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年银辉,淬炼春秋。自古以来,银饰常常出现在喜庆场合,蕴含着辟邪趋正、纳福迎祥的寓意。黄岩银饰制作承袭江南匠作的精细基因,以雕、錾、刻、塑等绝技,让坚硬的银料呈现出丝帛般的柔美与流水般的韵律。尤其是清末民国初时期,随着人们对首饰的时尚追求,黄岩院桥的首饰制作加工业得到繁荣发展,一时银铺林立,梁协兴、章双凤、林天成、王春源、信源等字号声名远扬。
王勇,第五批黄岩区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项目“传统银饰制作技艺”代表性传承人,他青年学艺,刻苦打下坚实基础;后又通过收藏、研究老银饰,深入揣摩古人之法,完整地传承了这门技艺的精髓。如今,他守于作坊,以锤为笔,以银为墨,在方寸之间,錾刻着属于这个时代的匠心传奇。
新饰与老银
“老板,今天金价怎么样?”“老板,我三年前投资了一根金条,这两天好不好卖?”……最近一段时期,金价起伏成为街头巷议热点,黄岩院桥老街上的“王勇银铺”也成了街坊邻居、金银投资者时常踏足的地方。
“金价起起落落,何时买卖得您自己决定,我这里倒可以帮您看看饰品工艺的好坏。”面对每日因行情波动而前来询价的顾客,银铺老板王勇总是不急不躁、笑呵呵地回应道。无论人们是出于好奇还是真心购买,他都坦诚相待。而在许多老主顾眼里,这位深藏不露的店主,最令人钦佩的是那手几近失传的传统技艺,从制模、錾花到镶嵌,他完整掌握了一套老派银匠的看家本领,经他手打造的银饰,件件形神兼备、古韵盎然,在懂行的收藏者中备受青睐。
正因如此,身为店主,王勇不像个精于算计的“生意人”,却更像一位沉醉于手艺活的传统工艺守护者。
在不足百平方米的空间里,他没有用时下流行的新款填满每一寸角落,而是让出一整列展柜,留给那些覆着温润黑色包浆的老银饰。“老银饰”,特指新中国成立前的银首饰,其价值不在材质,而在工艺——无论是繁复的花丝还是独特的镶嵌,都与现代技法截然不同。展柜中的发簪、手镯、项圈、耳坠、银锁、银扣……即使没有新银的夺目光泽,它们依然能以古朴的纹样、优雅的形态吸引人的目光。“这些都是我从民间一件件收来的,限于空间,只能展出一小部分。”王勇语气中有些许遗憾,“现在的银器多是机器压模,标准,却千篇一律;而老件儿,全靠手艺人一锤一錾敲出来。传统工艺打造的银饰更有厚重的质感与灵动的立体感,这是机器永远给不了的。也正因如此,它的美,值得被看见。”
开店与学艺
上世纪九十年代末,经济发展驶入快车道,人们生活蒸蒸日上,购买金银首饰成为富裕起来的老百姓装点生活、寄托情谊的普遍方式。
“那时,仅我们院桥镇上,前前后后就开了十三家金店,家家生意都红火。”王勇回忆道。初中毕业后,他曾为未来的生计犯愁。思来想去,学一门手艺是最踏实的选择。“我个子矮小,很多需要重体力的技术活做不了。父母看准了行情,说‘金店生意都好,不如去学做个银匠’。”
16岁那年,王勇在院桥一家生意兴隆的金店当学徒,算是踏出了他银匠生涯的第一步。学徒生活单调而艰苦,店铺里从早到晚灯火通明,人声与锤声交织。他的工作必须从最基础、最枯燥的步骤做起:在高温火枪旁熔炼杂银,将滚烫的银水浇筑成粗糙的毛坯,再通过反复的“打叶”、“出条”,将银块锻造成薄片或银条,随后再拉丝、括形。这些初步成型的银件,再交由师父进行关键的錾花与精细打磨。
“学了半年,感觉自己好像能出师了,心想着可以开一家自己的银铺。”王勇笑着摇头,“谁知道,还是想得太简单了。”半年的学徒时光,只让他掌握了基本的步骤流程;加上他生性嘴拙,不擅招揽顾客,他的银铺开张后,生意一直颇为冷清。
王勇很快意识到,传统银饰工艺的灵魂与精髓,恰恰在于那最为复杂、技术含量最高的环节——錾花。这绝非短期可掌握的技能,它要求匠人心无旁骛,达到心到、手到、心手合一的境界。并且,银饰工艺门类繁多,各家匠人各有所长,有的擅长浮雕,有的精于镂刻,有的专攻花丝。
认清这一点后,王勇做出了一个决定:他暂时放下经营不善的店铺,以谦卑之心四处寻访,希望拜于不同银匠门下,博采众长,将真正的传统技艺融会贯通。
信任与传承
那几年,王勇辗转于台州各地,拜访了多位隐于市井的老银匠。学艺的时候,他仿佛回到了最初的学徒时光,只是心态上早已变化:不再急于自立门户,而是沉下心来,仔细观察每一位老师傅如何执锤、如何运刀,体会他们手腕发力时那种举重若轻的节奏感。从錾花的深浅把控,到焊接的火候拿捏,从打磨抛光的细腻程度,到点蓝上翠的色彩过渡,每一道工序,王勇都学得专注,练得扎实。“錾花这门功夫,急不得。”他渐渐悟出其中真谛,“它不是靠蛮力,而是要用巧劲和耐心,是心手合一的修行。”
不知在废料上重复錾刻过多少次。慢慢地,王勇手下的人物开始有了神态,花鸟仿佛有了生命,传统的“八仙过海”“龙凤呈祥”“麒麟送子”“和合二仙”等纹样,在他手中被赋予了灵动而庄重的气韵。
除了技艺,师父们还给予他更为珍贵的信任与传承。
“像院桥的陈济新师父,他毫无保留地传授我技艺,后来更把他珍藏多年的模具也交给了我。”王勇动情地说。他随后从展柜中小心翼翼地取出数百件泛着历史光泽的银饰模具,这些用于制作银饰毛坯的工具,其开模水平直接考验着银匠的功力,在过去,唯有实力雄厚的大银楼方能自制。“不止是陈师父,你看,这几件是宁波天成城银楼的王妙增师父传给我的。这些模具,都是我学艺路上的宝贝。”他凝视着这些沉甸甸的信物,“它们不仅是工具,更代表着师父们对我为人的认可,是一份沉甸甸的托付。”
王勇的拜师之路未曾停歇。直到他遇见了最后一位师父,老人在倾囊相授后坦诚相告:“我已无新技可传。但你若想精进,不妨去寻那些真正的老师,老银饰。”师父向王勇点明,老银饰是历经时间沉淀的古董,其纹样之繁复、工艺之精湛,皆是古人智慧凝结。其中许多技法因极其耗费工时心力,早已在现代化流程中失传。他叮嘱王勇,要依据实物,逆向推敲,从纹样到神韵,自己去钻研、去复活。
复刻与创新
师父的话点醒了王勇。是啊,老银饰蕴含的匠心与智慧是无穷的。他转而流连于各地的古玩市场,像寻宝般用心淘回一件件包浆温润的老银饰。在无数个深夜里,他就着灯光反复摩挲、细致描摹纹样,甚至小心拆解,通过实物逆向推敲那些早已失传的工艺节点。
“他研究工艺时特别专注,谁都不能打扰,连吃饭都不能叫。”妻子罗小兰回忆道。每当遇到久久无法突破的工艺难关,王勇便会带着问题,四处寻访老匠人虚心求教,不攻克绝不罢休。
正是这般与古物无声的对话和执着的求索,让王勇最终贯通了传统银饰从形到神的完整技艺体系。“在我们店里,他做的传统工艺银饰非常受欢迎,只要你拿得出图样,他几乎都能复刻出来。”罗小兰的语气里满是自豪。那些沉睡在岁月深处的匠心密码,就这样被他一一唤醒,在指尖重生。
在王勇看来,真正的传承并非墨守成规。掌握了传统技艺精髓后,他开始思考如何让古老工艺与当代审美对话。他将传统纹样提炼成精致小巧的儿童手链,既保留吉祥寓意,又符合现代简约风尚。这些创新作品在店里推出后,受到年轻顾客的青睐。
这家夫妻店的传承故事,也在每日的锤起錾落间悄然续写。王勇毫无保留地将技艺传授给年轻一辈。教学从最基础的熔银、拉丝开始,他要求极严。
“他要求很高,纹样不能有一点偏差。”外甥鲍林涛学艺两年,天分与勤奋俱佳,如今已能独立完成从制胚到錾花的全套工艺,复刻的传统纹样分毫不差,几乎出师。“他能静心,是块好料子。”王勇看着外甥专注工作的背影,眼中满是欣慰。
“我儿子才11岁,就会拿着小锤子有模有样地敲银了。”罗小兰笑着说,女儿和儿子在耳濡目染下,也开始尝试将银丝与天然宝石结合,为传统工艺注入新鲜想象。
“与机器相比,传统手艺的效率的确不高。”王勇轻抚着手中未完成的银片,坦然说道,“但我不想它就这么断了。它不只是一门技术,更是一份该被传下去的心意。”在他看来,真正的传承并非将技艺束之高阁,而是让它作为一种“活态”的遗产,在时代中焕发新生,在血脉与师承中延续。唯有如此,那份跨越千年的银辉,才能超越物理的光泽,成为一盏永不熄灭的薪火之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