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陈老倌生来就是做鞋的。
说的多了,九分假也成了十分真。何况,陈老倌真是有这么一门好手艺。他做的绣花鞋精致秀丽,鞋面花木葱郁,蝴蝶振翅欲飞,开了一家小店生意兴隆,远近闻名。
大嗓门的妻见了他便卑躬屈膝地笑,那笑也是混沌不清畏首畏尾的,只觉得猥琐。于是陈老倌愈发活得不自在起来。说愈发是因为陈老倌似乎从未自在过,赚再多钱也觉得不自在。偏又想不出个所以然来,就像他不知道,为啥这人人能做,却近乎绝迹的绣花鞋突然成了抢手货,突然成了他赖以生存的道具了。
陈老倌记得他在老家是种橘的。那好象是上个世纪的事了,遥远却依旧清晰。那时他年轻,有的是力气,守着一方半山的土地,十余株橘树便引以为豪了。那是他的私有财产,彻彻底底地。他的私有财产还即将包括邻村赵大户家的喜儿,是的,即将。可是有些事未得便是未得。所谓差之毫厘,失之千里。陈老倌,哦,那时他的名字是叫大胜的,陈大胜,某一日突然发现他的即将成了永远的痛,这痛还是撕心裂肺的生生不息……
倘若早知道,这痛应该是可以避免的吧?倘若早知道,即将可以变成既得的吧?可是早知道,如何能显示这世事无常,人生叵测,如何来讲述陈老倌的故事呢?到底平淡是真,无常是真,笔者亦不得而知。
于是陈大胜便痛了。这痛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讽刺,小荷才露尖尖角地,以溃败来嘲笑他的名字,并且在此后再三验证。每一次都是毫无预兆地,如这次这般。
那日是中秋,月圆之日呵,陈大胜提了一篮子橘子,一斤肉,两斤酒,走了十几里山路,到邻村的喜儿家去。那橘子还是青涩的,被急急摘了来供奉——对陈大胜来说,喜儿便是神龛里的佛,高高在上的,需跪拜仰视的。这心态是否正确无从论证。高高在上也好,低到尘埃里也罢,总要当事人才知悲喜的。惶论这供奉的佛不日成了心头的一滴血,成了窗前明月光。
陈大胜老远便听到呼天抢地的哭声了,一浪高过一浪的,自土墙中贯穿而出。陈大胜提早堆在脸上的憨笑便瞬间僵硬冰凉。急急冲进去看,却见两位老人哭倒在地,屋内满目疮痍。喜儿呢?喜儿不见了。
陈大胜毕生都记得那一夜的月光,那样惨白的月光。
陈大胜在月光下立誓:不寻回喜儿,再不回来。
安顿了两老,陈大胜便收拾包袱上路了。好在自己倒是了无牵挂的,唯一不舍的是那十余株橘树,都挂了果了,过些日便是耀眼的金灿了。原本可以一直以为,守着这树终老一生的。
陈大胜一下山,就稀里糊涂地参加了一个什么党。什么党不重要,反正陈大胜认定掳走喜儿的是匪。邪不胜正,跟着党打天下总没错吧?天下打完了,喜儿就回来了。谁料历史再次跟陈大胜开了个玩笑。不过数日,己方便节节败退退无可退了。听说对方也是什么党。党跟党打仗谁对谁错谁正谁邪呢?陈大胜又糊涂了。倘若说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他陈大胜招谁惹谁了?当了几日勤务兵跟着部队到处跑,啥时候干过奸淫掳掠的坏事了?这样的仗不打也罢陈大胜又打算收拾包袱走人了。
来时容易去时难。陈大胜倒没想到这点。待想到已在茫茫大海的货船上了。陈大胜只见陆地越来越远,心中便产生恐慌了。那些树怎么办?找到喜儿,我是要回去的啊要回去的啊。陈大胜的呼喊最终在人声鼎沸中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再见陆地,重建家园,陈大胜开过荒,种过地,卖过菜,做过工。这块蛮荒之地日益繁盛起来,但陈大胜与一众兄弟日日眺望西北,期望见到远航的风帆。真正千帆过尽那,心一点一点地凉,陈大胜正当壮年,却迅速变成一个头顶银发,身形伛偻的老倌了。
然后,遇见现在的妻。她不嫌他。她嗓门是大了点,身形是臃肿了点,脾气是暴躁了点,却是个活生生,油盐酱醋的女人啊。陈大胜,现在是陈老倌了,甚至自嘲地想:对着这样的女人,怕是连感伤的心都没有了吧。真的,她是蚊帐角的那一点蚊子血,是衣衫上不小心沾上的饭粒,生活的,平淡得甚至龌龊。陈老倌无法想象喜儿有一日也会为柴米油盐奔波。她始终是他心里的佛,精心收藏着的,不时取出擦拭的,不沾染半点浮尘的。
陈老倌做了那么多双鞋,每双都是专心致志地。专心并不难,只要想象是为喜儿而做。事隔多年,终于能为喜儿做一些事了。喜儿若尚在人间,终有一日会看到会明了的吧?而在陈老倌心里,这秘密生长成一颗茁壮大树,亦会在心底溃烂。
陈老倌的妻是笨拙的,并在这日益富裕的生活中日益笨拙起来。比如有一日她突然买回一袋橘子,同样是青涩的幼小的,味道却淡,吃到嘴里咽到肚里恍惚是一场空无一物的轮回。陈老倌的疼却被勾起了,刹那间只觉心胆俱裂胃气上涌哇啦哇啦吐了一地。妻笨拙地拍他的背,力道大得要将他这把老骨头拍散,嘴里一边咀嚼一边唠叨着:说是黄岩蜜橘啊,怎地没福气吃?陈老倌便盛怒了:你懂什么?这叫蕉柑这叫蕉柑!
没读过什么书的陈老倌清楚记得这么一句:橘生淮南则为橘,生于淮北则为枳。可他不明白的是,这是淮南之南这是淮南之南啊。
【作者】: 纠错 【编辑】:林海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