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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诉离伤(纠错)
2008年09月23日 11:39 来源:《黄岩文学》第七期 【进入论坛】

葛微执意约我去那家叫瑞丽的小店。对于衣饰我到底是没有免疫力的,否则大可摆出一副宁死不从的姿态。而我在她大力宣传与一再怂恿之下,终于点头应了。只是去看看,我说,自己都觉得这话有些言不由衷。

一个小时之后葛微坐在瑞丽狭隘空间的红色圆型椅子上,自由自在地翘着脚翻看画报,自己家一样。我蹲在透明的磨沙玻璃地面上,试图从一大堆垃圾中淘到一件宝贝。抬头看墙边一排稀稀落落的衣架便免不了抱怨:为什么不挂起来?

这才叫清仓啊,葛微笑。

你为什么不来翻?

我来过十几次了呀,能试的都试了,剩下的大多是小码了。她拈起一条藕色细纱的小裙子:这个好看。

正是今年流行的式样,韩版,缀了珠片、缎带跟蝴蝶结,没有灵魂的模样。

葛微说你去试试吧。

年轻的女店主说你去试试吧。

便去试了。试衣间十分简陋,甚至没有布帘。葛微随手扯了条花裙子帮我挡着,她说你真瘦。

我在对面墙上的镜子里看到自己赤裸的身体。我真瘦。最近一个月又瘦了五磅不止,几乎要逼近少女时代。但这瘦是不同的。皮肤松垮,身形也只觉嶙峋,倒不若葛微的珠圆玉润了。

裙子上身的效果出奇地好,当然,只是没有灵魂。

我说葛微,我再试试你手上的花裙子吧。

是一条普普通通的花裙子,棉布,米色底,大片蒲公英的图案,在每一个母亲箱底都能找出来的那种,又很有些旧。唯一特别是一条红色宽幅腰带,上面米色粗糙针脚毫不在意显露出来,格格不入,犹如伤口。

裙子相当大,拉链又坏了,牵牵绊绊着走出来,葛微眼睛一亮。她说如璟,真是像你啊。

真是像我啊。

我带了这两条裙子回家,价钱便宜得令人诧异。葛微远要比我欢喜。真好,可以这么简单地欢喜,为着这些浮华。我的衣柜里充斥着这种浮华,年年更新,岁岁添置。但是真好,你可以对它厌倦,它永不会背弃你。

锦瑟的脸刹那间在我眼前风声水起。她睥睨的眼神,轻轻牵连嘴角的微笑,还有那一头板栗色浓密张扬的卷发,无可救药地落下来,落下来,覆盖我头面。

那一夜特别漫长。我换了新裙子在房间里走来走去,木头拖板发出刺耳的吱吱声。同住的女孩终于忍不住过来敲门,年轻的脸上带着羞涩怯意。她说对不起,我要睡了。

睡得这样早。

我爬上网试图打开一个陈年博客,提示说网站在整治要我提交个人详细资料与身份证传真,否则将被关闭。无奈下打开QQ,群里有人发出旅友征集消息:去乌镇吧去乌镇吧。

去乌镇吧去乌镇吧。似乎是燎原的星星之火,瞬间燃烧内心所有激越。

在群里留言,跑到相关论坛阅读细则,又搜索到一系列图片:古道幽径,白墙黛瓦,碧水横桥。便以一种荣辱不惊的姿态,安静等待。

去乌镇吧,锦瑟说。那是一个明媚灿烂的夏日午后,锦瑟坐在西侧的大理石窗台上涂蔻丹,阳光打在她光洁修长的小腿上,足趾上的粉紫是晶莹的一小颗一小颗。我自一片暗无天日的手绘插图中抬起头来,锦瑟突如其来的幻想常常让我感觉颓丧。

去乌镇吧,锦瑟又说一句,声音纤弱如同呓语。我走过去拍她肩膀:乖啊,明天我要交稿。锦瑟眯着眼轻轻转过头去,任日光笼罩眉目。半晌,站起身拍拍裙子,她说我给你做土豆布丁去。

土豆是锦瑟最爱,任何一种形式。她对那高热量产品的热衷不亚于少男少女对刘亦菲的痴迷。又吃不胖,任由各色土豆食品铺天盖地。所谓土豆布丁其实是土豆泥加布丁粉,锦瑟的独创,味道很奇怪。

后来,后来的后来,络绎自厨房中端出一盘热气腾腾的土豆炖牛肉时,我突然明白了锦瑟眼中的欢喜。

我在乌镇买到三幅很奇怪的画。只有三幅,人物各不相同。一男,淳厚朴良,笑容如弥勒,却是转身的姿势。一女,媚视烟行,舞姿活色生香,只掩了半张面。另有一老妇,神情呆滞,身负重荷而不以为苦。

我在深夜冰冷的青石板桥坐下来,借了微光看它们。络绎,这张给你,我说,这张给锦瑟,还有这张最丑的,是我的。

分派完毕,点了一支烟。

没有人知道我会抽烟,锦瑟也不知。对我来说,抽烟只是一个人的事,无关姿态,亦不曾上瘾。任何东西都不要上瘾。欢喜,宠溺,花好月圆,良辰美景。不要轻易深陷,待大雪茫茫真干净时,到底可以抽身而退。

坐到露重才回客栈。新买的木屐在青石板路上踢踢趿趿地响。这老街伴我,屋檐底下纸糊灯笼风中摇曳。入秋,很有些凉了。

客栈里灯火辉煌人声鼎沸。那十几个人摆了两桌麻将一桌扑克,据说都是自备。还有人带了手提和外接音响。一个女子空灵飘渺的声线传出:我怕我永远记挂你这个人,更怕你会从幻觉里下沉,最怕你两鬓染满风与尘,除非这个世上有不死永生……

我倚在窗边听了半晌,回房间洗澡。

锦瑟最爱类似靡靡之音。自昆曲南音听至王菲蔡琴,上下五百年在那轻歌曼语中呼啸而过。房间里常常听得她低吟浅唱,声线纤细绵长。而音乐如流水,徐徐流过,淌满一地温柔。

我沉默着,不发一言。

一早已注定与这种美丽错身。我是乐盲,天生的五音不全,没有一首歌可以唱完。可见艺术也不是全然相通。锦瑟说:你画得那样好的画。

你画得这样好的画,络绎说。他手里拿着我为数不多的几张水粉,紫罗兰柠檬黄青莲在上头暧昧不明。我坐在桌子对面看他,中间隔了两只咖啡杯,水气袅袅升起。旁边他的出版商整个人摊在椅子里,百无聊赖地点了一支烟。时光一寸一寸,寂静地流过。我手心一片潮湿。

末了,这个面容俊逸清瘦的男人点头:就是她了。大家站起身,我匆忙将手在裙子上抹了抹同他们握手。旁边出版商说:小姐明天请到出版社签合同。我看着络绎,他目光定格在一幅人物肖像上。画中是灰蓝色调侧影,锦瑟在蒙昧天光中婉转低回。

我在乌镇的蒙昧天光里,反复哼一句歌词:这一路跌跌撞撞,这一路跌跌撞撞。声音不是不刺耳的。乌镇还我以犬吠鸡鸣。想起亦舒那本叫《如果墙会说话》的新书。如果这老街会说话,要叹息多少沧桑。

又或者,沉寂得太久,成了无法言说的伤。

天亮时背着画夹翻越了一道封锁的木门,试图在游人未至之际占据有利地形。已有两个女孩在巷子深处画写生,走过去看,是明丽鲜艳的水彩。人与人对事物的感知力确是不同。此刻乌镇在我眼中,是层层叠叠的灰。

怎样都调不出那种灰。锦瑟走后我一度呈现轻微色弱症状,画好的画在第二日全被推翻。出版商痛心疾首地看着我,他说纪如璟你必须去看医生了。我知他后悔跟我签了两本书的合同还预付了部分款项。但是我无能为力。

到底去了医院,简单测试结果与我预料相同。能治么?我问,心底也不觉得十分懊恼。年轻的满面小苞的医生说:不能,反正对日常生活没有影响。哦,我自言自语应道:只是不能画画了。走到充满消毒水味的医院走廊,那年轻医生追出来喊:还可以画素描。

是,还可以画素描。单方面付了违约金,回过头来画黑白线条的手绘。没什么大不了,不过是回到原点。被络绎发现之前我画的便是这个,规格内容一早被设定,亦不需要太大技巧,每张画都有同一张麻木呆板的脸。

被络绎发现之前。

所幸络绎的书已经一版再版。我的背包里一直放着一本,初版,有络绎的签名。我一次次抚摸上面隽秀字迹,抚摸那些扑朔迷离的寂静花朵。它们再不会回来了,再不会。

我在乌镇的巷子深处一遍一遍调那种灰。游人渐至,好奇地张望。面前拱门无声地嘲笑我。一不小心踢翻了脚边水罐,灰浊的液体倾泻而出漫过脚背。我颓然扔掉画笔蹲下来。

再不能够了。

我站在阳台上看锦瑟跑出门,细纱的小裙子摇摇曳曳拂过小腿。锦瑟一直穿那样的小裙子,没有灵魂的模样。又爱穿伶仃的高跟鞋,细长的皮带子交叉系到小腿。那样纤细漂亮的脚踝。

我站在阳台上看锦瑟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快速跳将上去,车子绝尘而去。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锦瑟,活色生香的锦瑟。

自乌镇回来后夜夜笙歌。一个女子想要堕落是很容易的。数不清的人面,道不尽的风情。吧台上紧身衣裙的女子灵蛇般扭转缠绕,肆无忌惮地吐着信子。旁观者众,吹口哨的叫着好的顺势迎合的,在音乐轰隆中演出一幕哑剧。

倘若,我们都是提线木偶,是谁操纵了手中的线?

同去最多的是倪喜,倪喜是葛微的男朋友。葛微有时来,有时不来。用她的话说,不能让这个大染缸玷污了她。我同倪喜便嘻嘻哈哈地笑:我们来玷污你啊。葛微圆圆双目瞪过来:啥时候成我们了?

葛微当真很放心我。或许并不是放心我的缘故,她这人有一种天生的优越感,对我,对倪喜,对任何人,是一种高高在上的态度,看人的眼光得以俯视。

何况,目前,她是我的衣食父母。

每年那么多的美术毕业生,这种黑白线条的插画谁都可以画。我是有自知之明的。左右是靠了那么点“裙带”关系:我愈来愈热衷于陪葛微逛街买衣服,陪她同小说作者见面,陪她联系广告客户,陪她同倪喜喝酒并对倪喜照顾周到。无微不至是不行的,那要留给葛微做。

我看着我的七巧玲珑心,呵呵呵呵地笑个不停。

已经很久没有再碰水粉了。那只装水的透明玻璃罐被我洗净,养了两条金鱼。每日清晨我趴在桌子上看它们,随手撒一点饼干面包屑。它们争先恐后地游上来,蠕动着唇。

做一条饱食终日的鱼,多么简单。

我自己也吃饼干和面包,喝清水,然后画画。称其为画我觉得有点可耻。没有创造性的东西到底不能称为作品。我是沦落了。后来这耻辱感也渐渐淡了,我不动声色地在插画作者一栏签下自己的名。

如果络绎见到,会不会有一点痛心?

倪喜经常找我喝酒。葛微在的时候他讲一些没边际的笑话,比如小时候被老师编派到女生组里跳舞,穿裙子并不小心扯落了前排女生的花裙子。两个人笑至捧腹,葛微摇晃他手要他揉揉肚子。我悄悄站起身去洗手间。

爱煞百度的洗手间。他家洗手间墙上有一面陈旧的古铜镜。我常常站在它面前看自己愈喝愈苍白的脸,那唇色却愈发娇艳欲滴起来。有时候我对着它自说自话,任水龙头哗哗地流,样子不是不诡异的。

回去了那两人还在笑。电视里有人传授大笑疗法,谓此方百病兼顾,笑到病除。如此说来葛微同倪喜必定是长寿的。

我一度以为我是不得善终的。

锦瑟走后我同络绎的生活停顿数日。是真的停顿。每日醒来,看见天光,心是茫茫然的空。络绎有时掩了厚重窗帘,便可整日不见阳光。我与络绎各自躺在床上,只是躺着,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如两具失去魂灵的躯壳。能够昏睡是好的,睡醒了便睁大眼睛看牢天花板,数头上仿古灯的方格。日与夜接连着来,不知今夕何夕。有一顿没一顿地打电话叫外卖,并不觉得饿。

然后络绎先起来。络绎只是起来,并没有醒着。他坐到电脑前面,半天打不出一个字。出版社不断打电话来催,索性拔了电话插头。房间里是死一样的沉寂。

关于锦瑟的一切成为禁忌。比如,我们不再吃土豆,不再听歌,自然也不再提起她。我们尝试说电视里的事,说朋友的事,说邻居家发生的琐碎的事。一个说,一个便面无表情地应着,并没有认真在听。

晚上我们并排坐着看电视,近在咫尺,却远在天涯。我从未那么接近地拥有过他,亦从未那么清晰地看着他的一些什么随锦瑟离去,但无力挽救。

锦瑟的房间空了许多,络绎再不打理,任由衣服袜子散落一地。而我,一直不敢走进去。有一次经过厨房,闻到她房里相当大的腐败气息。自门口望进去,梳妆台上那一大瓶白玫瑰形容狰狞地腐烂着。

锦瑟最爱的白玫瑰。

好似还在昨天。络绎带了一大捧幽幽盛开的白玫瑰回家,递予锦瑟。锦瑟接了,回头朝我笑:可以给如璟写生呢。络绎俯下身去轻吻她面颊。

某一刹那,岁月静好。

某一刹那,岁月静好。当我轻轻吐出这一句时,倪喜很奇怪地看着我。这一夜葛微不在,我与他的距离保持在一米以上。葛微不在时他很沉默,我亦乐得清闲。偶尔说句话也不凑近,彼此猜测对方口型。反正都是废话。

我不信他真听懂这话。但他的神情突然略有伤感,因此搭配得完美无缺。我笑,如同幼儿看到新鲜戏剧,忍不住想要鼓掌。

倪喜招手唤来侍应生。他俯在侍应生耳边说句什么,侍应生匆匆离去。我看不到他口型。

片刻,侍应生拿来小本子,我恍悟。我说我也要写。倪喜白我一眼。

我在洁白纸张上写:要快乐,要幸福啊。侍应生凑近来说要加名字。我加上络绎两字。络绎先生,要快乐,要幸福啊,这样可以吧?侍应生问。为什么要加先生?我皱眉,这两字让我感觉遥远。这是规矩,侍应生说。

我没去看倪喜写了什么。

又坐了一会,我的纸条被退回。侍应生说DJ认为太伤感,不给播。我吐血。这样简单两句可以看出伤感?我与侍应生理论。倪喜将纸条抢过去改成祝快乐幸福,一帆风顺。我说可以。

尚未听到播出已经喝至酩酊。倒是听到倪喜那句。DJ说:A88祝纪小姐天天开心。A88是桌号。

我咧开嘴想笑却哇一声吐出来。很丢脸。

已经不能够再丢脸了。我尝试去抱络绎,被他轻轻推开。他转身去找肉骨头喂那只拉布拉多狗。那只拉布拉多已经比来时大了许多,毛色光泽润滑,是少有的朱古力。只一直没起名字,依旧唤它拉布拉多。络绎唤:拉布拉多,过来吃饭了。声音温柔地。

我的手臂依旧维持那个拥抱的姿势,微微僵硬。心是彻骨的寒。

我在络绎心中还不如一只狗。

拉布拉多其实是我的狗。锦瑟走后第七天,我在街上捡到它。它很脏,毛发粘稠,不知流浪了多久。一双蓝色眼睛深邃,定定地注视我。它跟了我一条街。

夕阳西下,我终于转过头看它。它注视我,发出轻微呜咽声。

我拍拍手。我说锦瑟,我带你回家。

我与络绎都很有一些迷信。拉布拉多因为出现在第七天,迅速吸引了我们全部注意。给它洗澡看医生打防疫针,还办了一张狗牌。只有一个毛病:它是哑的。这是它主人离弃它的原因吗?

它是哑的。络绎因此更爱护它。每日给它吃肉骨头拌饭,外加牛奶。傍晚带它出去溜半个小时,教它找草丛中的藏匿。络绎看电视时它便在他脚边伏着,片刻不离。我竟有些嫉妒它了。

可是,我要如何嫉妒锦瑟。

某日经过瑞岩寺,仓皇奔了上去。从来不是礼佛之人,如今双膝跪于佛前,双手合十参拜。我说:请你让锦瑟回来,我将络绎还她。

疏林晚钟寂静。

佛前翻阅一本金刚经,无意见着一句:凡所有相,皆是虚妄。略有所悟。

络绎从来不是我的。

络绎那本《彼岸花开》杀青之日,大家约了丽都吃饭。很喝了一点酒,络绎开车送我回家。是寂静深夜,开了天窗便见满眼璀璨星光。一时无话,收音机里蔡琴怀旧低沉声调娓娓唱来:是谁,在敲打我窗……

终生都记得那一夜星光。

车子开到楼下,我同络绎说谢谢和再见,却没有立马跳下车。今日一别,要待何时相见?小区内雪白栀子花热烈浓郁地绽放,惟恐错过花期。微风拂面,扑鼻都是这醉人的香。

终于还是打开车门。络绎却叫住我。他递予我,便是那一本《彼岸花开》。他说如璟,谢谢你,你的插图我很喜欢。我知他会喜欢。游离于文字延伸的想象边缘而与文字密切相关,这是插画守则。何况,络绎有这样美丽的字。我对他笑。要不要上去坐坐?我说:还有个朋友可以介绍你认识。

络绎点头。

我们都是命运的棋子而不自知。

开得门来,锦瑟的昆曲妩媚妖娆着倾泻而出。还有身着真丝睡裙的锦瑟,臃懒惺忪的锦瑟,那蛊惑人心的力量,连我都不能无动于衷。我亲见两人波涛暗涌,但无能为力。

总有些什么,是我所无能为力的吧。

自瑞岩寺求得一对玉佛,水碧色,上有丝丝络络纹理。一枚当场用红线穿了,挂于胸前。便于沉沉暮色中恍惚想起:这一年,竟是本命年呢。刹那间感慨万千,似于盛世中眼见荒凉,于艳阳天见苍茫大雪,心有惶惶不可终日的悲。

另一枚回去递予络绎,说:保平安的。平安?络绎轻笑,手上接了,茫茫然只是翻来覆去地看。我站他面前,在阳台昏黄灯光下细细看他,看他微蹙的眉,看他唇边厚积薄发的一颗痘,看他迅速增多而触目惊心的白发。

原来确有一夜白头这一说法的。

我的右眼开始不受控制地跳。

然后,咣当一声。

玉碎,不可复原。我和络绎都怔怔地。他俯身捡起三块残破碎片递给我,说对不起。

对不起吗?到底是谁该说对不起?夜风瑟瑟拂过面颊,双目及处,姹紫嫣红开遍,终于只剩了断壁残垣。

宁为玉碎,不为瓦全。便是在此时萌生去意吧。我问络绎:我的存在,是不是打扰了你。

络绎不答。

有人说,沉默表示默认。我连完整的瓦都不是,崩地一声四分五裂。

倪喜同葛微分手后找我诉苦。依旧是喝了点酒,大家都变得口无遮拦起来。他说如璟,你知道吗,我这里居然有些疼。他的手按在心脏的位置。

我朦胧中看他扭曲变形的脸,竟然忍不住笑:你还知道疼啊?没心没肺的,又不是人家葛微抛弃你。

我怕她先开口。倪喜说:先说离开的人会比较好过。

葛微也说:先说离开的人比较好过,他怎么可以先开口。

多么奇怪的论调。这两人,到分手也是同一鼻孔出气。分什么呢?两人在一起这样快乐。

我满足不了她。倪喜说:她从来不是往低处流的水,同我在一起已是天大委屈。她那样的人,应该找个势均力敌的得以平视或仰视,我永远达不到那个高度。

快乐呢?

快乐是另一回事。

将这番话转述给葛微,葛微看了我半晌,居然,哭了。

原来任何一个女子哭起来,都是梨花带雨的。

哭完,葛微恨恨道:便如他所愿罢。

快乐呢?

一早没有期待过,这些日子得来,已是奢侈了。

这世界,看一段善始善终的情,多么不易。有人在QQ签名里写:最可悲的是,轮到你上场,戏已落幕,人影萧条。

戏已落幕,人影萧条。可是络绎,我将终生庆幸曾与你同台,哪怕只是配角。

我收拾好络绎的衣。花了两天时间将脏衣洗过,熨平,补好丢失的纽扣。将房间彻头彻尾打扫一遍,连玻璃窗都光亮可人。又去收拾杂物,还买了一大堆狗粮和小小一盆仙人掌,摆电脑边防辐射。

我做这些的时候络绎默默看着我,有时自我手中抢走一双残破的袜子或手套。他说你不要这样,我会内疚。

内疚什么呢?做这些我只有欢喜。我抚摸络绎那件蓝白格子的棉布衬衫,上面有小颗的木质纽扣。第一次见络绎他穿的便是这件。那时的他,意气风发。

时光总在不经意间自指缝流逝。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

凌晨起来收拾自己衣物,装满一只红色大皮箱,剩下便丢弃。拉布拉多似有灵性,跑过来偎在我脚边,久久不肯离去。依旧只得轻微呜咽,低低在空气中飘散。我蹲下来抚摸它头:络绎定会好好照顾你。

我在黑暗中静静抚摸络绎瘦削的脸,抚摸他微薄的唇,抚摸他高挺的鼻。最后,覆盖上他的眼。一点点潮湿都没有。我轻笑:络绎,这样就好,永远不要哭,永远不说离别。

我在小区门口那个叫珠江路口的站牌下站立成一根索多玛城的盐柱。有些事知道结局,还是忍不住一再回望,妄想奇迹发生,妄想时光倒流。

假如时光倒流,你会做什么,一样选择我,或不抱我。呵,这不过是一句歌词。这不仅仅是一句歌词。

那日家中只有我和络绎。络绎在厨房削一只土豆,神情专注温柔。电视里那烈性女子,自背后轻轻抱了她爱的男子,轻启朱唇:有三个字,我是再来不及说了。

我自背后轻轻抱住络绎,将头伏在他背上,竟这样暖。络绎身子一震。

隐约有玫瑰香气,恍惚如梦。一定是梦,仿佛已等过太长久的一生。

我抱着他,第一次这样抱着他,我说:我比她早。

是剧终散场的凄凉。

锦瑟轻轻推开门。

我再一次在百度喝至酩酊。有张三李四走过来与倪喜招呼:女朋友啊?

不是。不必睁眼也想象得出倪喜表情讪讪。

便一起坐。

耳边一直嗡嗡,声音相当大。他们自政治讨论到哲学讨论到女人。然后张三说:知道吧?三个月前在珠江路死的那女人。

高跟鞋卡在雨水口的那个?多么戏剧。李四说:司机好像早按了喇叭。

她拔不出来……

她拔不出来,她拔不出来。她只是想回家,她会听我同络绎解释,她不忍心离开。我开始号啕地哭,声音如一只受伤小兽。

按退格键,影片倒回。

倪喜说:你要天天开心那。

葛微微笑看着我,她说:啊,你是画《彼岸花开》的纪如璟。

络绎轻轻读一句词: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公三万场。

锦瑟眉目掩不住的欢喜,她说明日,络绎搬来同住。

那一树白色栀子炽烈地开了一夏。

假如时光倒流,络绎,请你再一次推开我,切莫迟疑。

一日一日,还是平淡地过。某日在书店遇见两个小学同学一个旧时合作伙伴,想着这城市真是小啊。亦舒又出新书,叫《她的二三事》,叙述了一个女子的一生。《彼岸花开》依旧热卖。恐怕是我一生最好的作品了。我的眼疾久未恢复。

遇见络绎是很久以后的事。那日我打车从书店至出版社。车尚未起步,我看见马路对面熟悉身影。一个人,背有点驼,在马路沿上走,伶仃的瘦高。然后俯下身去系鞋带。我贪婪注视他干净棱角分明的侧脸。

无数次设想过类似重逢。我以为我会叫司机停车,跳下来,奔跑着出现在络绎面前。

但是没有。出租车很快带走了我。

我在车上打开络绎的新书:《不诉离伤》。扉页上写:醉笑陪君三万场,不诉离伤。

后面有两行小字:对不起。谢谢你。

我泪流满面。

【作者】: 纠错 【编辑】:林海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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