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伴着柔和的风缓缓地从我眼前飘过,扰乱了我额前的发丝。我伸出手想抓住它,它却敏捷地从我手中钻过,只留下细微的触感,似有似无。坐在窗前,摊开早已陈旧的书籍,视线却突然在其中略鼓起的一页上停留,上面静静地安置着一朵不知何时夹在里面的橘花,形态完整保留着,只不过花瓣因为缺失水分而变得干瘪,伸手还能触碰到它的纹路,我的嘴角不由自主地上扬,思绪也渐渐飘远。
当初夏的风裹挟着湿润的绿意轻轻掠过山岗时,我忽然被一缕清甜的香气绊住了脚步。抬头望去,几树橘花在绿叶间悄然绽放,像被晨露浸透的月光,碎银般洒满枝头,这些橘花总让我想起童年老家的庭院。故乡作为蜜橘之乡,每个庭院总少不了在自家院角种几棵橘树。每当橘花开时,枝头便缀满细碎的纯白,星星点点,煞是好看。而淡淡的花香却若隐若无,清新明快。我和小伙伴总爱在绿荫底下追逐嬉闹,又或是踮脚摘花,花瓣沾在发梢,连过堂的风都带着一缕香气。那时不懂赏花,只觉得好看,却不知这香气里藏着时光的暗语。午后蝉鸣渐起,橘花愈发显得矜持。它们不似栀子花浓烈,也不学茉莉花扮甜腻,只是淡淡地悬在枝头,任由阳光从花瓣的缝隙漏下,在地面织出一片流动的光斑。偶尔有蜜蜂闯入花丛,笨拙地跌进花蕊深处,惊起了整树花朵颤动……
当然最壮观的花海在橘林,每当晨雾散开,枝桠间垂落的蛛网上便缀满细密水钻。奶奶教我辨认五年生的橘树:“开枝散叶像伞骨的才肯结甜果。”她的蓝布衫扫过灌木丛,惊起几只花蝴蝶。我们循着暗香往橘林深处走,忽然撞见整片低垂的花瀑——三十年树龄的老橘树正开得忘情,米白花朵攒成绣球,压得枝条几乎都触到了新翻的土壤。“这才是真正的橘花。”奶奶踮脚采下一簇半开的花苞。露水从她发梢滑落,洇在土布衫上晕出深色的圆。花蒂折断处渗出透明汁液,沾在指腹竟像掺了薄荷的蜂蜜,我总忍不住地把指头伸进嘴里。
日头攀上瓦檐时,祠堂前的石臼开始被晒得温热。奶奶支起杉木案板,老银镯子磕在陶盆上叮铃作响。我们围着青石臼捣花泥,木杵起落间,白花瓣渐渐融作玉色的浆。她一边捣一边念叨着老辈传下的方子:“一斤花三两糖,要晒足七个日头哩。”我累了便趴在祠堂的条凳上打盹,朦胧间看见奶奶在晒匾前翻搅花糖,她说晒足日头的橘花糖会凝出雪晶似的糖砂,正如村庄的往事会在岁月里析出沉香一般。暮色四合时,家家灶间腾起白汽。新蒸的橘饼码在粗瓷碗里,琥珀色的糖霜裹着半透明的花瓣,个中滋味只有尝过才能细细体会。晚风掠过橘林,卷着残香漫过围场,荡过祠堂,最后缠绕在家家户户的前屋后院。而那些白天收拢的花瓣正在月光下静静呼吸,四野寂静,唯有萤火虫在默默地打着灯语。
夜深了,我望着山岗上的橘花在暮色中渐渐消隐。感叹如今在城市高楼间难觅橘树踪迹,但每逢初夏,总会在某个转角与橘花重逢。它们或许藏在公园角落,或许栖在阳台花盆,以不变的姿态绽放。忽然明白,那些年追着花香奔跑的岁月,早已在心底开出了一树橘花,年年岁岁,清香如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