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文档
浙江在线-黄岩支站 
您现在的位置: 黄岩新闻网  >  橘乡文苑
借我借我一把风吧(陈 剑)
2008年07月01日 15:08 来源:黄岩文学(第一期) 【进入论坛】

  报名处放在礼堂,堂中央挂了伟人像,插了多面红旗。铺了一溜课桌,里边坐了老师,外边站了家长小孩,说话声有点嗡。

  钱妙根递来两张收据,小叔接了,给张爱凤一张,他回头说:“从今天起你俩是学生了,要听毛主席的话,要听钱老师的话。”

  张爱凤拉了拉梳羊角辫的张爱玉,嗯地替她应了,好像来读书的不是她妹妹。

  我像憋了屁似的放出一响:“钱老师,你排在毛主席后头哩!”

  小叔说:“这小猢狲就是嘴多。”

  钱老师红了脸笑了,露出白白的岔门牙。教我和张爱玉的他也是我师兄,从今天起我跟他的关系发生了变化。他高出小叔一头,近了身与小叔说话,眼珠子却不时往张爱凤瞄。

  小叔穿了洗白的运动服,双脚蹬了白力士鞋。过来一位胖乎乎的女老师想让他教她打拳,减减身上的肉。小叔嗯嗯嗯地应了,脸面像擦亮了的奖杯,金光闪闪的。

  张爱玉手还在勾橡皮筋,刚才是菱角形。我一把将她的“灯塔”给破坏了。我说:“连女老师都看你姐呐。”

  张爱玉说:“当然喽,谁让我姐是西街一枝花嘛!再过几年我也是一枝花喽!”

  “喇叭花!”我呸地。

  钱老师提了竹壳热水瓶来续茶,见茶是满满的。小叔呷了一口水,放下茶缸,向老师一一道别。钱老师移开桌子来送,到了礼堂门口才让小叔给留住步。钱老师高声道:“陈师傅……张爱凤同志,走好!”

  从廊沿下来到操场上,阳光镀了他俩满身金黄。

  江边,有风吹来,张爱凤身上的裙子波涛滚滚。小叔话多,又没话找话似的。

  小路外边是橘林,枝杈中,岸边江水时隐时现。张爱凤说:“钱老师蛮热心的。”

  小叔浮出嘿嘿地笑:“我这大徒弟人忠厚,孩子让他管,尽可放心!”又陆陆续续说了他先没了爹后没了娘,是他大舅寄钱把他拉扯大的……

  他俩到了桥头立住,似乎在看江面风景,又似乎不时互看对方。风不时撩起两人头发。

  我跟张爱玉在桥下讨论:“看你姐跟我叔怪亲热的,干脆你姐嫁给我叔算了?”

  张爱玉像是她姐的娘似的,叉着细腰说:“那我俩不就成了亲戚?不行,这事得要全家开个会,好好研究研究!”

  一列运砖的驳船拉着汽笛,穿过中间桥洞,波浪带着阳光铺到江边,红彤彤一片。

  钱老师老带我上张爱玉家。同学中,数他上她家家访最勤了。

  下了课,钱老师喊张爱玉同学留下,塞了一封信,教导她要像地下交通员完成革命任务一样。

  张爱玉出教室悄悄问我:“我看现在钱老师也想做我姐夫,这事要是成了,我该喊他钱老师还是姐夫?”

  我说:“那我叔咋办?”

  张爱玉说:“唉,你总让我左右为难。”

  早读课。钱老师问张爱玉有没带信回来。第二天还是。第三天没等他开口,张爱玉就把头摇得拨郎鼓一样。

  她姐读完信,往炉里一扔,信与煤饼飞快燃烧,只一霎霎工夫成了灰成了烟。张爱玉接着说:“我姐哈哈地笑,说早知他家访安的是狼子野心,我姐说他哪有你叔英雄气。陈仓满同学,这事你要是告密了,是特务是小狗是癞蛤蟆……”

  我只是向小叔告了密,得到一分钱奖赏。我将钱向开小店的大嘴婆换了两块姜糖。

  小叔喜滋滋地,接着又犯难:“这事邪门了,老革命遇到了新问题。”

  我不许他告密。

  看他样子,是为钱老师的信?还是钱老师已像鬼子悄悄地进庄了?

  午后的阳光直射到街中间石板路上。大嘴婆扯了六婶,站到拖了屋檐阴影的台基上:“你家女儿该找婆家了,近来跟拉水郎有说有笑的,怕是——”

  六婶纳鞋底的手停了:“嗨,要说他,比我那老头子倒像个男人,不要说我家女儿了,换作我,倒回去十几年我也会……从前张家祖上是陈家的长工,现在是陈家给张家受雇,张家是看在陈家早先有恩于张家祖上的份上,才把拉水的活儿给他做,这点情份早清了。再说,茶店这种活,是从百家嘴缝里抠食吃,起早探黑地干,到头来只混个囫囵饱,我家老头子成日地咳,怕……小猢狲,偷听大人话,滚!”

  大嘴婆揪了我耳朵,我踮起脚尖,咧了嘴哇哇叫。眼睁睁看着从我手里滑脱的铁环从打铁铺滚到棺材铺,倒下了。

  小叔绵在泡茶店里,与张爱凤东一枪西一棒地,话比钱老师家访时要多了。可他不知六婶另打了算盘。小叔手做着煤饼,脸上绽开带煤点的笑。他成了她家不用付钱的义务工。我真是恨铁不成钢哪!

  上课时,钱老师念错字,写错字,我站起来纠正。他连说:“邪门了”。下了课,我跟他悄悄说:“邪门了,张爱凤跟小叔……”

  钱老师愣了:“师傅也……邪了门。”

  钱老师病了,连着几个早上没来练武。我积极向小叔汇报:“第三堂上体育课,钱老师领我们跑了半圈,同学们没累着,他先倒下了,他抱着树直喘气,汗水直冒,脸像张铁生交的白卷……”

  小叔提了两听荔枝罐头来,他让钱老师别起来,又差我端来开水,让他服了退烧药。我平时头疼脑胀的,服了他配的土药还蛮灵光的。

  出来时,小叔问我:“钱老师脉象虚,肾水枯。”我听得不是很懂,我说,他是让张爱玉的姐给毒害的。于是,我一五一十说了,我的话像满江的水奔出闸门。

  我用力摇了摇小叔,他像遭了电击一样。我说:“小叔,你邪门了?你要是邪了门,我也要邪门了……”

  小叔靠在刷了“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标语的墙上,吸了一大口气,半天才抬起软软的脚,俘虏兵似的走。

  现在是换作小叔早上没来练武了,弄得我跟钱老师练着挺没劲的。

  钱老师提了装有牛肉罐头和梨子的网兜,来到陈家里。

  两人见了面挺客气的。小叔说他近来老做恶梦,盗虚汗,钱老师说他前些天也是。

  奶奶打着鸡蛋插话:“邪上身了呗,得上蒋家岙蒋天帅那儿弄副镇符……”小叔向我眨眨眼,我忙念:“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小儿郎……”

  奶奶塞了只空瓶子给我:“就你嘴杂,上街打酒去,中午陪钱老师吃,奶奶我做红烧肉!”

  从九峰山脚拉来了一铁皮桶山水,汩汩地放进泡茶店大水缸里,放完山水小叔闷闷地抬脚便走。张爱凤追到门口喂喂喂地喂了个半天。他好像没有继续参加义务劳动的兴趣了。

  第二天下午,张爱凤在茶店门口张望,堵住背书包的我说:“你叔好像在生谁的气?该不是我吧?”

  我说:“他不是生你的气,是生你娘的气!”

  我竹桶倒豆般,张爱凤睁大了眼,比两只煤球还大:“都邪门了!我娘是让我趁早断了与你叔交往,我断也不是不断也不是。回去跟他说,让他先改变一穷二白的面貌吧!”

  我猜了半天,还是猜不出谜底。

  张爱玉靠了上来:“傻瓜,在你叔和钱老师之间,我姐最近思想斗争十分复杂,矛盾重重。”

  爷爷给县第一人民医院查出黄疸肝炎,拉他上板车回了家,服了他自己配的草药,门前的苦楝树下垒成小山包似的药渣,没多久他还是扛不住了。临咽气前,他伸出蜡黄的手,把三卷线装书推给小叔:“祸兮福兮……”

  听奶奶说,解放前,爷爷是地主少爷,成天集了稀奇古怪的医书看,太公传下的百来亩地,到了他手上,剩下不到一半。土改时,给爷爷定了个落难地主的成份,他庆幸自己倒没让人民政府枪毙掉。没了田地又不会种地的爷爷,没想到给附近人民群众看看病,还能补贴家用。不想,从病人那儿传了万恶的黄疸肝炎来。

  葬了爷爷。

  小叔要从拉水郎转行,跟在后街开店的我爹学裁缝哩。

  冬去春来。归来的燕子衔着草,飞到屋栋上,叽叽喳喳着筑窝。

  到了秋天,燕子飞走了。

  出了师的小叔把裁缝店开在六六顺泡茶店对面。

  天黑了,桥头一盏路灯亮了,灯光昏黄昏黄的,似没了力气,有壁虎爬到灯罩上吞吃飞蛾。

  小叔抽着烟,在烟雾缭绕中咳。案板上的美孚灯,映出板壁上挂的画片《红灯记》,画里的李玉和李铁梅举手要砸烂万恶的旧社会。

  张爱凤溜了进来:“开店一靠守,二靠人气。刚开始要沉住气,多动动脑子,龙翔,你缺人气!”

  小叔顿时挺直了身,掐了烟,像得了一道最高指示。

  对面六六顺揭开锅盖,在水汽中喊着咳着,嗓音像抽拉着缺少鸡毛的破风箱一样:“爱凤,水开了,这死丫头,又疯到对面去了,咳咳咳……”

  张爱凤哎哎地应着出来,脸蛋红鸡蛋一样。

  傍晚,东街的董卫国骑了一辆新崭崭的永久牌脚踏车,左手腕戴了只上海牌手表,不时捋起袖子。街坊的眼光比手表还要贼亮。

  隔壁的大嘴婆像条老狗似的跟了来,她以居委会小组长的名义,向他请示最近阶级斗争动向。

  董卫国两手各拎了一瓶竹叶青,像拿了两颗榴弹。大嘴婆跟人啧啧开了:“这要凭多少张华侨券才能弄到?革命干部家庭到底不一样啊……”

  脚踏车停在店门口,有人东捏西弄的,把铃儿拨得叮当响。大嘴婆让孩子们别弄坏了,赔不起的!

  小叔要收董卫国为徒了。去年开春,董卫国上门拜师,他迟迟未答应。记得前年董卫国带造反派到陈家里抄变天帐,没抄着,一气之下摔了陈家一只瓷茶壶。奶妈说它是明朝的。此番张爱凤让小叔买两瓶五加皮托大嘴婆上董家放口风。

  董卫国像唱起了洋板戏戏词:“我这徒弟拜师不易哪,好比盼星星盼月亮只盼着深山出太阳喽。”

  小叔忙搬板凳:“当年因你投过师门,所以我不好应下。前些天,我专门差人跟你在乌岩的雷师傅带话。内、硬功虽各为一派,可雷师傅说你学了内功,可以光大硬功。这事拖到今天,望多担待!”

  “哪里哪里,千年铁树终于开了花嘛!”

  晚上,在东街国营工农兵饭店设下拜师宴。董卫国掏出了一卷全国粮票一沓钞票,吩咐服务员同志尽拣好酒好菜上。钱老师和我似乎恨不得把一桌子的菜消灭光,弄得我肚子饱胀饱胀的。

  倒是张爱凤,生怕团结友好的气氛不浓,左一口董干事右一口董干事,比中国同志招待阿尔巴尼亚兄弟还热情周到。

  敬来敬去的,三个男人喝了半宿的酒,都开始豪言壮语起来,小叔叫董卫国钱老师贤弟贤弟的,叫张爱凤张爱玉贤妹贤妹的,叫我犬子犬子的。

  散时,小叔与董卫国握了一次次的手,终算被钱老师弄开了。张爱凤搀了摇摇晃晃的小叔,他像迷路了的孩子,被娘半路上寻了回来。

  我肚皮饱胀得走路困难,跟着扭扭歪歪的钱老师上桥,我牵着他,就像牵着在田边吃多了草料往栏里进的牛。

  钱老师说:“呃,陈师傅见了这猢狲,师傅不像师傅,都邪门了,呃!”

  隔天董卫国带来了三个朋友,又过了一天,他的三个朋友带来了各自的朋友,接着像螃蟹赶潮水似的,来裁缝店的人多了起来,跟着活儿也多了。

  人手不够。驼子李从乡下慕名来拜师,他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煤油炉上架起的铝锅,先是飘出鸡的香味,再是鸭的香味。黑鸦鸦的人挤着吃,像新开出一家人民公社食堂。

  对面泡茶店里水烧开了,女人和小孩提着水瓶,从水汽中进进出出。穿着碎花布衣裳的张爱凤手臂上套着纱袖套,用长柄铁勺子往两排竹壳暖瓶里一一灌水。天花板下吊了一盏马灯,亮亮的。一锅的水汽淡了,另一锅的水汽溢了出来。张爱玉坐在高凳上,眼珠子朝对面的裁缝店里瞅,脸上透出了丰收般的喜悦。

  裁缝店里,一伙蓄大包头穿小裤脚的后生说话声嘈杂,像准备秋收起义。

  董卫国抽完了凤凰烟,满屋香喷喷的,他啊喔哎噫地亮了亮嗓子,跟着是他朋友,像鸭子见到河水一样地叫。董卫国把头发一甩,唱起了改了词的革命歌曲,街坊围到门前扎了堆。他抖着一条腿,像音乐老师踏风琴:

  我们走在大路上,

  前面来了一队大姑娘……

  他挥起双手,我夹在大伙中嘹亮地跟唱: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又一个开心的夜晚要来了。吃晚饭前,我赶紧做完了语文算术作业。筷子一放,像兔子一样往那儿赶。

  董卫国从家里抱了一台红灯牌收音机。收音机里传出《沂蒙情》女主角的嗓音。

  董卫国朝我们解释:“那个新媳妇刚生了孩子,为了救受伤的亲人解放军,把自己白花花的奶子掏出来(他朝自己胸头做着),挤啊挤地,挤啊挤地,给昏迷的亲人解放军喂着白花花的奶水,喂着喂着……”

  门口的大人们兴奋起来,似乎都想中弹昏迷,嘴巴咂着,喉头像水车滚动着……

  张爱凤挤了进来,众人像听书正听在兴头上,喊他说下去说下去。张爱凤问了,人们一阵哄笑。我抢着说了,张爱凤脸腾地红了。男人们似乎把她当作了《沂蒙情》的新媳妇,他们张开嘴,眼珠子全对着她翘鼓鼓的胸脯,像机关枪一样扫射……

  生意蒸蒸日上。

  小叔又送来一身的确良裙子,这回他没跟张爱凤说感激之类的话。

  据张爱玉说,小叔吱吱唔唔了个半天,问她对他的意思。她姐说,要等到她娘也有了这层意思。小叔问她,你是什么意思。她姐接着说,我本想退了裙子,我要是不收,你会觉得我不够意思,可你我的事到时候成不了意思,你可别怪我不够意思?小叔对满是水汽的天花板伤心起来,他好像觉得天花板对他不够意思。他说,如果要怪,就怪老天爷对我不够意思吧。

  六六顺家后院的矮墙角,两团黑影,一会儿近了一会儿分了。一会儿,大概是小叔的黑影近了张爱凤的黑影。那团黑影在说:“你要是不快马加鞭,就追不上我了……”

  小叔说:“我这不是在多快好省,力争上游吗?”

  张家的门吱嘎一声开了,探出六婶打呵欠的脸,像雷达搜索敌机。我把橘树头摇了摇,树叶唰唰地抖,他俩仿佛看到了消息树,沿墙角一溜烟跑了。

  回到陈家里。小叔打开董卫国留下的收音机,我俩钻进被窝里听。敌台里的一个女人嗓音像掺了水的泥巴,和软和软的。

  小叔问:“里面的女人像谁?”

  我想了下,说:“像张爱凤,嗓音比棉花糖还软还甜。小叔,让她做我小婶吧!不然的话,董卫国要做张爱玉同学的姐夫了。”

  “不须放屁!”小叔啪地关上收音机。

  今年的梅雨季长长的,西街像泡在水汽里,我觉得自己的骨头都浸了水。我讨厌梅雨季,每当这时,我爹的做衣生意最惨淡,地里只会长韭苗和麦苗,家里顿顿吃番薯丝拌饭,我憋不住老放屁,成了同学们取笑的对象,弄得我为憋屁把脸都憋得快要炸了。

  六六顺咳得一天比一天厉害了,到了吃饭时,两个女儿轮流送饭。听到阁楼里传出小汽船鸣着汽笛老靠不拢岸一样的喘气声。

  哇——嘎,六六顺吐血死了!

  泡茶店关了门,六婶和张爱凤在家糊纸盒,做完了作业的张爱玉被她娘逮了回来,她气呼呼地拿起板刷子。

  大嘴婆人未到呱呱呱的说话声先到了:“居委会差我来送通知书,啧啧啧,爱凤给国营冷冻厂招工了,爱凤……”

  张爱玉跟我说:“是我娘托董叔叔找他爹帮的忙,我姐成了工人阶级了,我可以少糊纸盒了,看起来,是他要做我姐夫了,哇,我漏嘴了!陈仓满同学,不许告密哦——”

  我答应如做了叛徒是特务是小狗是癞蛤蟆……

  这回我说到做到,不跟小叔告密。因为上回小叔骂我不须放屁。我放屁还不是吃多了番薯丝拌饭?

  下了班回来的张爱凤脱下白色工作服,换上油菜黄的连衣裙出来,身材像一棵迎风摇摆的向日葵。近来她的裙子一套一套地换。

  张爱玉指了指自己身上的喇叭裙嘟起嘴唇,跟我说:“眼红了吧,董叔叔给我也送了一身,漂不漂亮哦?”

  她小嘴甜甜的,像吃了敌人的糖衣炮弹。

  城里电影院比过年前的菜市场还要闹热。放的片子是《渡过侦察记》,差不多是团体订的票,黄牛拿着几张票,像特务接头一样,鬼鬼祟祟的。

  董卫国跟张爱凤肩并肩,走到满是人的广场前。他买了几包五香豆,往张爱凤手里塞。

  我因没票老站在电影院门外做听众,等快散场时才给检票员放进来,看到的总是最后一幕:解放军与人民群众欢庆胜利,喊“毛主席万岁”口号,接着银幕上打出“完”字。

  我像遇到了救星,央他俩带我进场,顶多补个半票。我尾追两人到检票口,张爱凤有点动心了,可她被董卫国一把拽走了。我被检票员逐了出来,被小伙伴笑话。

  等到快散场时,检票员才放我进来。碰见了他俩出来,边吃着五香豆边说笑,董卫国伸手朝张爱凤手里抓五香豆,两人肩挨着肩。

  我气呼呼地回来,气呼呼地跟在店里傻乎乎地等的小叔说了。

  他木了半天,似乎一件宝贝疙瘩突然被贼偷走了。他脸色阴沉沉,像要雷电交加。我很开心,终算报了血海深仇。“这回我没放屁了吧?小叔!”

  他跑了出来,我跟在他后头继续煽风点火。到了院子里,他连举石臼,月光下,他呼呼地喘着气。脱开了手的石臼卟地一声落地,他瘫坐到地上,浑身像一只漏光了气的皮球。

  我知道,小叔被董卫国打败了,像在看不见的战线里。

  一早,洪武园(小叔给起的名)里,小叔与董卫国练着推手,他一次次把董卫国推倒岸边,幸亏他抱住了橘树,下面是石板搭成的水埠头。

  董卫国朝我横眉冷对,似乎已看出小叔满怀仇恨是我捣的蛋。

  张爱凤在埠头洗衣裳,脸都白了,忘了挤花裙里的水。董卫国又被摔倒,上身挂出岸,她大叫一声伸手来接。人接了,花裙子掉了,被水漂了,一会儿沉了下去。

  有人在桥头起哄。董卫国大声说小叔把他当猴耍。钱老师来劝架,口气像烧不开的水,董卫国瞪了他:“别装蒜,你俩穿了条连裆裤!”

  小叔说:“哑巴吃汤团,你心里有数。”

  董卫国抬起手腕看了看表,走时发誓要断绝师徒关系。

  从此,他不到小叔店里玩了,他的朋友跟着舵转到泡茶店了。董卫国与同党合吹口琴,哩哩哇哇的,街坊转向那边瞧热闹。

  这边裁缝店里,可冷清多了。小叔与钱老师下象棋,驼子李忍不住朝对面看。

  小店里,大嘴婆跟买扫帚的六婶说:“在红色子弟和四类分子之间,还是张爱凤同志保持了革命的清醒头脑,这关系到生死存亡……”

  我闪出身:“两个老特务,罪该万死!”

  六婶操了扫帚,大嘴婆举了畚箕,两人朝我追来。

  语文课上有红小兵捉到地主翻变天帐的英雄事迹,老师也常这样要求我们学生学榜样。小叔派我盯梢,我觉得挺过瘾的。他答应每次完成任务后奖给我一分钱。

  董卫国骑着脚踏车,后面坐着张爱凤,两人上学校操场兜风来了。他一会儿表演单手骑车,一会儿表演空手骑车,像看杂技团飞车表演,张爱凤老鼓掌。教张爱凤学骑车,她连人带车摔了,扑向他怀里,月光下,她咯吱吱地笑。她跟他为什么有那么多的笑呢?

  我躲在操场边的一棵老樟树下,被来撒尿的董卫国发现了。来不及上树的我被他揪了下来,我像一本书似的被摔了个四脚朝天。他问我是不是陈龙翔派来的小特务。我昂起头,脑海里浮现出潘冬子的光辉形象。他抽了我一记耳光,我呸地吐了口痰,他向我又抽一记耳光。为了一分钱,我决不出卖小叔同志。我把自己当作刘胡兰、洪常青、柯湘……董卫国再挥手时,被张爱凤拉开了:“跟小孩子有啥好闹的!”

  隔天黄昏,董卫国骑车快下桥,小叔拦住他,问他为什么打他侄子。说着说着,两人你推他挡,像打乓乓球似的,被小叔一把将他摔在桥上,他也不顾倒地的脚踏车咕噜噜地转,连滚带爬,进了泡茶店不敢出来。

  店里的驼子李跟人说,是六婶家的大女儿脚踏两只船;那边的大嘴婆说,你师傅是鸡蛋碰石头……像来了放电影,街坊来凑热闹,议论着。

  六婶拍桌打凳,骂小叔仗着拳师欺侮没功夫的人。小叔从未上门板的店门中伸出头,回敬道:“他是你家的谁呀?”

  六婶冲到街中,嗓门像架起了高射炮,对众人嚷嚷:“是毛脚女婿,看你能咋样!”

  小叔又探出头:“我不管毛脚不毛脚的,反正是他先打了我侄子。”

  六婶说:“你这是打击报复,是地主搞复辟,你……追我女儿追不成,就使上了这一毒手!”

  小叔说:“一个巴掌拍不响。”

  六婶举起拳头高呼口号:“坚决不让阶级敌人的阴谋得逞!打倒地主!打倒反动派!……”

  张爱凤来劝六婶进去,劝不动。她哭着跑回,接着哭,张爱玉边哄她姐,边朝对面的我做了“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手势,站到凳子上的我挺直了脖子。

  六婶溅着唾沫:“叫工人阶级嫁给农民,噢,做地主婆,将来游街扫地,做梦去吧!我家爱凤决不吃二遍苦……”

  “我是小手工,别乱戴帽子!”

  “撒泡尿照照自己吧——人民脚底下的一堆臭狗屎,妄想变回天,呸!呸!呸!”

  六婶满地吐唾沫,吐到裁缝店门前。驼子李慌忙把最后一块门板顶上。

  独只皮鞋踩不响,大伙儿见没戏好看了,都散了。小叔开了条门缝晃了下身,见街上只有我,他才走出来,对面的张爱凤拿起水舀朝他狠泼了茶水来,激起一股灰土和烫汽。

  小叔和我跳了跳,我像小青蛙跟着大青蛙跳。

  张爱玉拍起手唱起歌,声音朝我后背追来:“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生意回到刚开店那副样子,死气沉沉的。驼子李坐着空店,打着瞌睡。过了几天,小叔拉起了板车,要改做车夫了。他说他不能坐吃山空,家里还有老母要养。

  对面,张爱凤与董卫国下军棋,张爱玉坐在中间做监军,叽叽喳喳的,像个麻雀!

  六婶捧了一碗鸡蛋茶,跟老母鸡刚下了蛋似的,早叫开了:“小董同志小董同志”。

  董卫国吃着鸡蛋茶。张爱凤掏出手帕,擦他额头上的细汗。

  日头当街照,小叔拉着装满砖头的板车,一声断喝,身影与板车下了桥坡,呼啸而去。我分明听见整条街像被篾刀劈开了的一根毛竹,噼哩啪啦地裂开。

  张爱玉原地蹬车,无比威风地抬高了头,我的小伙伴转向她,仰着脸争着要求练一把,张爱玉骄傲地噘着小嘴,双脚一阵猛踩,脚踏忽地顿住向后空转,链条发出沙啦啦的响。她咯咯地笑。小伙伴排着队等上车练,她边维护秩序,边朝我做鬼脸。

  站在裁缝店门口的我,满腔阶级仇恨,胸膛填进了一捆捆炸药包、手榴弹、爆破筒……我双眼火辣辣的,仿佛有无数引信在嘶嘶作响,风烟滚滚。

  飘来浓浓的橘花香,蜜蜂嘴巴带了蜜,满街嘤嘤飞舞。

  工程队管基建的“青松岭”接了小叔递来的上游烟,夹到另一只耳朵上,对他大声道:“这是一项光荣又艰巨的革命任务,县里决定掀起批判孔老二新高潮,你要借着这东风,好好改造自己,不能给街道革委会抹黑!”

  小叔点头哈腰地接了活。天蒙蒙亮就起来,到傍晚,他运来最后一车砖头,吭唷吭唷的,黯淡了的天光从他身上隆起的肌肉中滑了下来。

  要上坡了,我使出吃奶般的力气推着车屁股。上了桥,见坐了董卫国一伙人,围着一个长得腰圆膀粗的陌生人说说笑笑。那人上前抱拳:“陈大师,久仰久仰,敝人姓雷,山里人,练了几下三脚猫功夫,我徒弟另投师门,本想能得到你的造化,不想他无缘无故得罪了你,敝人此番前来会会,想得到陈大师的指点。”

  小叔收住板车,挥起有几个破洞的海魂衫擦了一把脸:“大师不敢当,改日吧,今天我很累,有劳雷师傅歇上一脚。”

  大力士说:“我特地从山里赶来,等得到指点后,马上赶船回家,明早城里有三位师兄要驾临寒舍,山里人重客,难道城里人对山里人会是这样?”

  小叔迟疑了一下,说:“我每天一人要干三人的活,拿的是革命干部不到三成的工钱,我好比天天在夏收夏种。”

  董卫国给大力士发凤凰烟,用煤油打火机点上:“雷师傅练的是硬功,陈师傅练的是内功,兴许是内功怕硬功了!”

  一伙人起哄,嘴朝小叔脸喷烟。

  小叔挥手驱烟:“好吧,就为这句话!也为特地赶来的雷师傅!”

  董卫国吸了口烟,吐出:“爽快,就放在小学操场,七点半见。”

  有人嚷着肚子饿了,董卫国说:“走,上工农兵饭店,吃饱了喝足了才有力气领教。”

  离七点半差一刻了,小叔才匆匆赶回店里。驼子李打了一壶老酒,捧出霉干菜和番薯丝拌饭,小叔就着霉干菜胡乱地扒着吃着。案板上,小闹钟的秒针紧似地赶。叭地,他放下筷子,立起身。小方桌上搁着半碗剩饭,散着热气,小叔的样子,好像是为了霉干菜跟番薯丝拌饭闹情绪。

  小叔抹了把脸,用缺角的梳子梳了下头,头上的砖灰唰唰地掉。驼子李找不着白汗衫,急得满脸是汗,小叔跟他说:“算了,来不及了,不换了。”

  他朝腰部扎好了一根宽松紧腰带,大步走出。

  半个月亮像艘帆船驶到操场上空。马灯一片雪亮,映照着操场上湿漉漉的烂泥地。我的另两位出了师的师兄雄纠纠气昂昂地迎了上来,两人跟小叔边问候边挥臂蹬腿的。一个说,等一下瞧“山大王”怎么变成了“山鸡”;另一个说,“山鸡”是炖了吃还是炒了吃的好。两人嘻嘻哈哈地。

  全是人,像忽阴忽晴的天气池塘里浮出水的无数鱼头。留出中间的一截跑道,似校里要举办百米赛跑。

  说好散打,比三回合。

  钱老师高高地站在两人中间,举着一面小三角旗,吹了吹口哨,做了个发令的动作。

  两位武师运起气,里面的肌肉鼓起衣衫。双方出腿,不时有泥块飞到看台上,听到被砸到的观众发出呀地一声。大力士手猛抓了小叔的肩,海魂衫被撕开一道口子,他用力过了,身有点晃,被小叔横腿一扫,两手一推拳,出了个“双响炮”,大力士霍地扑倒在地,弄了个嘴啃泥。董卫国脸唰地白了。观众喝采声,加打雷般的掌声。

  钱老师吹哨,两腮鼓了起来,像撑饱了的蟋蟀,红绸带飘荡。哨停,他举起小叔的手,宣布陈龙翔同志赢了!

  讲好休息一刻钟,再进行第二回。我在小叔身前身后蹦达着。爹分发新安江烟,等发完了,他从另一裤兜里拣出一支一角八分的雄狮烟,点上,笑着对同党说,这跟自家娘们一样,用久了,惯了。娘与女党们叽叽呱呱着,嗑着癸花籽,像在为选生产队小队长拉票。

  第二回合开始,两位武师互相不时挑衅,都想让对方先攻,一来一去,缠了半天,小叔脸上的汗水似油星浮到水面上。大力士扁鼻头上出了点细汗,但身上的黑褂子、腰布带,箍桶似的紧。

  大力士又逼进,给小叔脚绊了下,跟小木头碰了下铁柱子。急得小叔要找突破口,回力鞋一会儿甩出泥,一会儿沾满了泥,鞋变成剖膛了的墨鱼一样。两方的人各为己方呐喊加油。大力士的手揪住了他的肩,小叔想金蝉脱壳,可脱不出壳来,用拳击,不知怎么地,拳头到了大力士肉嘟嘟的胸膛上,跟秤砣砸在棉絮上一样,软软的。小叔飞出一腿,被大力士的腿挡了,反倒是他呼地推出“双响炮”,小叔被弹出一丈多远,扎马立不住,一个后趔趄,滑倒在泥地里了,像我第一次学溜冰似的,给摔成了仰八叉。大力士恶狠狠地扑下,小叔好比一块石子给大乌龟压了,露出大力士身外的他的一条腿挣扎几下,渐渐不动了,像刚给菜刀剁了的青蛙腿。嘘嘘声和掌声,似锅里炒着两种不同的豆。

  钱老师哭丧着脸,宣布大力士赢了。

  董卫国拆烟散发,是红牡丹,爹那边的“新安江帮”经不住“牡丹帮”的引诱,差不多全叛变了。我跟张爱玉打起了口水仗。

  小叔坐在台西角,大口大口吞空气,仿佛他的肺给泥沙堵了,吸不进一口氧气。爹嘀咕着,似乎听到小叔说,没事的。爹重拆了一包新安江,这回他自个先抽,再分给小叔和我的师兄,不给“牡丹帮”!

  很快,第三回合继续。一开始小叔像辆坦克从掩体开出,大力士躲开了,看得出小叔想尽快结束战斗。他接二连三地冲,冲势一次比一次弱,似供不上油上不了坡的农用拖拉机,反倒是大力士的反扑,一浪高过一浪,撞得小叔只有招架的份,身上的海魂衫只剩一条布了,像挂了白旗,小叔被他扑倒在地,身上最后一根布条嘶地断了,我心头似一根悬着的线跟着也噗地一声。小叔被大力士的身子整个盖了,里面的他似乎不见了,身上蜕下的皮——海魂衫,被撕成一块块,像敌机扔下的传单,散了一地。

  钱老师宣布大力士赢时,像刚听到伟大领袖逝世的消息,心情无比沉痛。发令旗夹在他腋下,哨子的飘带耷在胸前。那边的人,轰地把大力士抬了起来,一次又一次,像庆祝苏军攻下了克里姆林宫。

  小叔光着上身瘫坐在泥地里,脸白得像我未写一字的作业簿。

  大力士对小叔抱拳说,得罪了,改日再来领教。爹跟我的师兄上前要与大力士拼个鱼死网破,誓死要夺回胜利果实。双方拉开了架势,小叔喝不住。眼看一触即发,没想到张爱凤挤进来了。她对董卫国喝了声:“小董,这是干啥,陈师傅是干活累了,才会输的!”

  还好,其中一小撮叛变成了“牡丹帮”的人附和了起来,我爹忙补发“新安江”。

  小叔双手撑起身,一只满是烂泥的手朝我们摇了摇:“不得无礼!”

  驼子李似乎从地缝中一溜烟似的冒了出来:“我师傅只吃了一碗半的番薯丝拌饭,他本来每顿要吃三海碗,换作改日比,准赢!……”

  小叔让驼子李别说了:“该输的,要……认!”

  大力士被董卫国一伙人前呼后拥而去,张爱玉还在朝我脚下吐口水,被她姐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把拎了走。

  人散光了,在刚才乱哄哄的人堆中,我觉得自己是被人彻底遗忘了。连爹娘也没顾上我,都跟了小叔走了。

  传来了一声声呜呜的哭,接着哭声连天了。居然还有人在老樟树下,原来,是钱老师抱了树。他哭的样子,像班里的一位同学在课堂中尿了裤子。

  钱老师不抱树了,我俩互相抱着,像阵地上留下的两位伤痕累累的壮士。

  他哭着哭着,我心头暖洋洋起来了。

  橘树断了香味,像被满挂枝头上的长大了的橘子吸光了。

  驼子李拎了一只鸡一只鸭转学师傅,本来他快出师了,可不会裁中山装。这是出师前的最后一道活,也是最难学的。

  驼子李跟我爹学,会了后回来,小叔把店折给他来做。驼子李很快收了个女徒弟,跛了一条腿,街坊们私下里叫她瘸子兰。

  早上的洪武园都长出齐刷刷的草了,我们的练武停了有好一阵了。白天,小叔还是拉板车,用草帽遮了大半只脸,低了头,有时被放学回来路上的我遇上了,我大喝一声,他慢慢抬了起头,难得挤出一笑,笑比哭还难看。

  唉,看起来他这车夫当得像见不得人似的。

  到了国庆节,放了假,我和三个小伙伴拿了脸盆、网兜,到水渠捉鱼捉虾去了。天色渐淡,我们把鱼虾分了三份,带了一身的泥水和疲劳各自回家。

  天黑了,屋里倒亮堂堂的,四周挂了油灯,家里全是人,像过年一样热闹。他们围了小叔和我爹,每个刚来的人接了我爹递来的“新安江”,接着都要参观一下壁上挂了一幅装了玻璃框的奖状,啧啧地称赞。奖状上方写着:毛主席教导我们,发展体育运动,增强人民体质。下方是:陈龙翔同志荣获散打第一名……

  小叔穿了奖品——一套红色运动服,裤边各镶了两条笔直的白杠,威风无比。原来,他今天参加了比武大赛,把大力士打败了。他神采奕奕,像纪录片里受到毛主席亲自接见的刚从亚运会得胜归来的乒乓队员庄则栋。娘和奶奶在灶前忙前忙后,我的战利品,被娘二话没说一把夺了,成了慰问品。灶间飘出鱼虾的香气。

  我错过了好机会。为庆祝国庆节,县体委在县师范篮球场举行武术比赛。这事小叔原是早探过了的,偏偏却不告诉别人,包括我。摸准了有大力士参加,结果小叔临最后一刻报名参赛,与他交手,只比了两回,大力士就被斗志昂扬的小叔连连打败了。这阵子小叔不上洪武园练武,却每天夜里自己一人关在屋里偷练,我以为他自从跟大力士比武输后心情一直不好,不好打扰他。奶奶捅开了这层秘密后,脸笑成大核桃一样,我怪她瞒了我。我的一丝丝不乐很快被大家激起的一股股快活的漩涡吞没了。此番胜利,大伙儿都说小叔上回输得的确冤枉。我好想立马把一江的口水朝张爱玉这小妖精身上吐,要不是大家都情绪高涨的话。

  形势真的是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爹与钱老师就像革命的播种机,两人一刻不休地宣传着。连堂屋门口都站了人,我娘抱怨板凳不够,大家盼着七点钟快到,县人民广播站要播今天的重大新闻。

  等到架在我们红旗大队第二小队水田上的高音喇叭,传来陈龙翔同志得了冠军时,大家高举着拳头一声声欢呼。

  要搞庆祝,大家先想到上街游行。怎么游?有说跳忠字舞,有说扭秧歌,有说把家里能响的锅碗瓢盆全拿出来敲……他们抓耳又挠腮的。我飞快地出了个馊主意:拍屁股。大人们马上欢呼,觉得省了很多麻烦,包括回家拿家伙。可又不知怎么拍?我卖起了关子,奶奶朝我嘴里塞了块姜糖,我才示范起来。

  这种游戏我们男同学常玩,是排着队伍,边操练似的走,或原地走步,边有节奏地拍着屁股,节拍不同拍出的效果不一样。

  大人们一学就会了,会了的大人们比小孩子还像小孩子,都开心地拍着。连我奶奶也拍了,她似乎好不容易扭着小脚从国统区来到了解放区。

  红旗大队拍屁股分队向西街挺进。行到街上,这支有老有少有男有女的拍屁股队伍,当中有我爹我娘,沿街不时有人加入进来,工农联合起来向前进。于是,满街都听到啪啪的声响,真是神龙不见首尾啊。

  只有六婶家早早地关了门。这支队伍来回运动,在张家门前有意停顿一下,在原地把屁股拍得山响。我们把这当作一个难得开心的节日,直闹到大半夜。我发现拍屁股的队伍,最后只剩下三人了:小叔,钱老师,我。

  三人中只有我是小孩,不知怎么的,小叔与钱老师顿时不好意思起来,仿佛他们的时光唰地倒回到了童年,又嗖地蹭到了眼前。

  “散了吧!”站在桥边的我汗津津地。

  路灯下,钱老师和小叔头发中冒出蒸汽机似的热汽。他俩仿佛在茫茫大海中航行,把我看作是一盏发亮的灯塔。

  分手时,我、小叔和钱老师一步三回头。屁股热辣辣的,耳朵嗡嗡叫的。

  天凉了。

  来了一队戴红袖章拿铁棍的工人纠察队,把董家父子抓了。

  钱老师来店里说:“据可靠情报,老董小董被县革委隔离审查了,父子俩给关在两所学习班里。罪有应得啊!”

  开了春,老董还关在里面,小董倒出来了。大嘴婆神气起来:“上头不追究‘四人帮’线了。”

  可老董还交待出紧跟林彪线的黑材料。小叔跟钱老师说:“为啥上头不对小董之流深挖下去,说不定还有王明的左倾机会主义路线。”

  出来的董卫国没出现在泡茶店里。过了几天,驼子李说:“这个阶段,我总看到六婶一家人老在门口张望,跟盼星星盼月亮一样!”

  瘸子兰挺着大肚子,锁完了一只钮扣咬断线抢着说:“怕是他躲了呗。”

  钱老师带来了坏消息。出来的小董居然还升了官,从宣传干事爬上了宣传委员。很快又带来了更糟的消息,他结婚了。

  大嘴婆得意地说:“告诉你们吧,他娶了个平反昭雪、官复原职的宣传部长的大女儿!……”

  钱老师示意她别老偷听,说她这颗定时炸弹当心炸了她自己。等她走了,他压低声跟小叔说:“这下,张爱凤同志……”

  这下,我要求与张爱玉重划桌上“三八线”时,我态度坚决地往她那儿移一厘米,重加了道划了红蜡笔的杠,我发出严重警告:“不准侵犯我国一寸领土!人若犯我,我必犯人!”

  张爱玉不敢在我头上作威作福了,管她是不是装的,反正从此我扬眉吐气了,像穷人好不容易当了家作了主一样。

  校里批准我加入红小兵,我是班里四类分子子弟中最后一个扫尾。我跟其他新加入的红小兵站在礼堂的伟人像前,无比激动地举手宣誓。

  放了学,我就与戴了红袖章的新红小兵,自告奋勇地来到张爱玉家前,我们举着语录本,在紧闭了门的外边,高呼“狠批‘四人帮’走狗”的口号。张爱玉同学大概钻到墙缝里去了,只有六婶趴到阁楼窗口,朝我戳着手指,溅着唾沫骂:“别高兴得太早了,不是西风压倒了东风,就是东风压倒了西风。东风催战鼓擂,这个世界上谁怕谁……”

  小叔给回来的我批了一通。我辩道,是校里组织的。可小叔说我敲六婶家的门是我带头的,打倒“四人帮”的口号也是我起头喊的,喊得最凶。这我承认了,但我批判小叔阶级立场不稳。

  娘听说了,笑弯了腰,她抱着我的小弟弟,小弟弟不知为什么哭了起来,被娘的一只黑乎乎的奶头堵了嘴。这些年来,娘接连生了我的三个妹妹后,终有了我的小弟弟,似乎大功告成。满月后的娘身子长胖了,脸变白了。她笑着说我加入了红小兵,好像小叔不是你的叔叔了。

  做了绝育的爹,脖子下挂了根皮软尺,嘴里叼着刚续上的雄狮牌香烟,用划粉划了划案板上正在裁的涤卡布,说:“不错,仓满,你小子才鸡巴大,革命的大道理倒有一大套了!”

  洪武园又热热闹闹地开张了。

  可小叔还是立场不稳。

  早上,他无心教我练拳,倒有心观看在埠头上洗衣裳的张爱凤。从埠头走上岸的张爱凤提着洗衣桶,一手甩开了紧跟着她的小叔。有风吹来,张爱凤说:“这是天意,整条街的人都在笑话我,连你也是,别假惺惺的……”

  水埠头上,几个女人在嘀嘀咕咕,大意是指陈师傅还算有情有义的,可张爱凤被小董抛弃了,她还是豆腐郎掉到河里,架子倒在……

  第二天早上,张爱凤没到水埠头洗衣裳。正当我枯练无味时,洗完衣裳、臂湾里勾着木桶的张爱凤在桥东头扭着腰枝走来,阳光镀得她身子一片锃亮。

  小叔脚下生风,从洪武园跑到桥上迎去。桥中央,小叔在跟张爱凤拉拉扯扯的。过一会儿,小叔跟在张爱凤后面,两人一前一后隔开,放大着朝蹲在桥头的我走来。近了身,我听见自己后背的张爱凤在说:“同情跟感情是两码事,即使到了这份上,我也不需要你的同情……”

  小叔回来,舞起了小洪拳,呼呼地。他的拳头舞着空气。钱老师上前安慰,舌头卷了半天吐不出一字,他的拳头也舞起了空气,终于话随拳出:“董卫国,王八蛋,哪天又得栽了!”

  头顶上满是两股强大的风,我的身体像要离地而起。

  吃过元宵,钱老师收到了他大舅寄来的一封挂号信。他偷偷给小叔联系一个到省城中医院骨伤科代培名额,他大舅是骨伤科主治医师,从部队转业不久。

  事物既有偶然性又有必然性。有天,垂头丧气的小叔在五洞桥上徘徊许久,快到了半夜,终于等到了从冷冻厂做小夜班回来的张爱凤,可她对他的等待,非但没有给予他表扬,还说他等了也是白等。小叔灰溜溜地回家,没气出,想找墙角的一只乌皮箱出气,踢了踢乌皮箱,最后哗啦啦地倒出三本线装书……第二天,小叔跟钱老师说了一通。钱老师蓦地像在茫茫黑夜中捕到了一线光明。于是,他满腔热情地给大舅写了一页又一页的信。末了,他写道:只有大舅看在死去的我娘的面上,看在多年扶育我成长的份上,帮我的师傅一把,也算是帮我一把,您就把这当作把劳苦大众从三座大山下解放出来一样,求求你了!我与陈师傅的关系比同志加兄弟还要亲……

  我发现连日来,钱老师虽走起路来仍像上体育课操练似的,但他眼皮浮肿,眼里有血丝,嗓音干巴巴的,却原来他不是为了备课累的。

  小叔心潮澎湃,接了钱老师大舅的信,跟着心潮澎湃地拿信给张爱凤。他双手紧握住她的另一只没拿信的手不放。他的双手被张爱凤的手甩了甩,小叔又把双手搭上,这回像蚂蟥叮人血似的,被吸住了,他的双手糠筛似的抖:“爹亲娘亲不如他亲!”

  张爱凤胸脯起伏,她放眼朝西江望去,仿佛看到了第三世界人民从水深火热中被拯救出来一样。豆大的泪水涌了出来,她一把甩开小叔的手,呜呜地哭着,朝桥上飞跑了起来。

  小叔追了几步立住,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怔怔地,他的双眼像两枚钉子被巨大的磁铁吸走了。

  夜深了,明天就要出发。小叔来到钱老师寝室里,仿佛两人始终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

  钱老师抓了把糖放到我手上,他似乎与小叔千言万语,又一时找不出话来。小叔让我到外面玩去。等他掩上门,我蹑手蹑脚返回,支起耳朵。

  小叔说:“我走了,留下你一人,更冷清了,你也不小了,得找个女人暖和暖和。”

  钱老师说:“我不想了,你不一样。”

  “怕是都没遇上?”

  “那么张爱凤——”

  小叔说:“她,对我来说曾经算是。”

  “我也是,”钱老师哽着喉说:“不瞒师傅说,早些年,弟子也单相思过她,谁让她长得那么招人魂呢?可我怎么能跟师傅争啊,更何况,师傅你是好马配好鞍嘛!可你惨就惨在,唉……”

  小叔说:“你不同!我自知自己奋发不能图强,可我一直都在力争上游哇……”

  钱老师颤着音:“师傅,现在,你前面是条金光大道!”

  “妙根,不,妙根贤弟,你的话我最信得过,没有你哪有我,所以我说……”

  小叔与钱老师聊得火热,仿佛小叔的事不仅是小叔一人的事,钱老师的事也不是钱老师一人的事。

  我再偷听下去没意思了。半只月亮忽在云里忽在樟树叶里,像跟我玩起了捉迷藏。

  新崭崭的一天来了。

  桥那头,一轮朝阳被冻得通红。

  爹早早来了,他说奶奶一夜没睡还在家抹着泪。他让她别来送,要不他也跟着抹眼泪了。爹送了一条新安江,他从兜里抽出雄狮烟接了一根,说:“家里又添了张嘴,得回店里干活了,陈家,败了,现在只有你……给陈家争光争光!”

  爹走了,钱老师来了。他胸前挂了一架海鸥牌120相机,里面装了黑白胶卷,说能拍十二张照片。驼子李给我们三人在裁缝店前拍合影照,我的双肩被两人一人一手搂住,我屁股下垫了张矮凳,我的头贴在钱老师的肚脐上。

  金灿灿的阳光披挂了下来。

  驼子李按快门的手抖得厉害,钱老师让他别抖。他说他是第一次拿这玩意儿,就像第一次拿枪杀人一样。

  钱老师说,再抖,人像变糊了。

  驼子李快要哭出声了,老说他的手怎么就不听使唤了。

  里屋的娃娃亮亮地哭开了,哭声渐渐没了,瘸子兰出来了,抱着吃奶的女娃,瘸了的一条腿似单桨划水。她腾出只手卡住她老公的手,这下,驼子李的手像被瘸子兰的手烧电焊一样粘牢了。

  不时有街坊要跟小叔合影,小叔像伟大领袖被人民群众所爱戴似的,连大嘴婆也拿了两瓶五加皮来送小叔。她像小姑娘一样扭扭捏捏起来,被小叔一把拉了,她坐到小叔身边。合了影的大嘴婆滚出一串泪流到皱纹密布的脸上,像几粒干瘪的黄豆落到犁深了的土里。她连连叹气:“唉,唉,唉,现在好了,等陈师傅学了一身新本事回来,吃香喝辣的,还常能见到相片里的我这作冤作孽的老不死喽……”

  钱老师摇不动胶卷了,摇着手柄倒回来。他把相机挂到胸前,接着拎起脚下的一只网兜,里面装了一只搪瓷盆,盆底上映出“大海航行靠舵手”的字,和从万顷波涛中升起来的一轮红日。

  到了桥头,钱老师把罩了网兜的脸盆递给小叔,红着眼圈说:“师傅,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师傅,红军长征路上过雪山草地吃草根啃树皮,师傅,要排除万难,去争取最后胜利,师傅……”

  小叔流着泪说:“贤弟,你的话儿我牢记在心上,贤弟,我的话儿你也要牢记……”

  “别提它了!”

  驼子李、抱着女娃的瘸子兰站在桥头,小叔向他俩摇手。他不时朝泡茶店方向回望。

  没想到,张爱玉举着一封信,一阵风似的奔来,两支羊角辫在头上舞上舞下。“信,信……”

  钱老师早早伸手来接,可张爱玉猫腰过了,接着我也试了试,她却像一道闪电似的,奔到了小叔面前。

  小叔正要拆信,气喘吁吁的她叫了起来:“我姐说了,只许……上了车……拆!”

  我跟着情绪低落的钱老师,到了桥中央,被小叔留住步。我们四人相互挥手,小叔的身影与我们慢慢拉开了距离。钱老师跟和尚念经似的,不知他嘴巴念些什么。我光是小叔小叔地喊,似乎我就不会喊别的话了。

  张爱玉一把扯了我,大声说:“陈仓满同学!你真笨!”

  我这才有了觉悟:“你姐在信里说啥?”

  张爱玉踮起脚尖,我耳朵上似有团毛毛虫在爬,痒痒的辣辣的:“不准跟人说,说了是小狗是癞蛤蟆,是……我姐的相片!”

  小汽船拉着汽笛,从我脚底下穿过,船头划开了弧形的波浪,带着红晕晕的霞光向两岸涌来,层层叠叠。

  小叔斜背着草绿色挎包,向桥东头大步走去,双脚交错,剪出片片耀眼的太阳光。

  我仿佛听到砰地一声,脚下的桥裂开了——小叔,桥上的我们,我们身后的西街,分裂成了三个板块,各自漂移而去……

  2005.3.22改于黄岩梅园居

  作者简介:陈剑,浙江黄岩人,浙江省作协会员。

【作者】: 陈 剑 【编辑】:林海蓓
推荐阅读
最新热点+更多
坚定信心谋发展 实干笃行谱新篇 我区召开...
包顺富专题调研模塑、玩具类企业发展情况
区政府、区政协2025年度工作协商对接会召开
黄岩枇杷喜摘双项荣誉
坚定信心谋发展 实干笃行谱新篇 我区召开...
上垟乡开展“八一”建军节慰问活动
2011年03月01日 黄岩新闻
城南派出所:实字当头全力推进禁毒工作新局面
禁毒宣传进文化礼堂
以积极有为的宏观政策构建完整内需体系
技术水准、产业规模和市场份额等均领先全...
黄岩区融媒体中心主办 批准文号:浙新办【2008】34号 浙ICP备08109618号
违法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576-84765071
浙江在线新闻网站平台支持© 黄岩新闻网版权所有 . 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