刁,舌头比秤头还准,一尝就知海鲜是新鲜捕捞上来的还是存放了些许时日的。禁渔期,海鲜少,价格贵。有些馆子为了省成本,提前囤了很多货。王金宝不这么干,食客就好那口鲜,冻过的和刚出水的,差得远哩。禁渔了,他依旧天天上菜场,换成小网海鲜、远洋海鲜。梭子蟹不让捕,就用三门、路桥的养殖青蟹,壳薄肉嫩没腥味,老饕都说比野生的还鲜还嫩。
台州菜讲究个“鲜”字,不搞花架子,就像“清水出芙蓉”。好食材丢锅里,加点水、加点盐、加点姜,煮出来,鲜掉眉毛。王金宝常说:“好食材,简单做,本味最勾人。”他在黄岩开了龙宴新台菜,还有四家店,每周都要挨个转转,瞅瞅菜卖得咋样,新菜合不合口,食材够不够。
王金宝初中毕业就入了餐饮行当,说不出“在地性”这样文绉绉的词,可黄岩的山山水水、角角落落,他门儿清。宁溪豆腐白嫩嫩,沙埠芋头粉糯糯,头陀红糖甜津津,院桥荸荠脆生生,还有澄江两岸的蜜橘,马鞍山的葡萄,富山的杨梅。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人吃一方菜,这话一点不假。千百年传下来的口味,改不了。这背后,是人与土地的深深羁绊。
他懂海鲜,张口就是“三鲳四鳓,五呼六淡”。黄鱼是宴席上的贵客,肉嫩味鲜,黄岩人好这一口,甚至把春天山里头的黄泥笋叫“山头黄鱼”。野生黄鱼贵,普通人吃不起,可老饕们嘴瘾又要过,就以深海的养殖黄鱼替代。王金宝路子野,总能挑到好货,烧得好,老饕也尝不出多大差别。
店里的大汤黄鱼配手工年糕,鱼肉嫩滑,汤汁浓稠,年糕又软又韧,是先手打后手搓整出来的糕块,往盘里一蘸,吸饱鱼汤,就是个软糯的小可爱;若拌米饭,粒粒分明,雪白的饭粒裹满浓郁的汤汁;或用粉干(米线)一搅,爽滑劲道,味道不比鲍翅捞饭差。
黄鱼、带鱼、米鱼是店里的“吉祥三宝”,丑丑的鮟鱇鱼,也成了座上座。这种鱼,过去没人瞧得上,海边人甚至拿来沤肥。如今,海洋资源衰退,它堂而皇之占了一席之地。酸辣鮟鱇鱼汤,把鱼肉和鱼骨斩件,快火爆炒,加泡椒烧汤,味道老实赞(方言,确实好),价格却亲民,食客们吃得直咂嘴。
二
龙宴是金梧桐二星,厨师出身的王金宝对菜品要求很严。后厨计时器“嗒嗒”响,清蒸生炒、快煮慢炖,各有火候,切菜要横丝竖片,摆盘要错落有致,灶台也得擦锃亮,王金宝见不得邋遢与杂乱,他常跟年轻厨师说,“做事要用心,做菜更要用心。”
当年,初中毕业,17岁的他跟着叔叔入行,他没去传承木匠父亲的好手艺,却跟着叔叔走上餐饮之路,是因为父亲的一句话:“民以食为天,厨师这行永远不会被淘汰。”
叔叔没留他在自家店,送他去了更好的馆子。王金宝从提水打杂做起,二楼没有自来水,每天提水上楼,手勒出血痕,累得想打退堂鼓。爷爷一句话点醒了他:“不吃苦,哪来甜?”
他静下心,从切姜末、蒜末、葱花开始,直刀、片刀、剁刀,刀功炼得炉火纯青。厚、薄、横、直,丝、片、条、块、丁、末,“什么食材,怎么切法,都有讲究,切牛肉要横纹切,切猪肉要斜纹切,这样口感才会好。”
王金宝当学徒时就喜欢琢磨,翻到杂志上有个西瓜灯,浑圆的西瓜被巧夺天工地雕琢成一盏翠绿的水果灯,繁复细腻的花纹,从瓜身蔓延,宛如古典华服上的刺绣。暖黄灯光透过镂空之处,似繁星洒落。王金宝心痒痒,就想亲手做一个。午休时,跑街上买来西瓜,照着杂志上的图案,先用铅笔在瓜身上描出草图,再用西瓜刀一点一点雕刻。雕好的西瓜灯玲珑剔透,师傅见了直竖大拇指。当晚有个重大接待,师傅亲手把徒弟雕的西瓜灯提了上去,赢得满堂喝彩。
慢慢地,王金宝学会了雕花、冷拼、配菜、烧菜。“灶台上练颠锅,夏天四十多度,衣服湿了干、干了湿。”
王金宝手头松,人大方,赚得多,花得也多,爱请客,爱交友,爱热闹。哪里有新店,哪里有好吃的,就呼朋唤友去尝鲜。几个年轻人围坐在桌前,大碗喝酒,大口吃肉,辛苦赚钱快活花,花在吃上更快活。吃着吃着,他吃出了门道,吃出了感觉,也吃出了雄心。对美食的热爱,在一次次的寻味中加深,也为他日后的餐饮之路做了铺垫。
2004年,命运的齿轮再次转动,王金宝迎来了人生的两件大事——结婚和失业。失去工作的王金宝,陷入短暂的迷茫。未来的路该怎么走?心里充满了困惑。但很快,当学徒时认识的同伴兼老乡侯学龙找上门,请他一起开店。彼时王金宝已带过三四个团队,厨艺精,管理经验足。而侯学龙此前开过两家小餐馆,性情相投的两个年轻人,一拍即合,决定合伙新开一家店。
在椒江商业街,他们盘下一家倒闭的餐馆,重新装修,店名“刻龙”是抓阄定的,带着一丝随性与巧合。第一个月,生意惨淡,每晚只有几桌客人。王金宝愁得吃饭都没了味道,看着空荡荡的餐厅,满是焦虑。没想到,第二个月,生意就异常火爆。凭借扎实的厨艺和接地气的价格,“刻龙”迅速成为现象级餐厅:32张桌子午晚市都要翻台,一天能做七八十桌,多的时候八九十桌,在电梯口加座,日流水突破5万元,生意火爆程度远超预期,想要订到好包厢得提前一个星期。
趁着这波好势头,在此后的十多年间,“刻龙”在椒江、黄岩、临海又开出好几家门店。
这十多年间,台州菜也从餐饮江湖上的寂寂无名,一跃成为中餐新贵。
三
中国八大菜系中,有浙菜的一席之地,浙菜主要由杭帮菜、宁波菜、绍兴菜、瓯菜四个流派组成,多年来,台州菜鲜有人提及。2019年,米其林首度进入北京,老家在台州的新荣记(新源南路店)拿下全北京唯一的米其林三星,风头一时无两。此后几年,新荣记一路摘星,成为中国乃至亚洲获得米其林星最多的中餐名店。自此,台州菜在浙菜美食林中一路领鲜。
2022年8月,刻龙渔港城在黄岩开了七八年店后,租约到期。当时正值疫情,生意清淡,王金宝和几个股东一商量,决定不再续租。
不续租了,伙计怎么办?“这些伙计跟了我多年,不开店,他们没了工作,影响的是一家人的生活。”
店还得开下去。不过,这回推出的是一个全新的店,叫“龙宴新台菜”,招牌上直接亮出了台州菜。
这个时候开店,显然不是好时机,疫情已持续一年,什么时候结束,无人知晓。餐饮店生意一落千丈,撑不下去的,直接关店了事。王金宝却逆势开出新店。店是开了,但门可罗雀,每天都在赔钱,“我难,别人也难,咬着牙熬,总有熬出头的时候。”最难的时候,店没关,人没裁,王金宝给伙计们打气,越难,越要守住品质。
疫情一结束,龙宴一下子火了,忙起来要翻台。店里点单率最高的是三样菜,本地虾酱排骨,沙蒜豆面,烤鸭,食材很常见,但味道不一般。沙蒜豆面在他的灶台上,依旧保持着浓稠醇厚的老味道——沙蒜的鲜、豆面的糯,在砂锅里咕嘟作响,氤氲出令人垂涎的香气;本地虾酱排骨遵循着传统的烧制方法,虾酱的独特咸香渗入排骨的每一丝纹理,咬上一口,满是儿时的回忆。
“做餐饮的,要花心思琢磨菜,也要花心思琢磨食客的胃。鲜不鲜,看时令,看食材,看挑货的眼力。好不好吃,看火候,看刀功,看厨艺。”
王金宝开店,只有两招,一招是守旧,姜汁调蛋用的还是“仙人烧”的老法子,搪瓷碗垫着瓦片干烧,表面笃出一个个小汽孔。一招是创新,别人家做砂锅鸡,他做砂锅焗膏蟹,蟹肉是荡气回肠的鲜甜,蟹膏是溏心蛋般的嫩滑。最常见的望潮,改良后,叫堂灼韭香望潮,一把翠绿的韭菜下去,鸡汤一烫,便有了江南春天的青翠欲滴,在韭香与鲜香交融中的望潮,一口爆浆。下里巴人的番薯庆糕,一改乡野的粗气,变身为阳春白雪的糯叽叽。
二十四节气也融入了他的菜单,正月雪里梅,二月桃花鲻,到了清明,青团的艾草香在店里飘散,翠绿的色泽、软糯的口感,仿佛把整个春天都包裹进去。立夏,食饼皮裹上各色时蔬,一口下去,满是迎夏的喜悦。冬至夜,冬至圆在黄豆粉中翻滚,象征着团圆美满。
这些应季美食,成了他与食客之间无形的情感纽带,食客们吃到的,不仅是食物,更是一份生活的仪式感与故乡风物的滋味。最让王金宝高兴的是,他经常会碰到老食客带着新食客上门,或者带着自已的下一代来店里,“就馋你家这口老味道啊。”
王金宝的圆脸上,总是挂着温和的笑容,“笑脸相迎”“和气生财”,这是师傅早年传授的生意经,更是他为人处世的准则。从学徒到老板,三十多年,他悟出个理:“味道是盾牌,创新是长矛。”黄岩人吃得豪爽,舌头却精细,在这儿做生意,容不得半点虚头巴脑。
他爱厨房里的镬气,现杀现烧,“刺啦”一声,香气四溢,热乎乎端上桌,这是烟火的日常。他说:“食材放久了会坏,装修用久了会旧,只有好味道,永远不过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