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经过长亭短亭,在幽暗的夜色里,在明媚的阳光下。每一次我都急切地寻找着,寻找那在历史镜框里陈列了千百年的风景。
然而,我每一次都失望了。可是,它们本来应该在那儿的啊!
夕阳在山,暮色四合,姜白石青衫一袭,幽幽吟唱:“韦郎去也,怎忘得玉环分付。第一是早早归来,怕红萼无人为主。算空有并刀,难剪离愁千缕。”是啊,第一要紧的是不要在那歌舞樽前、繁华镜里,将离人忘却;要记取,当时明月,曾照你我,琵琶弦上说相思。总承望“朝朝暮暮,阳台之下”,不曾想,劳燕分飞。那良辰美景,今后与谁共度?千种风情,更与何人细说?就算有名满天下的并州剪刀,又怎能剪断如水离愁?《西厢记》“长亭送别”一折里,崔莺莺莲脸生忧,朱唇轻启:“青山隔送行,疏林不做美。淡烟暮霭相遮蔽,夕阳古道无人语,禾黍秋风尚马嘶。” 怨青山,怨疏林,崔莺莺的幽怨比古道还要绵长。她说:我举目远望,然而,可恨这疏林,却隔断了悠远的时空。踮起脚尖,望啊,望啊,却望不到路的尽头,望不到那一头的你。我不是不知道遥望的无用,只是没有办法排遣对你的思念。在这长长的时空里,我望不到你,但我还是要站在这里,凝目远眺。
“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自古以来,多少个晨昏里,送别和盼归,流泪和妆欢,在十里长亭里一幕幕地上演。世上还有什么比长亭更令人驻足徘徊、愁肠百结的呢?而长亭总是和杨柳联系在一起的,没有杨柳,拿什么来系住离人、系住去舟?“恨成就得迟,怨分去得疾;柳丝长,玉骢难系。倩疏林,你与我挂住斜晖!马儿慢慢行,车儿快快随!” 崔莺莺自是解人,广漠的时空里,斜晖是永恒的存在;迢遥的人生中,别离是我们无法改变的永恒。柔弱的柳丝纵使绵长,又哪里系得住斜阳还有你匆匆来去的脚步?春宵苦短,快乐的日子总显得昙花一样易谢。长长的、长长的是别后的芭蕉雨声、孤灯寒夜。姜白石说:“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柳?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是啊,有谁象长亭畔的杨柳,作过那么多次别离的见证?柳树要是真有感情,就不会总这样颜色青青!可恨的不是这柳,是绿。离人心里凄怆摇落,秋风秋雨,可这柳树却碧绿一片。它黄了,明年又会绿,就象那恋人一次次应约而来。可离人啊,却不知道哪一天才会在天涯路上往回走。未开花的枝,明年可以再开;未长出的草,明年可以再长;未飞来的鸟,明年可以再来;但逝去的韶光,却不可以倒流;光洁的额头,红润的脸颊,又哪里可以再来? 所以夫子站在河边感叹说:“逝者如斯,逝者如斯啊!”这黄了又绿的杨柳,委实是太残酷了。
在车辚辚马萧萧的古道边,早在秦汉时,便开始置亭供行旅停息休憩或送别饯行。十里一长亭,五里一短亭。北周庾信在《哀江南赋》中写道:“水毒秦泾,山高赵陉;十里五里,长亭短亭。”李白有一阕《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 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愁肠百结的何止是那楼上人?还有在路上无法停止跋涉的自己。你看归鸟在飞,那漠漠平林就是它温暖的家。而游子的家呢?就在路的那一头。可每一次踏上的,都不是归去的路。每踏一步,就离故乡更远。这路上,重重叠叠着长亭短亭,重重叠叠着两个字:漂泊。每一座长亭短亭都是憩息地,可每一座长亭短亭都不是目的地,都只是另一段漂泊路途的起点。漂泊者刚一停步,又要出发。暮色苍茫中,他就这样怀着沉重的归乡梦,却背对着家乡,走了一程又一程,越走离家乡越远。
怪不得崔莺莺道:“猛听得一声去也,松了金钏;遥望见十里长亭,减了玉肌。此恨谁知?见安排车儿马儿,不由不熬熬煎煎的气!甚心情花儿靥儿,打扮得娇娇滴滴的媚?眼看着衾儿枕儿,只索要昏昏沉沉的睡。谁管他衫儿袖儿,湿透了重重叠叠的泪!” 人生道上,你走啊,走啊,为的是“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为的是“士为知己者死”。可“女为悦己者容”,此刻,你将远去,我打扮了给谁看?泪雨纷飞又怎样?脂残粉落又怎样?钏松了,发散了,可恨的是长长的青丝绾不住你渐行渐远的脚步。
因为长亭负荷着无量级的离愁别恨,所以,有人干脆将它叫做了“离亭”:
饮散离亭西去,浮生长恨飘蓬。回头烟柳渐重重。淡云孤雁远,寒日暮天红。 今夜画船何处?潮平淮月朦胧。酒醒人静奈愁浓!残灯孤枕梦,轻浪五更风。
“长恨”两字,告诉我们,五代乱世,饮散离亭对于作者徐昌图来说,一定不是破题儿第一遭了。人生就象断蓬一样随风飘荡,这飘零的身世,哪里能由自己作主?上船西行,却频频回头东望,始而回头,送行者已隔一重烟柳;继而回头,则烟柳由一重而两重、三重、四重,直至无数重。渐渐模糊,终至于只有呜咽逝水。而看看前路,分明只有孤雁。雁儿啊,天已寒,日已暮,你孤零零地飞啊,飞啊,飞向何处呢?而离亭话别之际,哪管杯深杯浅,只求一醉解千愁。可今晚一个人躺在船里,孤枕、残灯,酒醒时,愁转浓。雁儿啊,这悲愁你的羽翼我的船儿如何载得?
长亭边,槐柳如烟,多少别前的恩爱、别时的悲伤、别后的思念在这西风古道上绵延。当时轻别,事后回想,实在是一件大不该的蠢事。别时容易见时难啊,时越久,悔越深。光阴无法逆转,离人不能重聚,往事难以挽回,终至于见到亭边青草,伤心人别有怀抱。 “倚危亭。恨如芳草,萋萋铲尽还生。”世上有什么东西的生命力比春草还要顽强呢?哪怕被铲除得一干二净,但到了第二年,它依旧生长,依旧茂盛。这正象离人心中的愁恨,纵然暂时消遣,但终究不断滋长。就象李后主说的:离恨恰如春草,更行更远又生。
然而梅尧臣却有不同的感受,他说这芳草:“接长亭,迷远路。堪怨王孙,不记归期早。落尽梨花春又了。”亭边的满地芳草,亲看了依依分别,亲看了苦盼归人,它仿佛也在埋怨远游的王孙不记归期。要知道眼见得梨花落尽、春天将老了啊!
离亭带来的忧伤与思念,如秋风般侵入骨髓,面对它,连不惹红尘的僧人也不能忘情绝爱。宋代诗僧惠洪就毫不掩饰:
“绿槐烟柳长亭路,恨取次,分离去。日永如年愁难度。高城回首,暮云遮尽,日断知何处? 解鞍旅舍天将暮,暗忆丁宁千万句。一寸柔肠几许?薄衾孤枕,梦回人静,侵晓潇潇雨。”
槐者,怀也;柳者,留也。驿道上,长亭边,槐柳如烟,自从分别后,日长如年。此时此刻,青山遥隔,也许只有登高才可以看见你吧。可是目尽苍天,只有遮断望眼的层层暮云。泪光中的你啊,更在暮云青山之外。日暮时分,驻马解鞍,投宿旅舍。脸盆里有你,书卷里有你,青灯里有你,前尘往事,一齐涌上心头。忆及分离之时,青骢红袖,细语叮咛,几多柔情,几多思念!如今,惟有梦魂才能够飞越关山,与你小聚。恍然警觉,却只有孤枕寒衾,灯昏人静。侧耳细听,细雨潇潇,一如潸潸清泪,在空阶上点点滴滴。
每一次面对长亭,我都觉得,这里的每一片木板、每一块木头,都是以人间最真挚的感情为钉为铆钩架起来的。我总是轻轻地、轻轻地踏上它的台阶。我一直觉得,他们举杯时的歌哭、道别时的忧叹,这一刻都还在亭里亭外传响。就象那钟声,余音未彻。我不能惊扰一则远年的故事,这长亭依然属于他们,属于当日柳梢的明月,属于当时春草上的轻风。
而我也固执地相信,百年、或者千年前,你我就是那在亭里狂歌当哭、在壁上题诗抒怀的游子;或者,就是那眉如春山、眼波盈盈的天香。亭塌了,壁坏了,诗消了。但你我还在,一步一步,走过山麓水湄,走过长亭短亭,从大汉到盛唐,从前世到今生。
要不,为什么每一次走过长亭,每一次凝目诗页,粗糙的心房一瞬间就漫起水一样的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