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教师节,午后的阳光透过阳台稀疏的茉莉花枝,懒洋洋地洒在林老师膝头的毛毯上。四周寂静,几上一杯渐凉的茶,静默地守着这方被时光拉长的光影。
门铃响了两下,声音清脆中带着迟疑,林老师撑着椅背慢慢起身,邮递员塞给她一个不大不小的包裹。拆开外面的塑料包装袋,里面有个四方的纸盒。盒子泛黄发脆,边角磨损得厉害,好几个地方居然还用透明胶带勉强缠着,上面的字迹洇染模糊,依稀辨得出她的名字。
会是什么呢?她没有什么网购的习惯,外地的儿女寄东西也不会用这样破旧的盒子呀。林老师心里揣着好奇,慢慢撕开盒子的封口。
最先涌入鼻腔的,是陈旧的纸张带来的淡淡霉味,还有一丝极遥远又极熟悉的味道,像是碳素墨水混杂着粉笔灰,她的心莫名一跳。
果然,里面有厚厚一沓作业纸。那种裁得歪歪扭扭、纸张粗劣发黄的双线作业纸,一张张用浆糊仔细地粘成了长卷。她狐疑地拿起最上面一张,只打量了一眼,呼吸便顿住了。
“欠条:林老师,等我当了科学家,造飞船带您去月亮上过教师节!——王峰”
字是用铅笔写的,稚嫩,笔画却用力,几乎戳破纸背。那个名字,像一把小锤,轻轻敲开了记忆深锁的门。林老师的手指开始发颤,急切地翻看下一张,再下一张:
“欠条:林老师教师节快乐!我以后给您买一百盒润喉糖!——张志力”
“欠条:林老师教师节快乐!我长大后一定给您买最好的钢笔改作业!——刘燕君”
“欠条:林老师,我的理想是当工程师,将来每个教师节我都给你建一幢教学楼!——赵安涛”
一张,又一张。54张,54个稚气又郑重的承诺,54个用铅笔、圆珠笔、甚至红蓝铅笔签下的名字,密密麻麻,铺满了长长的纸卷。那些早已隐入岁月的面孔,带着那时特有的懵懂与赤诚,穿过四十年的尘烟,呼啸着扑到她的眼前。
记得那个教师节,林老师过得和以往没什么不同。唯一不一样的是她刚上讲台,孩子们便争先恐后地把这些“欠条”塞到她手里,也不知道是谁起的头,那是他们能想到的最珍贵的礼物。她当时开怀大笑,笑得很开心很开心,眼里还笑出了泪花。她挨个摸了摸他们的头,不停地说老师等着,一定等着,老师相信你们。
后来她把这些“欠条”放在一个纸盒里,时间长了以为和这些童言稚语一样早已随风散了。谁能想到,孩子们竟然收好“欠条”,在四十年后寄给她。这时一张洁白的信纸飘落出来。上面的字工整而漂亮:“林老师:您好,教师节快乐!我们是85届实验小学毕业班全体学生。原谅我们直到今天才敢把‘欠条’寄给你……”信纸末端,附着一份名单,标注着“85届毕业班学生现状”。
她的视线模糊了,赶紧摸出老花镜,指尖颤抖着,一个字一个字地往下认。名单是按学号排的。
第一个就是王峰,后面跟着:“航天工业部某所研究员”。那个当年用泥巴捏飞船的小男孩……
张志力,“市人民医院耳鼻喉科主任医师”。
刘燕君,“省特级教师,荣获全国优秀教师称号”。
赵安涛,“路桥集团高级工程师,参与多项国家重点项目建设”。
……
一个个名字,一个个头衔,像一串串沉稳而坚实的脚印,从小学出发,走向天南地北。他们真的做到了,用这样一种她从未想象过的方式,集体兑现了童年的诺言。她的泪水无声地淌下来,滴落在泛黄的“欠条”上,她慌忙用手去擦,怕洇坏了那些用力写下的笔画。名单很长,她一行行看下去,心口被一种滚烫的、澎湃的情绪填满。直到最后一行:
学号54,周兵兵。那个最让她操心、屁股上像长了钉子、却异常聪慧的调皮鬼,总能把整个班搅得鸡飞狗跳,也没少挨她批评罚站,但却会在她情绪低落时,偷偷往办公桌上放几颗糖或一杯“胖大海”。他的名字后面,没有光鲜的头衔,只有一行字:
“星光助学基金创始人。”
下方,是一句后来添加的话,笔迹劲瘦,仿佛能看出书写时的郑重:
“林老师,我用您当年偷偷替我交的那一块五的书本费,起了头,您还满意吗?还有这份全班同学的‘欠条’,可以还给您了吗?”
她抱着那卷厚重的、用了四十年时间偿还的“欠条”,瘦小的身子开始颤抖。她仿佛听见了54个声音,跨越山海的阻隔,穿过岁月的洗礼,重新汇聚在那间洒满金光的教室里,齐声向她喊道:
“林老师——教师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