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几分钟车就要开了,我还是觉着有些不放心,就又攀上车去,在父亲的车票上记下表哥的电话号码,嘱咐他到了桂林,不要自己乱走,打这个电话,好让人来接他。父亲将车票方方正正地叠好,放进贴身的小兜里,然后用黝黑的手在兜外按了按,做出叫我放心的样子,他的笑让人心酸。
父亲已经六十好几了,还要为谋生到离家几千里外的地方,母亲和我都是不舍得的,但是表哥说只能安排一个人的位子,我们也只好让他一个人去了。好在那边有弟弟在,一想到他们父子俩可以互相照顾,我们心里才稍稍宽慰一些。
退休以后,父亲便和母亲回到老家在乡村里定居。他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地辛苦忙碌,皮肤黝黑,像一个地道的庄稼人。每次我回到家里劝他注意休息时,他嘴上虽答应我,可我前脚刚走,他后脚又出去了,连母亲也叫不住他。
我原来还以为,父亲是劳动惯了,受不了退休后的闲。可是,有一次母亲悄悄告诉我,父亲是苦闷呢。
父亲的苦闷通过母亲传到我这儿,我也不知该怎样安慰他。
父亲从小失去母爱,从未念过书,被继母差去给别人放牛,冰天雪地的,一双脚冻得通红,却连一双鞋子也没得穿。亏得他十八岁那年自己偷偷报名参了军,才为他自己及我们挣出一条路来。
父亲是退伍那年带着母亲去长兴煤矿的,后来有了我和弟弟。我们一家人在那儿整整生活了二十年。父亲几乎年年被评为先进生产工作者,他还曾在塌方事故中救过一个人。
他爱看水浒,也爱看三国,喜欢那些忠义故事,他自己也是一个主张以德报怨的人,在近二十年的时光里,他克扣着自己,克扣着家人,尽量将他冒着生命危险从漆黑的巷道里挣来的工资节省下来寄往老家,帮着他的父亲、继母及继母所生的三四个孩子度过了最困难的岁月。
然而,毕竟不是亲的,那几个非但性格与父亲差了十万八千里,有两个,甚至连做人的道理也不懂,不要说没有一句感谢,还拿着一双商人的势利眼瞧我们的笑话,又在小处找母亲的不是。母亲有时受了委屈,就会怪我父亲的愚忠。父亲很苦闷,又不好说,只好常常找事做,用身体上的劳苦减轻精神上的苦。
在一次村里修桥时,父亲不慎连人带石板落进河里,闪了腰,差点不幸。
我心怀忐忑连夜赶回家,看到灯光下躺在床上黑瘦的父亲,眼泪就止不住掉下来。
我知道,那个曾牵着我的小手去书店里买两三角钱一本小人书的父亲,那个曾为教我学自行车而跟在身后跑得满头大汗的父亲,那个每天清晨为我做好早餐的父亲,那个在无意中传给我坦然和真诚的父亲,那个愈来愈慈祥的父亲,如今真的是老了,他只是自己掩藏着苦闷,他哪里知道,我是那么爱他,我多么不愿意看见他在烈日下挥汗如雨的身影啊……
在我含泪的目光里,父亲所坐的那辆车启动了,母亲默默地站在那里抹着泪。我知道在那一刻,她内心里的感伤与我是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