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伯澐的胡须,似是被时光细细打磨过的墨线。唇上髭(zī)须整齐妥帖,如精心梳篦过,透着斯文雅致;颔下胡须更添几分沉静,似含着宋时文人士大夫的温润气韵,每一丝都像是在诉说着对仪容的考究,与他头戴的冠帽、身着的衣袍相融,勾勒出一种内敛却又不失精致的气度,仿佛将宋代男子对胡须打理的那份细致与对自身气质的追求,都凝在了这眉眼与胡须的轮廓里。

根据人类体质学特征雕塑的赵伯澐铜像,其脸部胡须样貌
一
矗立于黄岩区西城街道五洞桥东岸的赵伯澐塑像以青铜为骨,将南宋皇族士人的风度与气质凝于一体,写实刻画堪称精微。塑像身着一袭圆领素罗大袖衫,正是其墓中出土的南宋公服形制。他脚踏石阶,一手持书卷自然垂落,身形微侧,虽不刻意张扬,却因挺拔的肩线与规整的衣饰显出皇族后裔的沉稳底蕴。面部刻画尤为传神,眉眼平缓舒展,鼻梁线条温润,唇线紧抿却不显拘谨,连胡须与鬓角的走向及层次感都雕琢得栩栩如生。塑像前,驻足仰望的人们常常发问,如此精妙清癯(qú)的脸型及规整有型的胡须是雕塑作者的想象还是有着科学的依据?
南宋赵伯澐墓于2016年5月3日发现,当时考古工作重点是清理棺木内满满当当的76件丝织品。抢救性的清洗完毕之后,体质人类学研究紧接着跟进。7月8日,国家文物局体质人类学研究基地主任、吉林大学博士生导师朱泓带着两名博士生和仪器设备来到黄岩博物馆新馆。令专家惊叹的是,800年前的尸身骨质细密,通体漆黑并泛有微微的光泽。从头颅的牙齿磨损状态看,相当于现代人40岁的程度,而赵伯澐却是62岁的享寿。朱泓教授再次惊叹:“这个头骨应该是长江以南,保存最好的头骨了。真不可思议!”头部须发居然保存完好,细心的朱泓教授几次对头发、胡须作了观察,居然没有发现一根白发。其唇上部分胡须短而整齐,下巴部分则稍长,长度分别为1—3厘米,3—5厘米。从造型的规整看,似为身前修剪过的痕迹,说明宋时的赵伯澐极为重视脸部的仪容。
自古,胡须是男性重要的面部装饰,是男子汉气概、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太平御览》解释说:“口上曰髭,髭,姿也,为姿容之美色。”胡须的不同部位都有命名和解释:鼻子下方人中位置的胡须被称为“髭”,下唇往下一点位置的被称为“粜”(tiào),下巴位置的就称为“襞”(bì),而脸颊两旁的胡须被称为“髯”(rán)。宋代男性通常蓄须,一些官员会留长而浓密的须来彰显身份。苏轼被贬到黄州,当地老百姓一看他那虬髯,直接惊为天人,都叫他“髯苏”。
二
宋代文人笔下,男子胡须不仅是面容特征,更与风雅、才情等紧密相连,展现了宋代独特的审美与文化意蕴。
陈造《赠陈宗达》“君不见萧郎萧索美风姿,鬑鬑美须仍赋诗”,“鬑鬑”(lián)描绘出胡须疏长美好的样子,诗人笔下,萧郎不仅有俊美的风姿,还留着疏长美观的胡须,且能赋诗,寥寥数语,一个风度翩翩、才情俱佳的男子形象跃然纸上,胡须为其风雅气质增色不少。
苏辙《次韵景仁寄君实决狱》“老人虽风流,岂解习胡跪。紫髯将军去,发秃因感激”,这里的“紫髯”突出了将军胡须的特别色泽,通过胡须描绘,展现出将军形象的英武不凡,虽然诗句主要表达对将军的感慨,但也侧面烘托出男子留须所呈现的一种豪迈、阳刚的风雅之气。
陆游《赠写真李道士》“幅巾蕞尔儒,长髯凛如戟”,将男子长长的胡须比作直立的戟,生动形象地写出胡须的刚硬、威武之态,表现出人物一种凛然不可侵犯的气质,同时也透露出诗人对这种气质的赞赏,借胡须描写抒发对人物形象的肯定与赞美。
古代汉族男子并非必须留胡子,这是沈从文先生《从文物来谈谈古人的胡子问题》文章中的一个结论。在宋朝,留胡子并不是一项强制性的规定,但是胡子在宋朝社会中的地位和社会认可度确实非常高。《宋朝必须留胡子吗?》的网文考证:留胡子成为了标志着男子成熟和有着地位的象征。首先,留胡子在宋朝是有一定的法律规定和社会制度支持的。《资治通鉴》中记载了宋朝时期对于胡须的管理,明确规定官员和士人都应该留胡须以示身份和地位。这些规定不仅源自于道德观念和社会习俗,还有部分关于留胡子的法律条文,如《宋律》中的“吏胡剃法”。另外,宋代的士人常常通过参加科举考试来升官,而在科举考试中留胡子被视为一种好运和吉利的象征,因此留胡子也成为了一种与文化和儒家思想相联系的符号。
三
宋时染胡子大为流行,北宋诗人梅尧臣曾写过“便归膏面染髭须,从今宴会应频数”,许景衡有“老去慵开眼,秋来欲染须”句,南宋陆游也提及“缘瘦重裁帽,因衰学染须”。这些诗句都表明了宋代男子有染须的习惯。学者纪习尚考证苏轼多次染过胡须,并阐述了在不同的人生阶段染须,苏轼反映出的不同心境。大概在42岁起,苏轼就开始尝试染须了,那年他写的《次韵王廷老和张十七九日见寄二首》:“霜叶投空雀啅篱,上楼筋力强扶持。对花把酒未甘老,膏面染须聊自欺。”此时他自觉体力不如从前,但不甘老去,通过涂脂膏、染胡须,体现他对抗衰老的心态。三年后,苏轼老而愈狂,写下“强染霜髭扶翠袖,莫道狂夫不解狂。狂夫老更狂。”又三年后,50岁的苏轼重新获得重用,回到东京。畅快地写下“老入明光踏旧班,染须那复唱阳关”。
宋代除了“染发须、白令黑”的外用药方,还有内服调理胡须颜色的药方。宋《太平圣惠方》是我国现存最早的官修医学方书,其中有“治髭鬓早白、壮血脉、令复黑”药方,记载了通过中药来调理胡须颜色的方法。
宋人对待染须,也有持反对态度的,认为这不过是哗众取宠的瞎折腾。文天祥在《白髭行》一诗中写道:“今年客衡湘,黑髭已多黄,众黄忽一白,惊见如陵阳。白发已为常,白髭何足怪……世人竞染淄,厌之固足嗤……吾方乐吾天,乐天故不忧伤。”文天祥认为头发胡须虽然全都白了,但这是自然规律。因此,他绝对不会像有些人那样去染,老了其实并不可怕,关键是要有一颗乐观向上的心。
对于胡须的保养打理,士大夫阶层常用特制的梳子精心梳理胡须,以保持其整洁飘逸。白居易每天早上都要梳一百二十下胡子,说是能促进血液循环。陆游更厉害,下雪天还要焚香理胡子,那叫一个仪式感。
宋代理发业已比较发达,他们不仅有店铺,还有行会。北宋都城汴京和南宋临安繁华的街巷里,先后出现了一类名为“净发社”的专门店铺,专为男子提供剃须修面服务。宋时理发工具也已经非常完备,刀、镊、篦、梳都是精品,剪刀用来修剪毛发,篦、梳用来梳理头发、胡须,镊子主要用于拔掉过于繁盛或者多余的鼻毛和痣毛等。理发程序包括去除白发、拔鼻毛、剃颊毛、修髻发、刮脸等。《夷坚志》中记载了成都有镊工为客人摘须毛的事情。“政和初,成都有镊工出行廛间,妻独居,一道人来求摘须毛,先与钱二百”,反映了当时镊工的工作场景以及人们对胡须打理的需求。《贵耳集》卷中载“一日,秦会之(秦桧)呼一镊工栉发”,说明当时的权贵也会请镊工来打理头发和胡须。
《清明上河图》中也有剃工为客官刮脸的场景,画中的城楼南侧紧靠西墙脚下有一临时搭建的方形凉棚,有一短细木支撑着方棚下檐,棍上挂有长形打结头发,示为标记。棚内坐二人,一人穿交领长衫,略袒胸,脸稍微南侧,双眼微闭;另一留有山羊胡须的老者左手扶定该人的下巴,右手拿着剃须刀,小拇指稍稍翘起,似正在为此人轻轻地刮面美容。老者的职业应是理发匠。理发匠在宋代称为刀镊工,简称镊工。也有学者考证理发匠尊称为“修面待诏”。
四
剃须修面在宋代已从少数贵族的习气,演变为一种普及的、专业化的市井服务,成为当时社会风尚的物质基础。这些注重仪容的士绅商贾,在见客谈事前,有洗面敷香的习惯,其讲究程度,不亚于现代男性剃须、洁面、护肤的一套流程。北宋苏轼就将“晨起理发”与“午窗坐睡”“夜卧濯足”并列为一天中最快乐的三件事,还专门创作了《旦起理发》诗。南宋杨万里亦有《睡起理发》诗作流传,可见理发修面已成为士大夫日常生活中不可或缺、且带来愉悦感的组成部分,它从琐碎的俗务,升华为一种具有审美意味的生活仪式。
日常习俗变革的背后,涌动着一股更为强大的思想意识——理学的兴起与普及。理学,并非简单的理解为禁欲主义,其是一套精妙的关于自我塑造与宇宙秩序的哲学体系。当程颐、程颢、朱熹等理学家将“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观点紧密结合,并将“修身”置于首要地位时,道德修养便自然地延伸至身体的每一处。司马光随后在《书仪》中详细规定了士人日常行为的细枝末节,包括须发的修剪标准。受此影响,士人的面颊,这个最公开、最显眼的部位,成为了礼制规训的最佳呈现。朱熹在注释《大学》“修身”时强调:“修身之要,当先正其容体。”身体的整洁与有序,被看作是内心秩序与道德修养的起点。在注疏《诗经》时,对“其比为栉”一句作出解释:“栉,理发器也。”使“理发”这一词汇正式进入经典阐释的视野,也为其赋予了深厚的礼的意义。
宋代士人遵从礼制的要求,却又在修剪的式样中,注入了大量的个人审美趣味。于是,我们看到了各种以文人雅士命名的须式流行:苏东坡的“学士须”,黄庭坚的“山谷髯”,米芾的“襄阳络腮”。这些称谓本身,便是一种宣言:在严格的规范下,个体依然可以保有其独特的印记。从流传的宋画如《十八学士图》《听琴图》中细观,士大夫们的胡须样式虽整体偏向简洁文雅,但细观之下,仍有差异。有的留“八字胡”,唇上两撇细须,显得精明干练;有的蓄“山羊胡”,下颌一绺,增添几分仙风道骨;有的则如赵伯澐,唇上、下颌修剪得极为工整,边界分明,于威严中见斯文。这种对须式细节的讲究,正是宋代文化气质转向内敛、精致、崇尚意趣的体现。他们不再追求唐代那种外扩的、饱满的、富于侵略性的美,转而欣赏一种含蓄的、可品味的、富于书卷气的风度。修剪得恰到好处的胡须,如同精心经营的书斋庭院,虽是一隅之地,却足以体现主人的格调与匠心。如同在“礼”的画布上,用“理”的工笔,细细描绘出一抹个性色彩。
赵伯澐精心修剪的须发,不仅是他留给后世的一张清晰面容,更是一种穿越时空的生活哲学,温和而坚定地提醒着我们:于秩序中寻觅诗意,在约束里成就从容。

张择端《清明上河图》中剃工为客官刮脸的场景
参考文献:
秦史纪《浅析宋朝的理发及其发型》;
张良《宋服之冠:黄岩南宋赵伯澐墓文物解读》中国文史出版社,2017-05;
郑洪舒海涛《东坡养生集》人民卫生出版社,2022-06;
霍美霖《中西妆发史》中国纺织出版社有限公司,2022-08;
祝勇《故宫的古物之美》人民文学出版社,2020-06;
黄晨《宋画茶韵》浙江大学出版社,2024-09;
钱建状刘京臣主编《宋代文学评论》(第4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21-05;
李一冰《苏东坡新传》四川人民出版社.2013-08。
(本版部分图片来源网络)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