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才1 7岁,就老三届算,该是年龄最小的68届毕业生,再小一岁,小学生,人家还不带你玩呐!
从江南小城出发时,没有雨蒙蒙之类的造景现象,只是在涌动的红海洋和震天的锣鼓声中,随着车轮的徐徐前行,我才情深深地溢出几滴花季金泪,那是为车窗外紧拉着我右手的小伙伴,他已泪眼蒙蒙地跟着车轮疾走了一里多路,直至北上县城的尽头——黄岩大桥——才被迫松手。
说实话,那时的此时此刻,我自信绝没有同车女孩儿那种生离死别而失声恸哭的凄切劲;也没有为此去万里举目无亲而滋生的无限悲愁。虽然,她们都比我大。
“西出阳关"我就笑了,就像如今的打工仔,急切切地探头张望着外面虽不精彩却也不乏鲜活的大千世界。还有一件惬意事,就是排行老四的我,窃喜从此后,可以永远摆脱家中伙头军主力的重要位置,让小弟老五爱和谁搭挡就搭挡去吧,反正爹妈再指派谁也指派不上我了。因此,就有了几天后初到北大荒的鲜活感受,一个初出鸟巢近乎孩子般透明的鲜活感受……
第一顿早餐:蛋糕
开饭喽……!不知哪个破嗓门中气十足的一声喊,呼啦一下,“和尚"们掀开被窝,穿着裤钗,光着膀子,拖着拖鞋就往外钻,这一夜可把我们给憋坏了,还新帐篷呢!可一掀开帐帘,好家伙,一阵凉风,竟让人当即起一层鸡皮疙瘩。怎么回事啊?哥几个不信,恁是冲了出去,哇!好大好大的天,好大好大的地,好凉好凉的风,这是昨晚刚到时不曾发觉的景象。不说穿棉袄,起码不穿毛衣,怕是受不了吧!这是六月:夏之当令的季节,在南方,这会儿穿背心都嫌热,在这儿老天咋就变了样呢?!
早餐是蛋糕:两条自木四尺凳垫底,一只起码1米5见方的大木笼屉就搁在上面。那蛋糕,一块块跟豆腐似的,金黄坚挺,芳香诱人,外加一桶粘乎乎圆溜溜的什么粥,反正不是大米粥,正腾腾地冒热气,哥几个上去就双管齐下,老鹰抓小鸡似的一手一块,没等转身,就大咬一口,哇……!怎么这么难吃呀?
后来,我们才知道,这东西叫发糕,跟蛋糕只一字之差,味道却相距十万八千里。
二、第一次逛街:这玩意儿……
支边北大荒,准确地说,我们的坐标是在距哈尔滨一千多公里以北的黑龙江虎林县迎春镇。更准确地说,是在距迎春小站不到2010米的一条铁路叉道旁。我们十来个同乡,从初一到高三都有,且大部份来自同一学校同一派别的宣传队。我们只听说这儿是黑龙江兵团五州\团的转运站,哥几个分在这儿是搬运的干活。听说比分再往北走 300里路的团部农业连队起码要好百倍。有人作了对比,说,这儿虽说也空旷,必经还有一个破镇在,可农业连,那真是百里荒原,起码几十里地连个鬼影都瞅不见。
初来窄到,站里给放一天假,说好说坏咱暂且不管,说不定农业连乐儿比咱多呢!象什么“棒打狍子瓢舀鱼,野鸡飞到饭窝里’’之类的娱乐节目咱就碰不上了吧?走!去去去,上街逛逛去,说话间哥儿们就来到了破镇上。
没走一段路,我们就感到有点异样。
怪了,这儿的男人跟内地人一样戴个军帽什么的不稀罕,可这儿的娘儿们,不管老的少的,一眼扫去,脸上统统的裹一条斜对折的大方巾,花花绿绿的,从后边看真跟鸡屁股差不多。即便碰上偶然不裹的,也将方巾跟红领巾似的系在胸前。再看两旁商店,也怪,大夏天的,却恁挂两条大“棉袄”在门口,刹风景不说,多憋闷呀?有人说这北方人啊就是笨(后来明白了,我们才知南方人也不一定聪明)!说话间我们逛到了一家理发店,只见一个军人模样的壮汉穿一身草绿色军装却没领章,同样,草绿色军帽挂着却没帽徽,估计也和我们差不多是土八路,正正襟危坐着享受穿白大褂女理发师的高超手艺。这会儿,哥儿们几个就站一旁边看边议论。我们用家乡话说,那汉子和女理发师一概全蒙,但明显看得出他们对我们这一帮不速之客油腔滑调的很腻烦,那汉子将眉头皱了又皱,那女理发师也一再朝我们飞白眼。这时,一个叫吴普元的哥儿们突然冲出一句,还普通话呢:这玩意儿多少钱一个?
什么?女理发师一时半会没弄明白,追问了一句。
我说剃这个玩意儿要多少钱一个?吴普元很不懂就问地用手势比乎着壮汉的头,又将刚才的话语扩张了一下。
这会,连壮汉都听懂了。只见他一把撩开女理发师持剪的手,转头问吴普元:你说什么?
我说……吴普元明显地感到不对劲了。
你妈勒格×,老子毙了你。话没说完,壮汉就“嚯”地一下从理发椅上弹了起来,并“唰”地从裤袋里掏出一支手抢,两手一碰,“咔嚓”一声,子弹上了膛。
吴普元一看不对劲,Y挺的(刚学的北京话)撒腿就往外逃,连带哥几个也没命地抱头鼠窜,大老远了,还听见女理发师站门口大声嚷嚷:这帮流氓王八蛋!找死啊!也不瞧瞧,这是谁?兵团首长!
三、第一次洗衣服:沾染魔水
从家乡到北大荒,这一路折腾下来,白衬衫都快成花衬衫了。这里里外外的衣服都得洗。可这儿是和尚庙,没一个女同学分在这疙瘩(东北话),哥几个气叹叹,泡翻翻,没辙了!端盆走人吧!别指望上帝会帮助您。
老职工看见了,提醒说,就搁咱井口洗吧,这儿的水好。可哥几个打了肥皂,要洗汰时,却发觉这北方轱辘打水新鲜是新鲜,好玩也好玩,可就是不出活儿。这一上一下的打桶水,起码得一、二分钟,比咱江南小桥流水的差远啦,这要洗到几点钟去呀?!于是,有哥们提醒,说他晨起早锻炼时,发现不远处就有水塘,很大很大的水塘,保准一会儿就汰好了。
哥几个一听,直咋呼:咋不早说呀?!跟藏姑娘似的,存心不想让咱哥儿们痛快痛快是吗?你看你看,这南北两地的汗和土,都快赶虱子咬人了!说完,大伙儿麻雀搬家似的,一篷风转移到了水塘边。
咦!这水塘也挺怪,一亩大小的水塘有边没岸,就靠踩着一墩一墩的水草根跳进去。这水清是清,可有点阴森森的,不透亮。这塘中一墩一墩的野草啊连成片,那个长势,真比内蒙古大草原的牧草长的还疯。
快洗吧,还愣啥?哥几个就左掀右翻地洗汰起来,遗憾的是这水塘里的水不能搅得太厉害,不象咱南方的河水,恁怎么搅都清悠悠的,这里的水汰得深就发混,还泛起片片草叶,丝丝草根,哥几个只好悠着点,费老鼻子劲才将衣服汰完。
大中午的,洗澡吧!卟通卟通,哥几个痛快地跳到半人多深的水塘里,上上下下洗了个痛快,这才哼着“日落西山”之类的革命歌曲荡回驻地。
下午,等衣服凉干,哥儿们收回来一看,天哪!怎么白衬衫通通成了红衬衫,是那种亚色的铁锈红,这是怎么啦?
嚷嚷声中,老职工过来了,五湖四海的老知青也过来了。大家伙掩口就笑:你们是上水泡子洗的衣服吧?二百五,这叫开门见红,烧开水还成可乐呐!
傻啦,这下傻啦!有哥们说,我们还拿这水洗澡呐……!
这下大家伙就更乐了,你们就等着挠痒痒吧!
四、第一次卸煤:你黑人,我黑人
刚到转运站,不知其苦,还以为转运转运无非是将码成一堆堆的化肥、水泥、煤,一包~铲装到五吨解放上,二、三十人的转运站,每天团里来10辆车,每组也就装它个一、二辆。其余时间也就码码货、倒倒煤、盖盖蓬布什么的,一转悠,又可开饭了。
没成想,两周后的一个早上,班前会时连长突然宣布:今天铁路上要甩给咱10个车皮,各班组要充分做好准备,必须在下午2时之前完成任务,否则,耽误铁路挂车,就得罚款。
指导员虽脸带微笑,却也语气严肃地补充道,各班党团员要带头打硬仗,新战士要经受考验,争取早日入团。
会上还当场由司务长给每个新战士分发了一顶蓝色披肩“日本”帽和一双涂胶纱手套,外加一把锃亮的长把大铁锹。
还没等我们穿戴定当,一班长(记得是上海人)冲连长小声说了旬,车皮来啦。
连长凝神一听,这功夫我们也觉察到了,只听呜…呜…呜…几声打招呼似的刺耳嘶叫过后,从车站方向传来了轰隆轰隆的碾压声,跟雷鸣似的,动静越来越大越来越响,还没等我们回过神来,连长已高喊一声:出发!于是呼啦啦涌出一帮全副武装的“义勇军”。我注视整个过程既疑惑又好笑,干嘛呢!不就卸几锹煤吗?弄得跟打日本鬼子似的,难道这活儿还要流血牺牲吗?!
直至到了铁道边,一瞅那10个大山般的庞然大物,绵延一、二百米,再仔细一看,我的妈呀,一节车皮就要50吨,那上面黑底自字写着呢,10只车皮500吨,就算3人卸一节,每人也要卸近20吨。换句话说,4辆大解放的煤,一人~上午多一点,不许吃饭就得全卸完。这是车皮,跟汽车还不一样,只许门开一边,卸到自个儿的场地上,且车皮底跟肩膀差不多高,每铲一下,都得双手过肩,这活儿可真玩命啊!想想都让人心颤。
反正,这难熬的六七个钟头我就不提了,一句话,这成千上万锹的活儿干下来,我是手套磨破了,户口撑裂了,两胳膊酸、痛,累得最后连一米也甩不出去,可煤末儿还时不时地要和你亲亲脸吻吻眼,此刻,我才体会到红军二万五千里长征过草地时,为什么有的战士宁肯躺倒死了也不想再站起来。
终于卸完了。日头西斜时,哥儿们才跟残兵败将似的各自拖着百十来斤重的酸骨疼肉你瞧瞧我,我瞧瞧你,不由得滑稽而无奈地笑了:你黑人、他黑人、都他妈的是标准的非洲黑人。
五、第一次弹琴:遥寄心情
“胡天八月即飞雪。”此话一点不假。记得吃着团里工副连拉来的月饼时,北大荒早已下过几场大雪了。中秋的圆月是映着北地的皑皑白雪而上下通明天地一色的。
来北大荒都快三个月了,每日里单调、繁重的活儿越来越多,排山倒海般向着我17岁的嫩肩压来。这时,我才感觉到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原来,在家时干的火头军那是家务小事,不要说广阔天地炼红心,简直连擦边球社会实践都算不上,真是生在福中不知福啊,还争着要支边呢!如今,才知道想家了吧……!听说三百里外农业连的家乡姐妹们也在哭鼻子抹泪的。白天,她们荷锄在一晌午连一垅都锄不到头的玉米地里,还要被上下翻飞的蚊子、小咬围追堵截、轮番轰炸;半夜里又得胆战心惊地听着山那边白桦林里传来的阵阵熊吼狼嚎,直吓得躲在连队帐篷中的被窝里呜呜地抽泣……这才想起,该操起我那久违的琵琶来释放一下心情了!
今夜千里共婵娟,可北大荒的中秋夜,出门不带手套只怕要冻掉手指头的。可晚上9点多了,放帐篷里弹琴,得影响别人睡觉。况且, 熄灯铃响过,纪律也不允许。怎么办?哎!干脆到伙房去,那儿没人又暖和。我找值早班的炊事员借来钥匙,还偷偷地告诉他我的小秘密,都是知青嘛,心有灵犀一点通。就这样,我坐在了闷着火的炉灶口,大珠小珠急语细声地和万里之远的爹妈,兄弟和小妹如泣如诉地交谈起来……
今晚,他们围坐一团也必定在思念我。或许,他们也会想起中秋夜我会在银色的月光下挥洒琵琶,但他们绝对想不到我会一个人躲在北大荒厨房间的炉灶口借火取暖偷弹心曲……
所好者,明天一早,我和我的家人都会看到一轮新的太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