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澐腰间的丝绦,大抵是裁了江南的云絮织就,丝的素淡如飘动的暮霭。穿过青色玉璧轻轻一绕,长长细细的丝绦不刻意束得紧,留几分松快。系住的不只是衣襟,更系住了宋人的时光——不慌不忙,连风拂过的痕迹,都带着三分恬适。宋代士大夫对腰间装饰极为看重,他们的核心审美取向是简约雅致、重礼尚用,以符合其“文儒”身份与理学思想影响下的内敛品格。宋代绦环与丝绦的组合,堪称中国古代服饰细节中“功能与审美完美统一”的典范。其打法、佩戴方式及背后所蕴含的智慧,充分体现了宋代文人的雅致生活美学和实用主义精神。

赵伯澐随葬之投龙玉璧及丝绦
一
赵伯澐随葬的投龙玉璧和白水晶璧实为两件穿衣系丝绦时,用作带扣作用的绦环。投龙玉璧,外径75毫米,孔径26毫米,厚7毫米,是一块青白玉,属和田玉的山料。此物为南唐遗物,璧面镌刻四十九字铭文,“大唐皇帝昪”“设醮谢土”“投诣西山洞府”等,说明该玉璧为南唐开国君主李昪设醮投龙之物。水晶环,也称为水晶璧,外径75毫米,孔径32毫米,厚度12毫米,是一块无色透明,通体平素的环状水晶。刚出土时考古人员推测这两块璧均为腰间挂饰。事实上,这两件文物具有实用性。
玉璧与水晶环出土时均有“丝绳带”系结。两根“丝绳带”深褐色,直径0.55厘米,两端都装饰精致的葫芦形穗子(亦称流苏)。系结玉璧的一根,长232厘米,系结水晶环的一根,长270厘米。这般长度符合男子佩戴时,丝带穿过绦环圆孔,于腰下正中分垂两边余绦,所缀流苏,形成装饰性结带。
“丝绳带”,就是所谓的丝绦,也称之绦。致密均匀,色彩历经800年仍鲜亮如新的绦丝,使得考古现场的中国丝绸博物馆专家对宋时染料提纯、编织艺术的技艺成就惊叹不已。丝绳带所系结的玉璧和水晶环就是用作带扣的圆环,也就是所谓的绦环。使用时,将丝带的两端分别系在圆环上,系上解下都非常方便。
目前已知最早的玉带饰是玉带钩,它也是玉绦环的前身。《淮南子·说林训》云:“满堂之座,视钩各异,于环、带一也。”由此可知玉带钩可能还发展出了新的样式——玉钩环,玉钩环代表了正统的汉文化审美。两宋时期,由于宋人崇尚古制,玉钩环又重新出现,实为彼时复古思潮的产物。北宋词人贺铸有诗《玉钩环歌》云:“素裰纁绦须此物。”所指的就是这种带钩和带环衔扣使用的带饰,继而简化为单一玉绦环与绦带配合使用的带饰,其流行于文人士大夫阶层,沿用至明清。
绦环的流行大约起始于宋代,时人着道服腰间需系绦,用环与钩加以固定。彼时的道服并非道士专用,也是士人的闲居之服。绦环适如其名,即将钩、环互相套接。最早的绦环形式较为简单,多为光素的圆环或花瓣形环,与同时期的袈裟环差异不大。相比玉带钩、玉带板,绦环的形态更为灵动雅致,发展到后期,装饰性也更强,逐渐成了“文人们腰间风流的最佳表现”。
文献记载宋代士子与庶民多系绦带,佩戴绦环。南宋理学家魏了翁在《古今考》载:“士大夫民庶贵玉绦环,以丝为绦,多用道服腰之为美观”。吴自牧《梦梁录》卷十三载:杭州市肆名家,在沙皮巷就有陈家绦结铺,即绦带专卖店。《西湖老人繁盛录》载:临安专营珠宝珍玩的“七宝社”出售“玉绦环”。《夷坚志·补》卷二十一“凤翔道上石”一则说到赵颁之在京师时,“玉工来售绦环”。从这些文献可知,丝绦、绦环在宋代已经商品化,是一种不分阶层,比较常见的服饰配件。绦环材料各有不同,尤其以玉绦环最受欢迎,在文人雅士中的富裕阶层对此有着广泛的消费需求。
二
根据目前已经考古发掘的文物与各大博物馆馆藏传世宋代玉绦环,以和田玉和高透明度白水晶为材质的占绝大多数。水晶在古代被称之为水玉,意为似水之玉,以其无瑕胜玉美,至洁过冰清的质地,深受宋代士大夫阶层追捧。若仅从材质的实用性角度考量,佩用玉石质地的绦环也是明智之选,其还可使文人在夏天穿戴常服时,增添几分清凉之感,一如冰清之月。
玉璧在古代是重要的礼器,其形制浑圆,中间有孔,形似满月。古人认为玉璧具有沟通天地的神圣意义,蕴含着对宇宙秩序的敬畏与想象,将其比喻明月,既体现了月亮的圆满之美,也赋予了月亮神圣、祥瑞的象征意义。《周礼·春官·大宗伯》中“以苍璧礼天”,苍璧以其青碧之色象征苍穹,其圆润外形暗合天宇的圆满与无限,为用玉璧喻月奠定了文化心理基础。南朝梁简文帝《慈觉寺碑序》中“龙星啟曜,璧月仪天”,直接以“璧月”指代明月。北宋范仲淹《岳阳楼记》中“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璧”,将平静的月影比作沉入水中的玉璧,形象地描绘出月光的皎洁和水面的平静。
环佩、绦环多为玉制,其声音清脆悦耳,形状圆润,与明月的皎洁、圆满等特征相契合,常被用来营造一种清幽、空灵的意境,寄托文人雅士的情感与思绪。清代曹寅《中秋西堂待月》诗中“空香浥路飘丝雨,重縠流云裹珮環”,以“珮環”比喻月亮,描绘了中秋之夜,细雨飘洒,云朵如重縠般环绕着明月的景象。杜牧《沈下贤》中“一夕小敷山下梦,水如环佩月如襟”,虽不是直接将环佩比喻明月,但通过“水如环佩”的声音设喻,与明月共同营造出清寥高洁的意境。杜甫《咏怀古迹五首》(其三)“画图省识春风面,环佩空归月夜魂”,让环佩与月夜绑定,成为传递思念的情感载体,恰似明月跨越时空传递牵挂。此外,还有宋代葛起耕《记梦》“珠蕊一枝春共瘦,玉环双佩月同明”;清代纳兰性德《山花子·欲话心情梦已阑》“环佩只应归月下,钿钗何意寄人间”等。因而,在中国古典文学的璀璨星河中,绦环与明月作为两个极具代表性的意象,承载了文人墨客千百年的情思与哲思。
相比普通的玉绦环,赵伯澐那枚纯净无暇、如水剔透的水晶绦环倍显稀有珍贵。而南唐烈祖李昪设醮祭天的投龙玉璧自是极为罕见的帝王之物,此物是迄今为止发现的唯一一件刻有铭文的投龙玉璧实物,填补了此类文物在形制、铭文内容及断代研究上的空白。如此稀世之宝,应是赵伯澐生前收藏的一件珍玩,只不过仅将之改作自己穿着休闲道衣时,佩戴于腰间的绦环使用罢了。贵为帝王之胄的赵伯澐对于服饰配件的品质追求由此可见一斑。
三
绦环的流行与宋代文人的舆服文化一脉相承。宋代文人士大夫喜与道士交往,简素的道服匹配造型简朴,材质清澈的绦环,二者在视觉感官上是统一的,符合道家“大道至简”的思想。北宋范仲淹书法手卷《道服赞》中云:“道家者流,衣裳楚楚。君子服之,逍遥是与。”说的是,道家这一派,他们的衣裳鲜明整洁。君子穿上它,就能与逍遥相伴。表达了对道服的赞美,以及穿着道服所象征的超脱与自由。西汉刘向编撰的《说苑·反质》云:“丹漆不文,白玉不雕,宝珠不饰,何也?质有余者,不受饰也。”借助孔子的言论表达了对“质”重于“文”的价值观,强调了真正的美在于内在质地的纯粹,而非外在装饰的繁复。深受儒学浸润的宋代文人,审美自然偏向玉绦环纯真温良的天然物性,而非观照复杂精美纹饰。
士大夫闲居时喜欢穿宽袍大袖的道服,在腰间系丝绳带,其系法是将丝绦在腰间交叉拉紧,先系一个蝴蝶结,两侧“耳朵”留长一些,将有流苏的一段绕过“耳朵”和腰绳,根据需要绕若干圈。讲究一些的就会用绦环结这一根丝绳,即逍遥又闲适。自由端的丝绦在穿过绦环后,会预留一段长度,使其自然下垂作为垂绦(或称“铊尾”)。这个垂绦的长度、摆动方式都有讲究,是重要的审美点。
搭配一块玉绦环,清其意而洁其身,朴素外衣搭配精美玉环,力行孔、老的“披褐而怀玉”。这种崭新的服饰风尚是宋人对古先圣哲处世之道内化于心,产生自我独到的见解之后,再将之外化于行的结果。
学者何士扬、张学仪在《宋代玉绦环带饰研究——以宋画中玉绦环造型呈现及审美意蕴为例》一文中叙述,玉绦环被系佩时,一面贴身,一面朝外,唯有中间阙孔,沟通内外。文人欲借中间之孔,以期达到“物我贯通”“心通万物”的境界。绦环以其内孔之空,纳文士精神之实,以无载有。实有的玉环与虚空的中孔二者不能割裂开来看,二者浑然一体,相辅相成。正是在沉潜向内的审美观引导下,使得宋代士大夫即使长期身处枕稳衾温的社会历史时期,也不忘反躬自省,乐于体味收敛的内美。
绦环还可被巧妙地护于胸前,既起到了固定的作用,又不妨碍日常活动。其小巧的身形中,蕴含着大大的能量,默默守护着佩戴者的仪容与尊严。赵伯澐拿投龙玉璧作绦环,藏着对天地的敬畏,有着“以苍璧礼天”的庄重;那块千年冰魂所化的水晶璧,则是凝固的月光,与自己共沐一片清辉。
此类绦环文臣武将皆可佩戴,武将以青铜为见,护于胸前,绦环寓意“得胜环”,束紧“袍肚”,绦带称之为“束甲绊”,又称“勒帛”。文臣以金玉为常,悬于腹前。寓意“谦与谨”。一如其名,分别象征气节以及武将荣耀。
四
一绦一环,可便捷调节松紧。与成套的玉带不同,玉绦环的使用并没有等级限制,穿着佩带更为灵活。通过自由端穿入的长度来控制紧束或宽松,为坐、立、行、揖等不同姿态提供舒适的包容度。多余的绦带部分被巧妙地隐藏于袍服之下或与垂绦融为一体,外观上只见整齐的束腰和飘逸的垂绦,毫无冗杂之感。
静态时,垂下的垂绦在于宽大的袍服上形成一道清晰的竖向线条,打破了横宽衣袍的沉闷感,令身姿显得修长挺拔。行步时,绦环与丝绦轻触,不闻金铁之响,只余一丝若有若无的摩挲声,像春风拂过竹帘。垂绦随步伐自然摆动,与腰间佩戴的玉佩、玉环轻轻碰撞,清响如露滴,产生一种温文尔雅、从容不迫的动态韵律美,所谓“君子步履鸣佩玉”,正是此意。
宽大的宋代袍服常常将绦环部分遮掩,只微露一角,偶有风起,丝绦轻扬,垂绦则时隐时现。这种“藏”多于“露”的方式,摒弃了唐代的张扬,更符合宋人含蓄内敛、引人遐想的审美趣味。
丝绦和绦环在宋元古画中常见其形象。北宋《护法天王图》画面中心有一做文官打扮的高士身着素色袍服,头戴幞头帽子,将海棠形绦环作为身外唯一装饰物;又如南宋《五百罗汉图》中的一幅《僧俗供养》,图绘身穿道服的一位信士,其腰下系绦,中间用环括结,分垂两边的余绦下缀流速,绦环的质地似可认作白玉;元代《吴全节十四像并赞图》绘元代道教领袖吴全节身着一袭道袍,怀中以宋式椭圆形玉绦环束腰。元代赵孟頫《东坡小像》中策杖行吟的苏东坡其腰间系着没有绦环的丝绦,朴素无华的一根丝绳结于腰间却彰显了苏轼“粗缯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的自信。两幅蒙元时期的绘画,人物却极具宋代高士遗风。另,赵孟頫的《自写小像》、倪瓒的《倪瓒自画像》亦有绦环的刻画。
以上这些古画借由人物身上的绦环、丝绦配饰,不仅强调了其文士身份,而且巧妙的从侧面反映出佩戴者谦和沉稳的性格特征。罗大经《鹤林玉露》卷二“野服”一则云:“朱文公晚年,以野服见客”,并自言缘由,道“其所便者,但取束带足以为礼,解带足以燕居”。一绦一环,则注重了“礼”与“用”的结合。
赵伯澐的绦丝与绦环组合,绝非苟简的“腰带扣”。这些看似寻常的服装佩饰小件,实则是南宋文化生态的精微缩影:它熔铸了技术之巧、礼仪之序、哲学之韵与时代之风,既映射了江南经济的繁荣与葬俗的信仰,更诠释了宋代文明于细节处臻于极致、将日常生活艺术化的精神高度。

赵伯澐随葬之水晶璧及丝绦
参考文献:
扬之水《名物研究十二题》;
何士扬、张学仪《宋代玉绦环带饰研究——以宋画中玉绦环造型呈现及审美意蕴为例》。
(图片来自《宋服之冠》中国文史出版社及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