橘花开了。
它是数着日子开的:清明含苞,谷雨绽放。修长如指甲的白色花瓣,一片、两片……五片,五片花瓣围着嫩黄的花蕊打开,细细小小,白瓷一般让人不忍触碰。
在花瓣绽放的刹那,橘香像个胖滚滚的小精灵,逮着机会滚落下来,撒着欢儿,四处奔跑。
橘香啊,它长了脚。在晨光初起的时候,它已经从十几里外的橘园,跑到了我的窗前。当我推开门窗的瞬间,它就撞了进来——花香幽幽的,有点儿甜;闭上眼,深深呼吸,嗯,五脏六腑都觉得舒坦。它越过我,在房间里开心地翻了个筋斗就跑了,只留丝丝缕缕的香气若隐若现。
清晨的阳光,松松洒落,空气清澈舒爽。千年石桥五洞桥横跨西江两岸,桥面一波五折,桥下是五个弧形的桥孔,桥孔与水中的倒影相连,宛若大大的“五环”立于江面。
它开心地在“环”上滑滑梯,惯性将它带飞起来,没等它站稳,又吓得跌落河中,稚嫩的脚掌在水面慌乱扑腾,蹬出无数环形波纹,一层层圈开,香气随波荡漾。
它沿着官河奔跑,记忆熟悉而又陌生。“九曲澄江如练,夹岸橘林似锦”“吾邑环西南城外皆桔柚之园,千株万株,不胜屈指数”“路入绿荫春未老,细花如雪惹衣裳”……
画面变幻中,它终于记起——曾经的曾经,河流纵横的古城,两岸遍植橘树:东自江口,沿永宁江、西江、南官河及其他支流两岸,都是属于它们的橘园呀!每当清明、谷雨,满城橘花次第开放,它们快乐地翻滚着,一路向东,向更加浩瀚,更加辽阔的东海奔去。
如今,官河穿城而过,把城市划开两个区域:半城是烟火,半城是诗意。官河两岸行人悠闲地散着步,河水泛起波澜;官河外车水马龙,人声嘈杂,匆匆忙忙的脚步为生活奔波。
橘香停下脚步,在人来人往的街头,顽皮地用小手轻轻在你肩头碰一下,悄悄跑开;又在他肩头碰一下,再悄悄跑开。于是那香气倏忽来,又倏忽走。忙碌的人们忍不住停下脚步:“好香呀!”“是什么这样香?”“原来是橘花开了呀!”
橘花开了。十里开外的橘园霎时热闹起来,人们结伴而来,赏花、闻香、吃食饼。一只只娴熟的手将米粉干、蛋皮、卤肉、虾仁、黄鳝、墨鱼、土豆丝、豆腐干、茭白、豆角、蒜薹等等,包在食饼皮里面卷起来,而正在贪婪吸吮的橘香差点儿也被卷了进去,在人们张嘴的瞬间,快速挣脱。于是一闪而过的香气划过鼻尖,味蕾被花香唤醒,食饼吃出了与平日不同的味道。
橘花的温情不会外泄,想体会它的美丽,你不能匆匆走过。
日头攀上橘神雕像的瞬间,十万朵花苞同时炸裂——小小的、白色的花,藏在绿叶中间,像一串串白色铃铛。铃铛越挂越多,最下面的白色花瓣承受不住,便簌簌落下。很快,橘树下就铺了一层雪。这香甜里藏着多少来不及,就像中年才懂的,所谓盛放,不过是一场缓慢的凋零。可是那又怎样呢?生命从来都是向死而生。
那些新生的香气赤裸双足,踩着滚烫的泥土舞蹈。蜜蜂闻香而来,从四面八方而来,嗡嗡嘤嘤,嗡嗡嘤嘤,合着它的节拍,绕着淡黄花蕊跳起华尔兹:一二三,一二三……阳光这样的美好,花朵这样的鲜妍,小蜜蜂兴高采烈。阡陌纵横处,诗幔撩起长长水袖,踩着节拍滑入橘园舞池。它的身上是诗人写给橘花的情书:
一朵橘花就是
一盏小小的酒盅
如果我稍微慢一点
就会从心里
长出拔节的阳光……
橘花羞涩地躲在叶子下面,不敢直视这样的炽烈。
炊烟升起时,亭子里卖橘的村妇站起身,装满橘子的竹篮挎在手臂,沉重地压弯了她的腰肢。跨季储存的橘子早已不受欢迎,她叹息一声,蹒跚走回家中。橘香攀着她的衣褶,轻轻抚上她皱起的眉头,似乎想提醒她:“再过几个月,新的橘子就会挂满枝头……”村妇身旁的大黄狗不小心被橘香的脚趾勾住,猛地摇摇尾巴,往前跑远了。
不远处的岱石山上,石大人依然痴痴地眺望爱人。每当橘花盛开,他就会想起那么多的往事。
夜色隐藏了他的面容,橘园在月光下明亮起来——一朵朵盛开的橘花就像满天的繁星,闪着温润的光芒;橘香慢下脚步,在夜风中荡起透明的秋千。
其实月夜下的橘园更美。坐在橘园里的座椅式秋千上,荡呀荡,花香在鼻尖萦绕,悠远绵长。抬头看天,有几颗疏朗的星星,只觉天远地阔。“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呵呵,闭上眼睛,闻着花香,吹着晚风,我真觉得自己醉了。
有一种花……我想,它把一个城市驯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