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华诚,中国作协会员,“父亲的水稻田”创始人。出版有《素履以往》《一日不作,一日不食》《草木滋味》《一饭一世界》《下田:写给城市的稻米书》《造物之美》“江南三书”《春山慢》《寻花帖》《廿四声》等多种。曾获三毛散文奖、草原文学奖等奖项。散文作品入选多种年度选本。部分作品被译成英语、韩语、阿拉伯语。策划并主编“雅活书系”“乡居文丛”“我们的日常之美”等书系。
一
“啪”一声,说书人胡从德把响子拍在书案上,野猪林的雪便在冷寂祠堂上空落了下来。
那截竹板,叫响子。跟了胡从德五十多年。竹身磨得乌黑油亮,裂痕里渗着多少年的手汗,也有了这岁月的包浆。
1978年冬夜,他在祠堂第一次敲响它。台下三十几个村民缩着脖子,脚下跺着稻草取暖。
二十多岁的胡从德并不知道,从那时开始,他要跟这个响子相伴几十年。
胡从德年少时从父亲那里得了不少书,也听父亲讲过《聊斋志异》《三国演义》《水浒传》一类的故事,读书听故事,每每如痴如醉。
在生产队参加,白日里劳累无比,晚上没什么事,他就在祠堂里装模作样说书。那时也没有什么技巧,无非是把书里看到的故事讲一讲。村里人天黑就无事可做,有人讲故事,他们自然爱听,慢慢听众越聚越多。
说书场所,夏天在操场上,冬天在祠堂里,有一角屋檐下也行。从前的曲艺人,几乎和讨饭人一个意思。日子难啊,种地收入又少,会一门技术,也是谋生手段。也有人笑他:“正经人谁去做这个?”但父亲似乎并没有反对过。
那时的温黄平原,评书是农闲时的盐。田间地头累狠了,总要听一折《姜子牙火烧琵琶精》解乏。两三年后,到了八十年代,胡从德加入了县曲艺协会,这才知道最兴盛的时候,在温黄平原一带有这样的一百多位曲艺人。这些人穿街过巷,在艰辛的日子里讨一份生活。
说书的内容,主要出自中国古典小说,都是经典故事、神话传说,加上一些演绎。胡从德用的是本地黄岩话,再结合本地的风土人情做一番加工,让老百姓听了觉得亲切。说书的技巧,有的是传承的,有的是偷学的,胡从德没有认真拜过师,偶尔听听人家怎么讲,自己再琢磨琢磨怎么丰富提高。
很多年以后,胡从德的说书从屋檐下、祠堂里,走进了正儿八经的茶馆,走进了场面阔大的书场。书场就是专门说书的地方,茶馆是以吃茶打牌为主,兼营说书的。有的师傅来了,说一部书,能说上一两个月。很多精彩篇章,说到节骨眼上,突然“啪”的响子一声响,“且听下回分解”,下面的听众顿时一片哗然,却也只能干着急,下回再来接着听讲。
胡从德说,武松在狮子楼大战西门庆,刀就要抹到对方脖子了,可刀悬着能讲八九回!这就叫做卖关子,也是说书人的必备本事。
二
响子一敲,祠堂里浮起一团阳光。那光里站着八十万禁军教头,也站着二十二岁的胡从德,一晃眼,他从二十岁到了七十岁。
“一角钱一张票,分艺人五分。”他眯眼笑。五分钱能买半斤糙米,够一家四口熬两顿粥。椒江、临海的书场也去,夜夜爆满。一天下来,他能挣到三四块钱,这份收入抵两个农民的收入绰绰有余。
胡从德骑着二八大杠自行车,车筐里塞着蓝布包袱,里头裹着《水浒传》手抄本,也裹着随身的响子。自行车穿过村庄和田野,后面跟着狗吠和鸡叫。骑坏了几辆自行车,后面换了摩托车。最远骑到永嘉,摩托突突喷烟,雨天路太滑,摩托车一偏,他半边裤腿裹在了污泥中。这都是常事。雨天雪天,晴天阴天,他照跑不误。有时候为了赶路,饭也来不及吃,坐在台下抽旱烟等节目的阿公,给他递来半块番薯:“胡老师,吃饱了才有力气讲林冲啊。”
汗味混着热茶气,长条凳挤得插不进腿。说《封神榜》的那一夜,暴雨淹了路,听众蹚着没过小腿的水来,裤腿滴滴答答,还是坐在书场里听。琵琶精现形时,前排阿婆愣在那里,搪瓷缸掉到地上都浑然不觉,姜子牙一把三昧真火,烧得满堂喝彩掀瓦。
胡从德所在的村庄,如今已变了大样。原来偏僻的小村,一条大公路劈开村庄,大货车轰隆隆碾过门前。百年香樟就像村民们的命运,有好有坏,好的进了城,住进了高楼,差的也进了城,在厂子里卖力。
老祠堂变成了文化礼堂,铝合金窗框亮得耀眼,墙上挂着“五水共治”的标语。胡从德站在台上,背后电子屏滚动着“孝善文化讲座”。台下坐的多是银发老人,老人们都是熟面孔,稀稀落落几个,难得见到一两张新鲜面孔。
胡从德加入了县曲艺家协会,加入市曲艺家协会,后来又成为非物质文化遗产项目传承人,又成为“乡村大使”,人们都叫他“胡老师”。这些都是荣誉,让胡从德觉得自豪。2020年,他还被评为“台州市理论宣传先进个人”。对于这半生的辛劳,他自己总结了一句话,让我一定要写上:“评书宣讲五十载,每年宣讲二百场。一生讲了一万场,听众多达两百万人次,足迹遍及温黄平原。”
几十年反复熬煮,《朱元璋传奇》《水浒传》《封神演义》这些经典依然是他的拿手菜,只要响子一拍,信手拈来。胡从德一人分饰几角,一会儿是姜子牙,一会儿是琵琶精,一会儿是路人甲,几乎连喘口气的间歇都没有,就可以无缝链接。在说书之外,更多的时候他承担着理论宣讲的职能,响子一拍,讲平安黄岩、平安台州,讲移风易俗、警惕诈骗、生态文明。
只是,台下已不复有当年的那般挤挤挨挨,那般热闹喧嚣。电视、电影、手机、剧院、说起来也是时代变化、社会进步,人们的生活越来越好了,胡从德的说书变得有些寂寞。
有一回,他在村文化礼堂讲《五虎平西》,依然是一个人,一张台子,他穿了马褂,声音洪亮。夏日中午,空调温度正宜人,台下座中,老年人两三位打起瞌睡,渐渐鼾声四起。胡从德有点哭笑不得。拣紧要处,他把响子往桌上一拍:“那双阳公主策马追敌,追的可是你们这些瞌睡虫!”
满堂惊醒,众人哄笑,他瞥见窗玻璃映出自己的影子:白发、豁牙,蓝布衫像挂在时间的竹竿上。
三
“啪——”这一声响,在高桥头村文化礼堂的书场响起。
四面空空荡荡,胡老师给我单独表演了一段《姜子牙火烧琵琶精》。
只见他,口中语速飞快,迸出一句句情节,都是黄岩的土语方言;他左一侧身,化身姜子牙,胸中有韬略,火眼又金睛,怒目圆睁,马上要对玉石琵琶精亮出他的三昧真火,“你分明是个琵琶精,待我将你打回原形”,他右一侧身,躬身为琵琶精,声音变得柔弱可怜,“哎呀我的好阿哥,我只是个平民弱女子,不明就里前来算卦,哪里是什么妖怪”,再退后一步,他又变为路人甲,“两位有话好说,有话好说,不要动雷动火……”
这神采飞扬的情景,哪里看得出,表演者乃是一位年逾七旬的老人!
这举重若轻的洒脱身姿,似乎早已超越凡俗的日常生活,抵达生命自由的境界。
哪里需要什么观众?
如果有一个观众,他便是为一个观众演出;如果没有观众,他便是在为自己的生命演出。
此时,台下角落里的一名戴着耳机的少女——正打开手机在录像,她早被这动人情景所感染,要发个短视频。
“小囡,听得懂黄岩话伐?”结束后,胡老师问。
少女点头:“听不懂也很感动!……哇,好多人点赞!”
胡老师不懂这些时新玩意儿,他只觉那手机亮闪闪,小小屏幕也像一方新书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