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从窗口倾斜进来,柔和地落在客厅的大理石地板上。她拿着拖布轻巧有序地抹着,留下一条接一条渐渐成片的晶晶亮,这些亮痕很少湿成珠,只是玻璃般的明晃晃——她是把拖布的水分和用把的力度掌握得恰到好处。她来回忙碌着,时而侧过身子借射进来的阳光在地板上的反光,看拖过的地板有没遗落的头发或细小的线绒、纸屑;她又时而撕下一片洁净的卷纸,蹲下来把这些细小的杂物捡拾干净,然后扔进边上的垃圾筒。她做得一丝不苟,仿佛在完成一件极其精致的艺术品。她有时会抬头朝我浅浅一笑,仿佛为没有停下活来陪我说话表示歉意。
“我欣赏,欣赏你干活。这是一种享受。”我真实地告诉她的时候,想起了多年前在河埠上浣衣的母亲。
那时,小小的我蹲在清晨的河岸上,母亲鞠着身子站在水下的第一级埠石上。河水清且涟漪,正舔着母亲洁白的小腿。母亲年轻的时而身子转过来,在离开水面第一级洁净的埠石上用槌子捶打衣物,时而又转过去朝着水面漂洗,洁白的皂泡或是飞溅,或是在水面上荡漾几下就消失了。母亲有时会对衣物上某个难洗的污点使劲地揉,使劲地搓,非常专注;有时会甩一下长长的发辫或是脸上的水珠、汗珠,同时,抬起头来看看我还在不在。如果我正入神地看着母亲,母亲会朝我微微一笑,仿佛告诉我,小心些,别掉到河里。
我不说话,我不知道该怎么赞赏母亲,只觉得母亲浣衣的样子很好看。我看着她就是一种享受,一种幸福。那时河边的苇正年轻,绿色的长叶如臂如袖,迎风而舞或是静静而依。
儿时的那一刻,已如梦如幻,但始终如诗如画,是我对乡村,对母亲记忆的封面。后来,我渐渐知道,女人在河边浣衣,与男人们哼着号子扛大石一样,都是一种美——劳动的美。劳动的美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只有投入与敷衍之分,而投入的劳动更是值得欣赏值得称赞。
成长中的有一段日子,我时常呆在大饭店的厨房里,在炒菜时间里欣赏那紧张、热闹而有序的劳动。十几个炉灶,十几个厨师和助手赤膊露背,大案板上的姜蒜葱椒早已切得各式各样,摆得井井有条。掌厨的比较固定地站在炉台边,围着锅转。他们时而提锅狂颠,时而拿铁勺猛敲猛炒,时而又转身把弄好的菜往盘里熟练地一倾,时而又飞快地刷洗锅勺。配菜的、端盘的、当学徒的听着大厨师的吆喝,在狭窄的空间里,在小道上,手脚麻利地走来走去。所有的人都很投入,不能分心,怕弄错油盐酒醋而挨骂,甚至丢掉自己的饭碗。柴油灶、煤气灶燃烧的声音吱吱咝咝,呼呼唿唿;勺锅盘碗,碰撞的声音清脆或沉闷;油的沸声,盐的爆裂,还有抽风扇不停的呜呜声,整个厨房犹如一个交响乐队正演奏到高潮,仿佛又进行着一次激烈的战斗。
而我站在边上,全然忘却了油烟味、辣椒味,只有对劳动的欣赏,对投入的劳动的欣赏。这种欣赏也是对过程的欣赏,并不包含对结果的欣赏。
曾经,我以为只有欣赏劳动果实才是一种享受。
——当爷爷放下筷子把白瓷碗舔个精光,接着,伸出右手,用粗糙的手指小心地拾起桌上的谷粒,全神贯注地剥着——那是从饭粒里挑出的谷粒,足有五、六颗。爷爷每剥一颗放进嘴里,浑浊的两眼就明亮一下,然后,一脸畅快地用那副假牙慢慢磨------当桌上再没有饭粒谷粒,爷爷像艺术大师欣赏自己的不朽作品一样,欣赏着那些还留着湿意,未完全失去光泽的谷壳,得意的脸上露出一丝红润。那甜蜜的样子像沉浸在痛快的回忆和向往里------每一粒稻谷,每一粒米饭来得不易,每一位农民就都有权如此欣赏自己碗中的粮食。能让黑色的泥水变成如此洁白的饭粒,每一位农民都是真正的艺术师------这类艺术师的伟大,是别的艺术师无法可比的——
爷爷的欣赏就是对劳动果实的欣赏。这欣赏自然是一种享受,尤其是对自己劳动果实的欣赏。
而今,我却觉得对劳动过程的欣赏比对劳动果实的欣赏更令人心情畅快。它不会让人疲惫,只有让人激动,只有享受与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