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七六四年,一部题为《奥特朗托堡》(The Castle of Otranto)的小说在英国刚一出版,立即产生了极大的效应,四个月就重印了一次,可以说是轰动。小说之所以吸引读者,主要是因为它写的是一个中世纪的恐怖故事,非常合乎人类原始情绪中进化遗传下来的对恐怖事物既害怕又热衷的集体无意识,尤其切合十八世纪后期英国人的崇古思想和对恐怖文学的需求;另外,作品的匿名出版和“序言”中的几句话也颇能勾起人性中普遍存在的好奇心理。
小说的“序言”是这样开头的:
“下面这部作品是在英格兰北部一家天主教徒家庭的图书室中发现的。原书于1529年以黑体活字在那不勒斯印刷。它写成之后多久才出版的,不得而知。主要据信是在基督教最黑暗岁月里的缘故;不过语言和结构倒没有不规范的感觉。风格是最纯粹的意大利风格。
“如果故事的写作和料想故事中发生的时间相去不远,那么应写于1095年第一次十字军远征和1243年最后一次远征之间,或者在此之后不久。……”
但这只是作家们所惯用的虚构手法。在作品获得成功之后再版时,英国小说家霍勒斯•沃波尔在“前言”中承认,原来说的从意大利文翻译过来,不过是当时因为“缺乏自信”而用的“托词”;并表示“请求读者谅解,原谅他借用了一个翻译者的角色向读者奉献这本书”。实际上,《奥特朗托堡》是他的原创作品,这次他又在书名《奥特朗托堡》后面加上一条副题:“一个哥特式故事”(A Gothis Story)。
霍勒斯•沃波尔(Horace Walpole, 1717-1797)出身显赫,是一七二一至一七四二年的英国首相奥福德伯爵第一罗伯特•沃波尔的第四个,也即最小的儿子;一七七九年他哥哥的儿子奥福德伯爵第三去世后,他继承拥有了奥福德伯爵第四的爵位。
霍勒斯生于伦敦,童年是在父亲的议院度过的;八岁那年,在伦敦西南泰晤士河畔特威克纳姆(Twickenham)的剑桥议院(Cambridge House)过暑假时,据称曾遇到大诗人亚历山大•蒲柏。在大伦敦外围的贝克斯利自治市接受早期教育之后,沃波尔于一七二七年进了伊顿公学,与未来的诗人、以《墓园挽歌》而闻名的托马斯•格雷结为好友;一七三四年离伊顿后一年入剑桥大学的国王学院。一七三九年从国王学院出来即与格雷一起漫游法国、意大利等大陆各地。待他于一七四一年九月回到英国时,竟发现他不在时,已经被选进议会。二十多年后,一七六七年五月,沃波尔从议会退隐。
沃波尔终身未娶,他毕生最大的兴趣是交游,尤其是在旧大陆的旅行中收集绘画,或在庞贝和赫库兰尼姆(Herculaneum)这两个公元七九年同时被维苏威火山毁灭的意大利古城发掘古物。他的四卷集《英国绘画轶事》(Anecdotes of Painting in England),《英国王族和贵族作家名录》(Catalogue of Royal and Noble Authors of Englang)、《对查理三世生活和统治的历史质疑》(Historical Doubts on the Life and Reign of Richard the Third),还有由W.S.刘易斯(W.S.Lewis)为他编出的差不多三千封通信,让人看到他对中世纪生活的热情。
特威克纳姆有一所小屋,号称“草莓坡”(Strawberry Hill),它建于一六九八年,原先由剧作家、一七三零年的桂冠诗人科利•西伯(1671-1757)和达勒姆主教塔尔博特(1685-1737)居住;后来租给了伊丽莎白•切尼维克斯。切尼维克斯夫人是保罗•丹尼尔•切尼维克斯的妻子,伦敦一家最时髦的玩具店的所有者。一七四八年,沃波尔化了一千三百三十九英镑十先令,在这里购置到一小片农场之后,切尼维克斯夫人把“草莓坡”转租了给他在此定居。
最初,沃波尔只是想在这里种点树木、花草,再养几只家禽和奶牛、羊什么的。后来又决定重建。沃波尔产生这样一个念头,部分是受当时英国收藏艺术品和修建博物馆这一流行风尚的影响,希望让这建成的别墅来存放他的收藏品;更主要的是他决意要让他心中的一座理想建筑物成为现实,那就是他一七四九年九月二十八日给友人的一封信中说的,要按照“我自己的趣味”把小屋建成一座“哥特式的小城堡”。
“哥特式”中的“哥特”(Goth),起源于斯堪的纳维亚南部、公元二世纪后半南迁到达黑海海岸的古代日耳曼民族的一支。在几个世纪的迁徙中,曾于公元五世纪击毁了强大的西罗马帝国;但到了公元七个世纪之后,它就被同化而在历史上消失。是十六世纪的乔尔乔•瓦萨里(Giorgio Vasari),这位以《意大利杰出建筑师、画家和雕刻家传》而闻名的画家和建筑师,第一个用“哥特”这个词来指称文艺复兴时代的思想家们所不喜欢的中世纪建筑风格,即所谓的“哥特式风格”。
哥特式建筑风格的主要特征是有尖角的拱门,肋形拱顶和飞拱;它们构成一个完整的体系,使建筑物的重量分布在有垂直轴的骨架结构上。这种体系使墙壁成为嵌板或如后来实际形成的那样,只是一些玻璃隔屏和石窗花格;它还充分发挥其垂直线的视觉效果,并从结构上加以夸张。
沃波尔为确保修建的规划能够合乎他理想中的审美需求,请来他的朋友、鉴赏家约翰•丘特和艺术家兼制图员理查德•本特利,与他自己一起,组成一个“鉴赏委员会”(Committee of Taste);另外还请有实际建筑经验的威廉•鲁宾逊作参谋。期间,本特利因与沃波尔发生过一次争吵,中途推出,由有建筑知识的邻居托马斯•皮特补替。
尽管沃波尔是参照了哥特式的实地建筑和书本上的哥特式建筑图样,按自己的意想设计出详细图来建造“草莓坡”,但既是修建,而不是新建,他理想的“小城堡”就不可能是典型的哥特式建筑,而只能是一座假城堡,或是说是仿哥特式建筑,如他自己所美其名的,是“超越于仿造的幻想作品”。
沃波尔的“草莓坡”分三个阶段建成,第一阶段的工程于一七五三年告一段落,第二阶段在一七五八年结束,最后在七十年代全部完成。《剑桥艺术史》中由斯蒂芬•琼斯写的“十八世纪”一章里曾这样描述这座建筑:
“这座房屋经多年时间一点一点地建造起来,设计是不可能的,而沃波尔竟将这不利条件转化为优势。最早的哥特风味无非是在古典别墅外套一层薄壳,可是哥特风格本身却是一种薄壳结构的建筑式样,柱子、穹顶和拱门等就代表其建筑特色。但沃波尔只将哥特式的细节用于装饰,这种不全面的手法不妨谑称为‘哥忒式’(仿照18世纪人的拼写)。草莓山庄的东大门始终是对称的,尽管有尖尖的窗户和哥特式的细部,却从来不让人觉得可怕,也没有戏剧性的构造。后来沃波尔又加了个北大门,以一个圆堡为终点,圆堡隐现于树丛中,象征着传说中的古堡。这样就引起类似于克劳德画中的那种效果,在那些画里,小城堡浮现于林木之上。不过除此之外这个圆堡也还有一些英国传统城堡的因素……”
经过这样的修整,据记载,草莓坡竟一步步地从原来的五英亩扩大成一个四十六英亩之广的庄园,可以说是一座由树林环保的“草莓山庄”了;那所小屋也成了价值二万一千英镑的著名哥特式住宅。草莓山庄甚至被认为是哥特式建筑在全欧洲的样板,也是全欧洲这种建筑的源泉。
于是,斯蒂芬•琼斯接下去写道:“在沃波尔自己身上,古典气质多于浪漫气质,因此,他坐在书房里时,就情愿沉浸在联想的欢乐中,而不愿受一个真正的哥特式世界的恐惧威迫。”
不过这一点斯蒂芬•琼斯说得不对。有一次,草莓山庄主人就受到一个梦魇(nightmare)的骚扰而惊醒了过来。
那是一七六四年六月初的一天夜里,沃波尔在黑暗中睡着之后,后来他在一封给他的信徒威廉•科尔牧师(Reverend William Cole)的信中这样说到此事:“六月初的一天清晨,我从梦中醒来,这梦我全都记得起来,(是一个非常逼真的梦,因为有一个像我的哥特式小说的开头)我觉得我是在一个古堡里,而且在那个大楼梯的最高一级,我看到一只穿盔甲的巨手。”
这虽是一个恶梦,但赋予了沃波尔创作的灵感。于是“当天晚上,”沃波尔说,“我坐下来开始写起来”。最初他是“一点也不知道我为什么要写或要写些什么”。但是随着“作品一点点写出,我也渐渐爱上它了,加上我非常喜欢思考非政治的东西,简单说,我是那么的被我这不到两个月就写完的故事所吸引,以致一天夜里,我从大约六点钟喝茶时起,一直写到第二天凌晨半点,我的手和手指都累得无法握笔写完那段中的那一句……”
沃波尔就这样完成了他的哥特式小说《奥特朗托堡》。
《奥特朗托堡》这个题目就是很有特征性的。堡即城堡,虽然有时也用以指豪华的宅邸或乡间的庄园,但一般都是指中世纪欧洲的要塞,大多为国王和贵族领主领土内的住所;奥特朗托也有它的特殊含义,它是位于奥特朗托海峡萨伦蒂纳半岛的一个意大利古港,原为古希腊的居民点,后虽归罗马统治,长时期来仍一直保持希腊语言和文化。
《奥特朗托堡》不但题目蕴涵了作者浓厚的崇古情结,小说的故事也离奇恐怖。
奥特朗托公国的君主曼弗雷德,因儿子康拉德在举行婚礼之时意外地死于突然飞来的一袭巨盔之下,决定娶新娘为妻,休掉自己的发妻,以延续家系、保住领地。伊莎贝拉被这求婚吓坏了,她得到一位相貌酷似原奥特朗托君主“好人阿方索”肖像的年轻农民西奥多的帮助,从地道逃到附近的一座教堂里。但是后来,出现了一队神秘骑士,其中的“巨剑骑士”系伊莎贝拉的父亲弗雷德里克,他是阿方索的近亲,受圣地隐士嘱托,要讨伐僭越王位的曼弗雷德。最后,由于圣地隐士显灵,还有阿方索的身影显现,宣称西奥多才是奥特朗托堡的合法继承人。出于对怪异现象的恐惧,尤其是阿方索庞大的鬼魂像预言中说的逐渐增大,穿透了城堡的顶端,使曼弗雷德吓得精神崩溃,误杀了亲生的女儿,并坦白了自己祖父当年篡位的罪行,离开了王位,与原配妻子归隐修道院。
不但情节曲折,小说的背景,中世纪的城堡,地下的通道和幽暗的走廊,暗藏的密室、暗门和机关,特别是不时显现的幽灵鬼魂和巨盔、巨剑等超自然现象,如血从雕像的鼻孔中滴下,画像中的人一声长叹从镜框里跑出等等,甚至脚步声、关门声,都使读者产生一种神秘感,组合成一个典型的“哥特式故事”。格雷曾写道,说他和剑桥的朋友们看过此书后,“晚上都不敢睡觉”。
作为一位作家,沃波尔还写过一部乱伦主题的悲剧《神秘的母亲》(Mysterious Mother,1768),但他的《奥特朗托堡》是最成功的,虽然对人物的刻画上明显缺乏心理深度。沃尔特•司各脱称赞《奥特朗托堡》说,小说的可贵之处是“在于把一则有趣的虚构故事建筑在古代骑士传奇基础上的首次尝试”。
由于《奥特朗托堡》的影响,不仅直至一九六四它发表二百周年之时至少已经再版一百五十次,许多译本还尚未计算在内;更重要的是随着它,一种新的题材,即所谓“哥特式小说”在英国风行一时,产生了一大批这一类的小说,其中比较重要的有克拉拉•里夫的《英国老男爵》(Clara Reeve:The Old English Baron,1778)、威廉•贝克福德的《瓦特克》(William Beckford:Vathek1786)、安•拉德克利夫的《福雷斯特的罗曼斯》(Ann Radcliffe:Romance of the Forest,1791)、《尤道夫的神秘事迹》(Mysteries of Udolpho1794)和《意大利人》(The Italian,1797)、威廉•戈特温的《凯莱布•威廉姆斯》(William Godwin:Caleb Williams,1794)、马修•格里高利•刘易斯的《僧人》(Matthew Gregory Lewis:The Monk,1796)、玛丽娅•埃奇沃思的《拉克伦特堡》(Maria Edgeworth: Castle Rackrent,1800)、查尔斯•罗伯特•马图林的《漫游者梅尔莫斯》(Charles Robert Maturin: Melmoth the Wanderer,1818)、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MaryShelly:Frankenstein,1818, 1831年重印);其中安•拉德克利的三本、埃奇沃思的《拉克伦特堡》、刘易斯的《僧人》和玛丽•雪莱的《弗兰肯斯坦》,尤其是《弗兰肯斯坦》最为著名。此外,像威尔基•柯林斯的《白衣女人》(The Woman in White,1860)、《月亮宝石》(The Moonstone,1868)和谢里丹•勒法努的《塞拉斯叔叔》(J.Sheridan Le Fanu: Uncle Silas,1864)和布拉姆•斯托克的《德库拉》(Bram Stoker:Dracula,1897),甚至在查尔斯•狄更斯的《荒凉山庄》、《远大前程》以及美国作家查尔斯•布罗克登•布朗(Charles Brockden Brown)、埃德加•爱伦•坡和纳撒内尔•霍桑的某些作品中,也都可以看到《奥特朗托堡》的影响。
英国哲学家贝特兰•罗素在《西方哲学史》中谈到浪漫主义时说,浪漫主义者“喜欢奇异的东西:幽灵鬼怪、凋零的古堡、昔日盛大的家族最末一批哀愁的后裔、催眠术士和异术法师、没落的暴君和东地中海的海盗”;在他们“写的小说及故事里,见得到汹涌的激流、可怕的悬崖、无路的森林、大雷雨、海上风暴和一般讲无益的、破坏性的、凶暴猛烈的东西”。
哥特式小说起始于十八世纪随后并繁荣起来,其社会文化背景,主要就是这段时期浪漫主义的兴起。浪漫主义者对理想主义压抑感情、否认神秘的反拨,和对罗素指出的这些奇异事物的热衷;以及它的美学基础,即人们对恐怖事物的双重感情。但追溯起它的发祥地的时候,文学史家们和读者则不能不想到霍勒斯•沃波尔在那里写成《奥特朗托堡》的“草莓坡”。
作者简介:
余凤高,浙江黄岩人,现供职于浙江社会科学院,浙江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的研究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