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标题文档
浙江在线-黄岩支站 
您现在的位置: 黄岩新闻网  >  橘乡文苑
中篇小说《凤凰桥》(陈家麦)
2010年07月16日 16:43 来源:《黄岩文学》第十六期 【进入论坛】

   

   引子

 

 

    我们水洋城西门,有两座独立又并行的石拱桥。最早只有一桥,建于南宋,当时取名凤桥,到了抗战时,日本鬼子飞机扔炸弹,炸断了一个桥墩,成了断桥。抗战胜利后,又在凤桥边造了新桥,名为凰桥。于是,这双桥统称为凤凰桥。

    然而,当地百姓把双桥总称为夫妻桥,分别叫夫桥和妻桥。这双桥看上去都上了年纪,夫桥写有“桥毁车马行人禁入”标记,桥两头做了顶端一排带有尖齿形的木栅栏;妻桥标有“车辆禁入行人缓行”字样。凤凰桥俨如一对老夫少妻,肩并肩,阅尽岁月沧桑相伴相守至今。桥长百余米,横跨西江两岸,当中各有五个跨水桥洞,从两边桥壁长出青藤,像有无数手臂攀绕一起,桥与桥留有一丈余的空隙,一湾碧水映照日月清辉……

    1983年,人民出版社出版了《水洋县民间故事选》。关于凤凰桥,该书其中选辑了三种传说,其中有《白蛇传》的翻版,带有神话色彩。三种传说的主题都与男女私情有关。凤凰桥又成为当地男女相爱,贫贱不移、厮守一生的象征,这些都是当地古今文人墨客酒足饭饱之后添枝加叶出来的。然而,当地人宁可信其有,那些上年纪的人对此更是深信不疑。我小孩子时,母亲拿这个故事哄我入床催眠。

    今天,我要说的则是另一个故事,是本篇故事中的四位主人公分别向我讲述的。就像有人喜欢钓鱼一样,写小说是我的业余爱好,相信读者对我有关凤凰桥的描述可能会觉得噜嗦。我的正式身份是水洋县经贸局政工信息股股长,兼县报特约记者,我喜欢我的小说来自生活,具有纪实性。出于小说文本的考虑,难免会有一些添油加醋的成分,这点我要申明一下,是出于文字修饰的需要。当然,对于故事的真假程度,判断权还在于读者的你。

    现在,你顺着我的视线,跟着讲故事的我,一起来到我们小城西边的凤凰公园。你看到水面上映出双桥叠加的倒影,这就是凤凰桥。

    故事开始了,妻桥上有两对四十岁上下的夫妻,带着各自的孩子,说说笑笑,这两个孩子正当花季少年。说起来,这两对夫妻在凤凰桥上是第二次相逢了。

    我记得第一次相逢是在多年前的春末,那两个孩子还是稚童。我是当年这两对夫妻一段生活发生重要变故的重要见证者,其中,那对穿着有点小城市气的夫妻叫我为小叔。丈夫叫陈仓满,是我亲侄子,这是按辈分来称呼的。其实,他比我小四岁,虽说我是他的长辈,但我俩像兄弟一样亲密无间。

    好了,有点扯远了。还是说说这个故事吧,多年前,这两对夫妻的生活,发生了碰碰磕磕。有一天,妻桥的第三个桥洞,突然断了……

  

  珠珠说  

 

    珠珠是我的化名,阿满说那是艺名,我的真名只有我老公知道。他们来找我不在乎这些,是为了办那事,就像肚子饿了上我这儿匆匆吃下一份盒饭,付了钱抬脚走人。

    每晚,最忙时有七八位客人,但我只关心完事后该得的东西,就像及时交出一件件手工织好的毛衣,拿到我该得的那份报酬。这份报酬我是明码标价的,所谓先小人后君子。当然,我尽量让客人满意,这是应该的,但我不会拿性命当儿戏,后来,我对阿满算是破了例,那是我对他有了好感。至于我不能让部分客人得到满意,或完全满意,很大的原因在于这些客人自身,他们为此有点生气,这可不能怪我。这样的客人付了钱后往往会有点委屈,物所不值的样子,我照例会劝慰一番,就像小孩子一样,面对受挫需要大人们的鼓励。这样的客人往往一去不回头了,但阿满则是例外,跟这些人似乎有点不同。

    阿满也有过失败,他把失败归于自己,所谓责人先责己,我喜欢这样有涵养的客人。办事当中,有些客人会出于礼貌,顺便问及我名字,可能觉得我终归不是一件物品,多少也算是有活气息的女人。阿满跟我头一回做事时,就这样问了,我说了,珠珠。他笑了笑说,是艺名吧。这是废话,我也懒得解释。这种事会越辩越黑。后来,我跟他说了自己的真名,还拿了身份证给他看。他反而说,没必要。人有时真奇怪。他是使我没能坚守底线的第一个男人,当然开头还得照规矩来。有些事需要时间,就像熬粥一样,熬得越久会越稠。

    头一回碰上他,只记得他酒味很大,苍蝇闻了都会醉倒。当然,酒味大的不止他一个。

    那是下雨天。这个地方到了春去夏来时雨水特多,当地人管这叫梅雨天。这种天气差不多坏了我的生意,天上不时漂来一团团黑云,集结在小城上空,黑云重了,压了下来,掉下一根根绣花针似的斜雨。

    公园里没几个人,他倒是风雨无阻似的,也打着伞,在我周边遛来遛去,又不时回望一下。看来,他也离不开我,就像一块铁皮被中心磁场吸住了。

    很快,我判断出这人对我有兴趣,大概是个胆小鬼,又饿得发慌。我假装往前面的长廊中轻移莲步,又隐入小花坛内。这里种了棕榈树、小香樟、玉兰,是一丛小树林,边上铺有草坪,相对隐蔽,对于这种人会起到诱敌深入的作用。我站在月光映照的树荫下,不用回头看,就感到他向我靠拢,就像一团热气在游来。

    一个男人向另一个女人靠近,有点像电影里的地下党接头。当然我得主动点,回转身来,电了他一眼。他瓮声瓮声地,是压低了声的缘故。问起价钱,然后让我先走,他跟在我后头,保持十步或二十步左右的距离。凭直觉,这种男人是喝了酒才有这份胆量,这是我最不喜欢接待的客人,但我感到这个客人似乎跟别人有点不一样,这么说吧,属于有点害羞类的,这样的男人往往有教养,似乎受到某种戒律约束,又忍不住起来挣脱锁链。后来交往起来,还真的发现,他身上跟别的男人的确有不同之处。反正是我心里喜欢的一类。

    领他进了房。他称赞我这里独门独院,言下之意是比较安全。这其实是大多客人说过的。这说明我当初选址不错。房东是个当官的,我第一次来看房,听到巷道里有人喊他“高局”,宾主之间热烈地握一下手。张局住在别处,一年中我打手机约他一次,为交租金,地点由他来定,第二年他定在国际大酒店的888包房。我听到了里面乱哄哄的声音。他在包房外收了钱,数也不数,就装进软皮包里,带上门,前后不到半分钟,加起来只有三句短话。我就像一份秘书刚起草好的报告,当中出现一个无关紧要的字,被领导红笔一勾,给删除了。之后,再也见不到了。张局似乎很不在乎这点小钱,而我倒在重合同守信用,觉得预交了一年房租金,这三百六十日才住得踏实。好在房东不在乎,或者说从不过问我租房的另有用途。

    开始正式在房里接待这位酒鬼了,不可怠慢任何一位客人,除非客人太过分,包括眼前这位客人嘴里传出的酒气,虽然令人恶心,然而我不可表露出不满,因为我是服务人员,他花钱来享受,就当服侍皇帝一样。

    我拉上窗帘,一切按流程来熟练操作。这个客人有点急,呼吸气重,他催我快一点。我正在用洗阴液清洗一下自己,这是我工作前的良好习惯,说穿了是对自己负责,也是对客人负责。

    他说,能否不用“中央一套”?倒把我逗乐了。这种说法我是第一次听到,这人还有点搞笑,我喜欢有幽默感的男人,这样使我工作起来轻松。

    我说,我可不敢也犯不着来冒这个险,这也是为你及家人考虑。

    他“嗯”了下,似乎有点不高兴,又很服从纪律。他咕哝道:安全关系你我他嘛。

    这话让我想起了红绿灯前的一句标语。

    能否换一种灯光?他说。

    我把白炽灯关了,换了红灯。

    又让我把灯光调暗点,调到墓地里的一缕鬼火似的,他满意了,我也顺便舒了口气,就像播种子前先耙好地。来的客人对灯光的要求不一,有人喜欢亮亮的灯光,似乎要把灯光也弄得很饿。他是属于喜欢暗中办事的人,这种鬼火一样的效果,使我想起七月半夜里给先人烧纸钱。我喜欢对到访的每位客人,以及办事途中,作种种比喻,当然这些都放在自己心头进行。这样一来,这项工作让我感到不很机械,就像抬石头的人要哼起号子,或是来点荤段子,才让人不觉得吃力。

    他眯起了双眼,似乎老拳师在运气发力。结果,进去了没一会儿,很快像泄了气的皮球。他想再次鼓足干劲,可那球蹦达不起来,反而退回到球门,又踢不进去,弄得想进球的他直冒汗。

    你哪来那么多汗?我让他放松点,但他呼气加急,倒弄得我房里的空气像是供应不足似的。他是第一次参加球赛吧?看来又喝得太醉了,有力使不到位的样子,那球总不听他指挥。

    他没动静了,坐了起来,责怪自己,就像拿着一根无形的鞭朝自己抽打。我拿纸巾替他擦汗,他说,该流的东西不流,不该流的拚命地流。

    我“噗”的一声笑。这人真逗。

    我怎么有点同情他?还带有关心的成分,天知道。让他再试一次,他还是眯着双眼,可这回连门槛都进不了,浑身汗涔涔的。

    我让他打个盹。就像《动物世界》里的一种动物,得完成一次短暂的冬眠,然后还春回来,走到冰雪融化的河边,大口大口喝水,那瘪肚子慢慢地像吹汽球一样,鼓胀起来。我像个会催眠术的巫婆,他受到某种暗示,闭起了双眼,可双手开始在我身上游动,之后力量加大,似乎那双手变成探测器,能在黑暗中找回他丢掉的金子。

    过了一会儿,他可能觉得满世界再也找不回自己了。他下了床,说算了,连声叹气。仿佛一名屡打败仗又侥幸捡命回来的军士。

    他的扫兴,慢慢传染给了我,似乎两个小伙伴一起玩弹弓,虽然是他不小心打碎了邻居家一扇玻璃窗,可我也得该承担连带责任。我让他下次来,可别喝高了。

    这种说法,使他激活了点精神,仿佛找不回那件宝物,是喝多了酒惹的祸,而不是别的原因。他付了账,浮出一丝笑,说:来日方长。

    他稍垂着头走出房门,很快加快脚步,像战犯获得了赦免、减刑。

    我关上门,就把他忘了。我没必要记住每位客人,即使在街上遇上了,也装作不认识,除非客人主动跟我打招呼,这是规矩,按时兴的说法是职业道德。后来,他跟我说他每晚在公园散步,看到过我。我说,也看见了他。其实,我早忘了他,他只不过我的一个匆匆过客,我没必要记住每一位顾客。

 

 

    他第二次来找我,仍是下雨天。

    这回,我有点回想起来了,似乎从瘪谷堆中捡出一粒滚圆的谷子。

    他还是那种小心谨慎的样子,还是在公园里人少的时候,才来了胆气。

    等他靠近我时,我闻出了酒气,恍惚想起了不久前有位爱眯眼办事的人,就是他,大概隔了三四天了吧?对,是这位,爱害羞的,爱唉声叹气的……

    这回,他酒气不大。他说,大概喝了六成。似乎留下四成是有备而来的。

    捡出了这粒“大谷子”后,我的记忆渐渐清晰起来,就像难得下乡的放映员,把断了一节的电影胶片重新粘连上了。未等他吩咐,我就把灯光调暗了。

    他眯起眼,似乎一脚把球踢进了门。接下来,勾球、运球、发球,动作如行云流水。我对自己的这种解说词感到满意,是我从电视里的足球名嘴那儿学的。

    他进展顺利,我给他来点喝采声,用那种小调一样的哼哼声,表示出对他征途中的赞美,就像一员长跑健将,需要沿途有拉拉队。他一路顺畅,如同足球前锋完成了一个个动作,最后凌门一脚,射球进门的刹那间,连球带人进来,险些破了球网。

    一场精彩的足球赛结束了,他仿佛来到了领奖台。浑身汗水,这次是冠军的汗水,是报了一箭之仇的狂喜。胜利,感动,自信,又有点遗憾,似乎嫌我的房间没足球场大,而只有我一人,既当裁判又当颁奖官员,还兼拉拉队员、观众、粉丝。给他清洗时,他吻一下我的脸——该不是把我当作冠军的贤内助了吧,所谓功劳有他的一半,也有我的一半。我俩都有点高兴,可能高兴的目的有所不同。

    他像出了大力得到了很好的回报,神情有点困倦,又有点兴奋,想休整一下却又睡不着。似乎在农忙抢收抢种,到了晌午的间歇,吃着老婆送来的酒饭,需要跟人聊着农事。

    他问我,叫什么名字?拿出了两根烟,分出一根递来,要与我分享劳动成果。

    我摇摇头,他赞了我,还说我跟她们不同。

    我明白她们是谁,又假装糊涂。她们是谁?你是不是有很多的她们?

    他连连摇手,又呵呵地笑,这种笑本想是全部绽放的,可又部分打开,似乎是成人不该表现得太孩子气。我就不追问下去了,怕是触犯了客人的好心情。这种对话效果不错,得讲究火候,该露的要露,该藏的要藏。

    付了钱。他问,能否一起过夜?过夜费另加。

    我说,不能,我不住这儿,跟我老公住在另一个地方,每夜必归的。

    他“哦”了一下,要了我的手机号码,说他叫阿满。他走了出来,脚步是如释重负的,似乎往庄稼地里下了死力气,得了一份好收成;割了一天的稻子,从田埂上扛着锄头哼起农家小调往家归……

    看来,今晚的这份盒饭,他吃得还算开心。我希望每位客人都这样,这样他们会多来,我的工作会更顺利。至于他叫什么名字,我倒很快忘了,首先他是我客人中的一位,再划分一下消费群,他是属于害羞类中的一位,最后我才细分出他是喜欢眯起眼睛做事的,就叫他“眯眼”吧,我笑了起来,为自己。

    可“眯眼”不眯时,那双眼皮下的眼仁儿还是大大的,他跟他老婆做事时会不会也眯眼?这人长得一表人材,他老婆不会丑到哪去,他为什么找我这种人来吃野食?当然,如果所有有老婆的男人都不来吃野食,我这不是要喝西北风啦!

 

  阿秀说  

 

    跟你照实说了吧,小叔,我有满肚子的话要说,这么多年我快憋坏了,你是我长辈——

    阿满不是我理想的男人,结婚前我有过这样的预感,结婚后这种感觉越发重了。要不是为了女儿,我早跟他拜拜了。

    阿满是我的第二个男人。我的第一个男人叫阿福,没阿满长得帅,有学问,这一点我不否认。但阿福家境好,他爸爸办了一家私营厂,那时我没工作,因为户口是城郊农民。阿福追我时说我长得像日本片《望乡》里的栗原小卷,许多人都这样拿我跟她比。

    阿福个子不高,这是我最不喜欢他的地方,可他是个公子哥儿,又在风风火火地追我,看得出他不是想玩玩女人。他出手大方,那时最热闹的地方是城里仅有几家的舞厅,而金王子歌舞厅是档次最高的,这家歌舞厅差不多成了我俩公开亮相的地方。他用本田王摩托车接送我,那时候城里总共加起来不到十辆。我喜欢坐在车后,长裙随风飘飘,像童话里坐在马车一样的感觉,沿途有许多观众,在行注目礼。我的小姐妹们认为我俩很班配,郎财女貌。跟阿福谈对象,我总有一种自豪感,不比后来跟阿满,我跟阿满就像两只老鼠过街一样,怕见人。

    正当我跟阿福合计着定亲时,他妈妈传话来,说我户口是农民,又没工作。定亲的事给搁了下来,阿福急得要命,可他家的主心骨,顶要命的是财权全在他妈手上。我那时心高气昂,一气回绝了他,阿福急得只差没哭爹喊娘,听说他差点上吊。我听了挺开心的,心想阿福会回心转意的,他会说服他妈妈的。过后,很快有位官家女看上了阿福,她是看上阿福这样的人家。这对我来说来了沉重一击,可能对他来说像蚊子叮的疤很快消退了。我长时间关在屋里不出门,那段日子算是老鼠钻进地洞里了。我又想,东方不亮西方亮呗,凭我的人貌,追我的人会有一大堆,当中会有比阿福更好的人家。

    第二年,我时来运转了,我家的承包地给国营酒厂征用了,我和弟弟成了土地征用工,虽然不是正式工,好歹也算有了一份体面的工作,何况是国营单位。对于女孩子的我来说,这是我生活的另一个转折点。不过,我有意搁一搁,算是冷处理,我得趁着花鲜挑挑养花人。

    在厂里,许多男孩子向我投来火辣辣的目光,这对我来说是波澜不惊的。奇怪的是有好多对我有意思的小后生中,阿满也是其中一位。比起他们来说,阿满的目光没有他们放肆,他站在办公楼二楼阳台上偷偷看我,这是凭我的眼余光来判断的。楼下的我正在做磅秤计量工作,过磅一包包用来酿酒的大米包,可是我的眼睛会忙里偷闲,收视男人各种信号。那时,阿满在厂里蛮有名气的,厂里的宣传橱窗是他出的,每出一期就会招来干部职工先睹为快,啧啧地夸,我也夹在其中。他的名字经常上报纸广播电视,我差不多隔天读到报纸上他的文章,这么说吧,他在厂里像颗闪亮的明星。只可惜他跟我的用工性质一样,也是长期临时工,那时不叫聘用工。他当过兵,家在山区,后来我知道他叔叔,就是你,那是在工业局,现在叫经贸局,做政治宣传工作,是你介绍他到酒厂里来的,进来后他能写会画,派上了用场,听说他在部队时就是小秀才。来到酒厂后,他如鱼得水,全厂上下夸他是笔杆子。我那时想,可惜了这个人材,为什么那些有关系的进厂吃闲饭的人都成了正式工。

    有天早上,我来上班,传达室的阿公喊我,递了一封信来。封信上的字写得很漂亮,下面注有“内详”二字,这样的信我经常接到,但写得这么漂亮的字我是第一次见到,这是第一封让我有点耳热心跳的信,但这字体有点眼熟,偷偷拆开后,是阿满的信,其实我这也是我所期待的,在未拆信前我有过这样的预感,天知道,可能是夫妻缘吧。

    可能有了前期良好的铺垫,这种印象分天天在加。于是,我马上接受了他的约会。一切瓜熟蒂落似的,似乎有种神的力量在召唤。先是在比较隐蔽的公园、橘林,接着开始看电影,然后来到他的租房。家里人见我差不多每晚外出,妈妈一追问,全家人都知道了。先是爸爸和弟弟投反对票,主要嫌他家穷,又是乡下人进城。而我偏偏来了牛脾气,以前我跟阿福是他妈妈嫌我,这次跟阿满用不着谁干涉,用一句广告语来说:我的地盘我作主。

    我俩火热起来,有时晚上就住在他租房里。直到有天我发现自己怀孕了,我催他赶紧结婚吧,可阿满凑不起结婚的钱,眼睁睁看着要打掉孩子,我很伤心,又为自己的坚强而感动,一是为爱的种子能留存下来,二是顾不了阿满的薄家底。我想,日后阿满会为我争口气的,还是一条道上走到黑吧,我向我爸妈要了卖出自己那份土地征用款,用那两万三千元,加上阿满的三千多元积蓄,买下一套六十多平方米的商品房,这是当年的房价,你是知道的。接着,我俩办了一场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婚事,你也来喝喜酒了,还当证婚人。那晚,你喝得一塌糊涂,第二天醒来才发现自己睡在我家客厅的沙发上。

    没想到,结婚后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就像公主下嫁给穷书生。小叔,我从来没跟别人提起过啊……

 

  珠珠说

 

    梅雨一过,太阳拔开黑云,火辣辣的光芒直射而下。

    傍晚,凤凰公园里,一拨一拨人,像赶集似的,女人的衣衫减到不能再减程度,身上每寸皮肤都在吸入凉风。夏天来了,我轻装前进,等待那些贪图凉风的同时又需要驱散身体肿胀的男人。

    洗衣埠头边,又见到七八个老头老太太扎堆,大谈家事国事天下事,当中一位老干部模样的,头戴草帽,像刚从田头指挥双抢回来。他是他们一群中的部落首领,靠在石护栏上,背向江面,不时挥舞着一只手,声音洪亮,像要发动秋收起义。我不想跟这些人靠近,因为他们会朝我指指戳戳的。我是闲着无事,才远远地旁听他们说点什么。这些老人有足够的退休金来养老,跟我们这些来自穷地方的人比,有种高高在上俯视苍生的优越感。我有我的正经事要做,井水不犯河水。

    来找我的男人似乎老远闻到了我的气味。不过,我不敢越界。凤凰桥畔的公园中心,我私下里叫它一号桥,两头相距百米,仿佛成了我永久的领地,我的同行从不来抢食,这真是怪怪的。刚开始,我以为整座公园里只有我一人从事此项工作。我往南走了百来米,来到另一座大桥下,我给它取名为二号桥,后来听到当地人也是这么叫的。

    我发现这一角落无比昏暗,没有一盏灯光,原来是灯罩碎了,没了灯泡,像似有人故意捣乱。这样倒好,比较适合做这项工作,再说我看到来这里散步聊天的大多是中老年人,这说明年轻人爱到别处路灯明亮的公园,城里另有一处像上海外滩一样长的公园,叫滨江公园,我曾去那儿考察过,里面全是人,每块地连一枚针都插不进来,跳舞,滑板,夜钓,放风筝,坐画舫,放长明灯,水上步行球,喷水池,露天茶吧,草地上躺着一对对恋人,横七叉八……那地方太张扬了,不适合我开展这项工作,主要是很容易暴露目标,我会处在众目睽睽之下。

    凤凰公园就不同了,这里的灯光间隔远,若明若暗,比如我正在走的地段,一片黑。凭着星光映照,我才看到影影绰绰的人。二号桥边上,有连成一排的黑瓦木屋,像是临时搭的工棚。两边集了十来位女人,三四十岁模样,打扮得花枝招展,像一群雀儿开小会,有站着,有女人带了男人从工棚门进进出出,也有女人坐在自带的塑料凳上,不时向过往的男人吹口哨,发出“嘘嘘嘘”的声音,这种口哨声没男人吹得响亮,像不是从嘴里吹出来的,倒是从阴井里传出的。她们的目标大多盯着老年人,开摩的的残疾人,还没来得及脱下工装的打工仔,客人稍有点意向或者说是默默地探测,马上招来她们的莺言燕语,分明是打情骂俏,挑逗,把自己身上最突出的部位无限放大;在没有男人光顾时,女人之间相互说着同一种方言,我听出是贵州话,我老公的小店里常有贵州人来买两三元一包的香烟,一元五角一瓶的啤酒。我不喜欢她们用这种方式推销自己,似乎是在推销两元店的东西,小贩很卖力地吆喝,顾客大多是贪小便宜的。

    我慢慢地走,马上有几位男人甩开了她们,朝我的方位移动。我知道我的同类恨不得一口吞了我,糟了,刚才我一不小心闯进了母狼窟。

    我调转身往回走,加快脚步,可一位老头紧追不放,像老狗似的,我得甩掉他,就像甩掉一条爬上小腿肚的蚂蝗。我朝一条幽暗的花间小路急走。见凉亭里没人,我进来坐了下来,拿纸巾擦汗。突然,从我身后蹿出三团黑影,一下子围了上来,又拽又拉的,这三人分明是狼窟里奔来的三头母狼,要把我的身上撕得稀巴烂。好在我个头不高,吃了点拳脚,我像小鹿从三头母狼的围攻中钻了出来,逃到通往小区的仁凤巷,回头看了看,这三头母狼似乎追到了岸边,眼睁睁看着会游水的小鹿跳到对岸。

    我拐进自己的租房,关上门。喘气这才渐渐平静下来,看到镜子里的我衣衫乱糟糟的,上身和下身有点痛,有三四块皮肉瘀青,还好没出血。正好第二天来了例假,我养了一星期,算是给不是公务员的我放了一次长假。

    从此,我不敢越界了,也犯不着,在凤凰桥畔的一号桥我有了自己的领地。刚开始,我担心我的同类会闯入我的领地,接下来我发现她们似乎对这块领地不感兴趣。我明白了,她们长得实在太难看了,一个个像没有剥皮的芋头,又把脸涂得比粉墙还厚,她们是《西游记》里狰狞的妖怪,不敢在亮处现出身来,所以不会来跟我抢食。我就老老实实地呆在自己的领地里吧,不用招呼,身子往那儿一戳,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男人自动靠上来。我知道我的优势,是她们无法比的。这样一来,倒也相安无事。算起来,我在自己的领地里工作了两年啦。

    记得前年初春,我从四川老家来到这座江南小城。

    下着细雨,我打起花伞,走到凤凰桥边,江边一行行桃红柳绿,江中有几只白鸟站在水葫芦上忽地飞了。我立刻轻轻地念起了读书时背过的古诗“一行白鹭上青天”……从此,每天黄昏,我轻轻地来了,到了夜色浓起,我轻轻地走了。

    虽然我高中没读到毕业,要不是家里供不起,要不是我要嫁人,凭我的读书成绩,老师说我考上大学不成问题。我喜欢写作文,语文老师常拿我的作文作范文,当着这么多同学的面让我朗读。语文老师夸我将来考上文科大学没问题,可这一切就像一场梦,我似乎被腰斩了一刀。

    这两年来,黄昏降临时,凤凰桥边的一草一木我都熟悉,仿佛它们也是我的同类。凤凰公园东边就是凤凰小区,我喜欢这里月朦胧鸟朦胧的氛围,来这里的人大多是中老年人,还有一些正跟大人学步中的小孩。这里的公园长有十来里,是一种狭长形的地块,像一件裁剪得体的女装,领口、袖口、下摆滚了一层花边,穿在一位苗条玲珑的女孩子身上。公园最宽的地方不过二十来米,最窄的只有五六米,很容易将我暴露在人们眼皮底下,所以我选择一块相对闹中取静的地皮。不过,在小城里再也找不出比这个公园更理想的地方了。

    暮色四合时,吃完饭的居民来公园散步,一群上年纪的女人在露天舞场跳排舞。在没有客人来访时,我也是当中跳舞一员。不过,我离舞场五六十米左右,站在玉兰树下一人原地独舞。我独舞时,裙摆跟着一起飞扬,那玉兰花也仿佛受到主人邀请,从枝头纷落了下来,来到我的脚底下,我踩着玉兰花瓣,飞扬起来,好轻好轻,直到我停下步来,才感到脚下的土地沉沉起来。

    我本想趁此活动一下筋骨,好比上学时的课间操,没想到这一招挺灵的,反倒更引起男人们的注意,一举两得,何乐不为呢?跟我有过交往的客人都称赞我跳舞时特迷人,像一只蝴蝶在花丛中飞,我想这是女人也是我的一个优势。很快,有三个男人朝我移动,等到一员排头兵捷足先登时,后面一先一后的两位男人自动停步,作进一步观察状,继续等待,一旦排头兵放弃,第二位紧跟而来。这似乎也成了顾客们一项不成文的契约。

 

 

    这位客人完事后,又有位客人打我手机。

    我听出这种柔柔的嗓音是“眯眼”,他跟我预约。我储存下了他的手机号码,编名为“眯眼”。

    眯眼准时来了,又不想用“中央一套”,还说他洗了澡才来的,似乎作了充分准备。我引用古语“沐浴更衣”,他对上“为客而来”、“主雅客来勤”,后一句我记得是《红楼梦》里的薛宝钗说的。他急于表白自己,让我来验看,的确很光洁,像洗净了的一颗萝卜。我有点犹豫,这是我最后一道门杠,坚决要顶住院门的。

    表面上看,对我的坚守防线,他乖乖地执行了,像士兵服从元帅。“我从不强人所难的,特别对女人”,他说。这人蛮可爱的。

    他在深入浅出,我感到自己因为他而有所需求,需求在增大,最后一道防线快被撕裂开一个口子了;像被人隔着靴子搔痒,勾不到痒处,我就让他脱下“靴子”,他倒有点不好意思起来,说真有此意?表示他挺尊重我的,这反倒更激起了我的兴趣,是我替他一把脱了。

    这次他劲大了,弄得我也来了劲,我夹紧了一件宝贝,生怕丢掉。

    我像一根木头被涌浪冲撞得浪花四溅,我差点晕死了过去。余波袭来,之后一轮弯月浮出水面。

    我睁开双眼,从窗口流泻进来一地月光,温软得像刚挤出来的一桶牛奶。对他,我算是连最后一寸阵地都失守了。

    怪怪的是,他道谢我,我本想说该道谢的是我,但这种话我说出不口。

    他谢我使他重新变成了一个男人,这点我接受了,不过,对他我还是有疑问的,但不好问。

    他又想留夜,有点像贪吃无厌的孩子。给我拒了,我每晚十点前必须回到老公身边,免得他起疑心,我可不想为他把自己的家拆了,再说我不愁生意。

    “我是有老公的,‘眯眼’”。我说。

    “眯眼?,有意思!头一回听到!”他说。

    我解释了一下,他乐了,让我叫他阿满,全名叫陈仓满,还解释说他也是从农村进城的,他老子给他起这名时碰上了大旱天,缺粮,是盼望家里谷仓的粮食给堆得满满的。

    这名字倒挺好记的。阿满说他在一家公家单位写字的,是招聘工,又解释写材料是动笔杆的,招聘就是不是正式的,跟正式的比收入差好几倍,家有妻女。看来,他来了兴致,很想说话。我不想坏了他的兴致。

    我不敢东问西问的,一般情况下对于客人我是光听不问的,否则客人会不高兴的。可这晚觉得他这人很透明,而且也为自己有了破天荒的表现。我也很想说话,等他一下子找不到新话题时,我就自我介绍起来,说老公叫幺娃子,四川话中的幺是家里最小的,他很早到这里打工,攒了点钱回家娶了我。又回到水洋,在西岸的凤凰小学边上开了一间小店。不过,我挺讨厌他在店里摆了两台跑马游戏机,这是专骗小孩子的钱,这些小孩子让我想到自己的宝贝儿子,儿子在老家读小学,很需要钱。幺娃子说没了跑马机,小店难撑下去,就别想养儿子了。说到儿子,我心软了。我见他就是弄跑马机,也只不过赚点小钱,就自个找这种事做了。我骗他说是在川福楼火锅馆找一份工作,上小夜班……

    我像很久没找人说话了,跟老公说不成几句话,就把眯眼当作了传声筒。当然,他也听懂了我的潜台词:晚上必须回到老公身边。

    他想跟我过夜的愿望再次落空。其实我有点矛盾,这不是我真实的想法,又似乎被一根绳子牵着牛鼻子走。他双手摊了摊,有点失望,“等吧,哪天你有了好心情,我是一呼百应!”

    眼睁睁看着他走了,我心里本来堆得有点满了起来,顿时像被腾出一块空地,空地在扩大。

    断了这份心思吧,我像硬着头皮从空旷野地中走回家来。卧室是弹丸之地,不足二十平方米,然而刚才眯眼,不,阿满,让我饱餐了一顿,这晚似乎够我很久受用了,懒得再出去找活了,有点累又脑子里像有一群小羊儿在活蹦乱跳。想着他,又把思维拉回来。

    刚才这事对不起老公,又分明是自己把持不住,这事挺为难的。两年前,想到做这种活,自己还是反来复去想过的,可以说是经过一番激烈的思想斗争。正儿八经打工吧,又苦又累又不好找钱,那种用脑子的事如今连大学生都难找,我也干不了,我连高中都没毕业。再说我们老家的女人出来做这事还是跟旱天闹蝗灾似的,都心照不宣的,还把小姐妹一个个带出来,神不知鬼不觉的,回到老家给家里兄弟盖起一栋新楼房,骗乡亲们说是打工赚来的钱,大伙儿心知肚明,只不过不戳穿这层窗户纸罢了。这么一想,我就跨出了第一步,有了一次后,接着跟一千次没什么两样,反正我是生过娃的,做这种事开弓没有回头箭,跟上茅坑一样,我渐渐知道如何让男人快活,至于我快不快活不重要,反正跟自己老公开始有过快活后来也快活不到哪儿去……

    没想到,跟眯眼做那事还挺快活的,好久没来这种感觉了,每晚客人多时我顾不上歇口气,早麻木了。眯眼大我十来岁,可他为什么找我这种粗食吃?不过,许多男人有家有室,也差不多是一路货色,眯眼算是换口味吧?

    我始终弄不明白,他想跟我过夜,家里老婆怎么办?

 

  阿秀说

 

    我家的日子一直处在跌停板。

    酒厂里吃白饭的人越来越多,每年招进来的人员大多是有来头的,不是局长的千金就是书记的公子,都瞧着这家老国营了。办公室越添越多,坐办公室的人比车间工人还多。有了私人办的酒厂,加上乡镇酒厂,这些酒厂越办越红火,国营老大哥是穷小二过年——一年不如一年,亏损的红字高高挂,终于挺不住了,厂房给拍卖了,全部人员散伙了,给每人发了两千多元安置费,办了养老保险。

    我成了闲妇,还算阿满有一副好笔杆,被你弄到经贸局政工股,虽说收入跟在编人员没法比,但这份工资好歹也能养家糊口。物价年年涨,富起来的人越来越多,我家是新三年旧三年,缝缝补补又三年,成了姥姥不疼舅舅不爱的城市贫民。我跟阿满的结合错在哪里?其实一开始就是错,是我吃错了桃子换上了一枚苦果子。

    这么多年,只不过我嘴上跟别人不提罢了,连跟你也从没提起过。今天,说得我痛快起来了——

    我俩的话越来越少了,一日三餐加起来难得有几句话,这些话全是干巴巴的生活用语,这种生活还在一天一天地继续,多没味啊。

    这天吃晚饭,我做了他爱吃的黄豆炖猪蹄,放了一瓶“五年陈”。我开始做思想工作,主题是劝他上进,目标是尽快从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轮工作能力,局长、书记都离不开你,你不就缺张纸——文凭吗?上党校、电大要呗,读个三四年,这种地方容易考,你们局长原先不也是初中文化,现在都成研究生了……”我把话头继续往中心思想上引申,期待拔云见日。

    “又来了,开始读老三篇。我一见考,烦恼就来了。”他拿手捂了捂脑门,似乎这头说痛就痛了。这分明是把我的中心绕开。

    “这就是你不长进的老毛病,结婚后我就跟你吹风,吹到现在你还是没有改变。没有文凭,你就当一辈子的临时工……”

    “现在叫聘用工”

    “那是你给自己脸上贴金,可这理不说地球人不一定全明白,中国人都明白。你看你,工作要比正式工忙三倍,可你一年的收入要比他们少三成,何苦?你跟自己过不起不说了吧,天下哪有人跟人民币跟不过去的?”这话我不知说过多少篇了,可他就是脑袋不开窍。他只顾喝着“五年陈”,我再次语重心长起来:“文凭是死杠子,不过这条杠,就是你亲爹亲妈当人事部长也拿你没法子……”

    “可这种文凭,这些课我年轻时差不多自修过,这不是让我重吃冷饭,还得连吃四年,把没病的人硬要天天灌中药。没等一年,吃出脑中疯,光荣了。”

    “你真傻,天下第一傻。”我觉得刚开始自己是来劝架,他是在寻架,这回是调了个了。

    “我傻,我是傻,可傻人有傻相,不也娶了你这个如花似玉的美眉。”

    “这话说给小姑娘听听,也许会把她晕倒,可我早过了听这甜言蜜语的年纪,这话你不止说一遍了,我早已心如枯井,起不了半点浪花。”

    “好吧,我不甜蜜了,我饱了,该走了,你的老三篇,早读透了。”他采用逃遁术,这个老兵油子。

    于是,我采用冷战术。说孩子都两岁了,占床位了。他说,懂了。分床睡的那晚,他接了我递来的被铺,自言自语:“亲爱的新被子,今晚起,你是我的新娘子,老相公要跟你同床共眠了,我原先的娘子成了画中人,认了吧,画饼充饥吧!”

    我本想走短线,没想到一分床还真成了长线,老死不相往来了。

    两人的生活进入大熊市,死气沉沉的。他回到家,把家当成旅馆、饭店。吃了饭就外出,夜深了回来睡。每天我俩的话越来越少,只差没打哑语了。

    连我两周岁的女儿也觉察到了。那晚是她生日,女儿还说不成完整的话,吹完蜡烛,可她用这双小嫩手使出吃奶般的力气,把我俩的双手拉在一起,三双手合拢了,我顿时像遭三千伏电击一样,涌起一股股暖流。亲爱的女儿,你这么小就读懂了大人之间的隔膜,用你的善良和纯真来修复你爸妈之间的缝隙。我是有点回心转意,准备强拉出个阳线,可不好开口,不知怎么搞的,这分床睡反倒习惯了,就像跌惨了的小散户,见到大熊市有只龙头股在冒泡水,见怪不怪的。这样的穷日子过下去,很快把女儿的善意给淡化了。

    小叔,你是受我尊敬的长辈,当着你的面我都承认,阿满是个好人,这世上为什么这些好人不能发达起来,眼看着那些胆子大的步子快的人成了暴发户,他们挖出一桶金后,又大张旗鼓地开采起金矿来了。而我家的日子一点浪花也没有,虽说阿满这点死工资,除掉家里的日常花销,还能剩一点,这点钱跟我的小姐妹们比,我家真是小孩子玩过过家。我成了闲妇,那是往自己脸上贴金,哪来的闲情,成天胡思乱想,就想我家什么时候起死还生,不说跟小姐妹家比,差十万八千里吧,至少差百里还说得过去吧,总不能让我连见小姐妹都没有一点儿胆气吧?

    别指望阿满了,我就自己另找路子吧。我炒起了股票。先头赚了二十多万,很快缩水成五万多,我心情糟透了。越发看阿满不顺眼了,心里窝着熊熊烈火没地方发,可阿满偏偏来烦我。

    跟你明说了吧,你是过来人,我们家这点破事也没什么见不得阳光的——

    我当然知道男人的需求,我知道他憋不住了,才要跟我做那档事,我实在没兴趣,他要找快活,可我要这种快活的劲儿一点也没有,他这不是给我找烦吗?我就一口回绝了他,我知道自己不好。他不高兴是应该的,但也奈何不了我。有时,他提早下班回来,趁我接上幼儿园的女儿前,一上来就死抱住我,我实在推脱不了,让他做,可他又做不成,他心里肯定窝囊透了,我正没处出气,骂他是废物。他气得像是扔出来的炸药包,恨不得把门也炸飞掉,气呼呼下楼梯了。

    要不是女儿,我俩的关系其实早死了。

    没想到,他居然跟鸡搞上了,还惹上了这么大的麻烦。

 

  珠珠说  

 

    早上,起了浓雾,到了午后才化掉,下午异常闷热,吃晚饭前一阵雨夹冰雹之后,西北风呼呼地来了。

    突然寒冷起来,公园里的露天舞场停了,这地方一下子萧条又死静下来,凤凰桥边的那一株株柳绿桃树春天时多么地娇艳,而此番光秃秃的枝桠像失血过多。这些老年散步族只余下四五位还在坚持,领头的老干部竖起衣领子,边走边报告最新国际国内大事,神采像被冻僵了的茄子。大约过了一小时后,这伙人到了凤凰桥边各自散了。这些“老茄子”呆不住了,怕被冻伤了。

    这种鬼天气,我当然也不愿自己是一根冻茄子,何尚不愿是一根热狗,放在暖暖的保温瓶里。继续在自己的领地里,来回走一趟吧,边界,二号桥那边的十来位同行射来凶狠狠的目光,骂街的话像脏水一样泼来。看来今晚的生意很难做,鬼影都难见到,我决定草草收兵,赶快回到保温瓶似的被窝里。

    几团黑影将一个走路摇摆的老头围住,接着那老头甩动单桨一样的拐杖,从这群母狼群中突围出来。这次我离边界较远,免得再吃二遍苦。

    等到了一号桥边,这位跛脚老头似乎迎头追了上来,身子像被风吹斜了的一株老草。他每晚必到公园,即使刮风下雨也会带上雨具,今晚的他像是汪洋中的一条船。我折转身向仁凤巷走去,身后传来单桨击地的“扑扑”声,这声音的频率在加快,向我靠近。他是我的一位老熟客。

    他跟在我后面,用胳肢窝夹住一柄拐杖,侧身贴着巷道用手扶着墙根一步一步走来。

    进了我的房门,我借了半只肩膀给他搭手,他的手劲有点大,我肩头火辣辣生痛,我得忍住,为了这单生意,也是第一笔可能也是今晚的最后一笔。

    这老头怕有七十岁了,黑不溜啾的,身体结实,像一盘搁久了的石磨。

    他找我要了一杯水,吞下一粒蓝色的药丸,然后滚身到了床上,像死人一样闭上眼,而双手却一刻不闲地在我身上抚来抚去,像一头没了牙的老水牛在草地上来回舔动,从扁瘪的嘴巴中传来一股股潲泔水似的气息。这种气息对我来一点也不新奇,就像老家四处可见的猪棚。

    我知道他还需要一点时间,才会获得一种力量,可能他在慢慢找回丢失了的一把开门钥匙。我给他时间,这位跛脚老人每次多花钱给我补偿时间,他说他不缺钱,他缺快活,顶多能再快活几年。他还修好了我这里屋门锁,那是我不小心忘了带钥匙,正在洗内衣内裤,等到我想起来时,该死的一股风把门关上了,我用一把螺丝刀撬坏了锁,不过我不放在心上,反正还有一道外门。那老头第一回跟我做那事时,被他一双贼眼瞧出来了,他掏出一根掏耳屎一样的钥匙,转动一下门锁,就像骨科医师把病人扭歪的脖子扳正了。他说我锁里的一颗弹子脱了。我问他是……他接了话,说“不是小偷,是修锁王”。他那时的表情露出一股得意劲,跟没吃药丸前完全两样。

    在我快要打起瞌睡时,我感到那老牛活泛了起来,他想快活了。这是我要为他也为自己正式启动工作时间。开头就像家里来了客人,需要主人掸掸桌子,扫扫地,拾掇拾掇碗筷,然后期待客人有好胃口。不过,我很害怕这些老人,特别是吃了这种药丸的老人,电视里常报道这些老人玩过了头,一头栽在按摩床上。那跛脚老头说他没事的,只吃一颗,还说别的死老头太贪心了。我知道他吃的是伟哥,听说价钱很贵,看他的样子不在乎这点钱。跟我办事的人员中,有不少老头,我看上了他们不小器。这跛脚老头怪可怜的,说他只一生只跟一个女人睡觉,是他老婆,可连老婆也先他而去了,现在政策松动了,为了换一种滋味,花这点钱很划算。第一次完事后,跛脚老头说要感谢我,是我让他获得了重生。弄得我也想搞笑,看着他的跛脚,又看看他水土正在流失的秃头,我似乎回到古装戏里,一位弱女向大人作揖告饶:“虽说民女有功受禄,可把全部功劳归于我,民女怕是惊受不起,也得叩谢大人对小女子的抬爱。”跛脚老头像受妃子恩宠似的,抖索起来:“不不不,那你说,要把另外的功劳给谁呢?”仿佛沙漠里奇迹般地长出了一处绿洲,一只长途跋涉的骆驼远远地见了,欢快地摇着铃铛奔来。我用手“扯”了下的“驼唇”,说:“你老真有福啊,老骆驼赶上了吃嫩草的好时光哇!”那跛脚老头笑掉只差没接不上最后一口气来。

    遇到我,多数老人家从容不迫,他们就像见惯了风月。这位跛脚锁王也一样,他似乎在慢慢地搓着一把钥匙,每个齿眼都需要精雕细镂。我听从他的吩咐,他可能需要从各种角度来打磨钥匙,这么一来,需要耐性十足。“我需要慢慢受用,人总要死的,双眼一闭,什么都化为一股汽,趁没化为汽前,不可把快活一下子用光喽……”我像个边干活边听主人说话的丫环,“嗯啊”地应着。他继续快活着,我没有,也不在乎,只想到这钱给我家生活带来的改变,又转而想着这位在我身上动来动去的老头子,几年后变成一具腐尸,或是化为一蓬烟,我闻到了烧骨头的气味。

    大概他看出我有点分神,他的脸皮有点拉紧。我立即投入协作之中,得罪了一位客户,等于砸碎一口饭碗,我需要每天有不同的饭碗,因为这些饭碗不是天天送给我来盛饭的,何况这是一口虽破了角但具有古董价值的瓷花碗。这点我是大大的明白。

    这桩活很耗时间,而我又来不得半点急躁,我很累又用心地配合着,表示很投入的样子,用“哼哼”声来驱动他的工作进度,这跟晒谷场上的花脚蚊子声音相像,但要拉高声调,太低了会让客人真把我当成蚊子,反而会起到负面作用;同时晃动我的肢体部位,传出季风摇动果树的景象。这么一来,就有了声音和色彩,那老头的耳目有了鲜亮的画面感,受到视听冲击,内心掀起风暴,他的耐力受到抵消。

    最后,锁王用力一搓,这把老钥匙打磨好了。我赞扬这把老钥匙抵得上十把新钥匙,他回谢“受用”,接下来乖乖地多付了三十元钱,还呵呵地笑。

    我收起一张“老人头”说,不用找了吧。

    那老头说,我不欠别人,别人也休想欠我,这二十元等于搓一把铜钥匙的钱。

    我捶他一下:老鬼!

    他脸笑成大麻花:下次若是你家的门锁再坏了,找我,免费!

 

 

    等他一走,我就把被窝底朝天,把红色的床头灯关了,换成日光灯。打开窗,外边一片白花花,亮闪闪,起了霜露。冷风呼呼地进来,快点带走老头留下的酸腐气吧。

    我像累倒了的一头牛。刚才被老农民抽着鞭子,耕了好几亩地。我和衣躺下,迷迷糊糊起来。

    一觉醒来,有了精神,但身上有点发烧,怕是被寒风吹的,小挂钟的指针快到十点了。窗边的帘子不那么晃动了,对面是邻家窗台,一排盆景里的仙人球上了霜露,越发亮了,霜气像烟一样从刺球中升腾。

    我回到床边,嗅嗅被子,总去不掉一股腐臭味儿,我换起新被套,闻了闻,是肥皂香的气味。这时,有个熟客打我手机,说来我这,被我一口回了,说肚子痛。那客人特奇怪的,说我例假刚走了没几天嘛,我说又来了,不正常了,他还在嘀咕,怎么说来说来了呢,我就一把将手机合上了。

    我突然想犒劳犒劳自己,每晚像架绞肉机一样转动着,是为钱而转,也为我哥哥娶亲而转,我身上的这架机器不知疲倦,劳苦功高,今晚就让它按我的心思来转吧。

    我有了不回家的冲动,而不是一人睡。对,且把这儿当回家,留宿,跟眯眼,不,他叫阿满。

   

  幺娃子说  

 

    我那婆娘说是在川福火锅馆上小夜班,那是唬人的,开头老子硬是信了。

    到了大热天,这火锅馆那门子的生意,她说有吃炒川菜的,还卖龙虾。老子想了想,也信了。反正她有活儿做,老子也犯不着恁个辛苦。可老子又不是傻儿,婆娘后来隔几天不回家睡,老子起了贼心。

    出了那种事,老子晓得她在外头有了人,有了龟儿子嘛,麻上了。本来也没啥,这年头我们男人家找钱好辛苦哦,女人家出来做做这种事,只要想到回屋头,把票子带回来,我们男人家装个睁眼瞎算个啥。没想到,我那婆娘跟那龟儿子生起病来,这病是要命的病,我想那病怕是早传给我了,现在没查出来不等于将来没事。

    啥珠珠,那是唬人的,我婆娘叫王三妹,别以为披上狐皮就当我认不出母狼了?听三妹说,她娘生她的时辰是早上,田里长露珠,没想到这花名倒派上用场了,用来勾龟儿子了,嘿,珠珠,跟琼瑶片似的。

    婆娘天天换衣裳,抹得香喷喷的,我是老远闻着了。那打工挣来的钱哪能经得起这般折腾。开头三妹说,我们打工的怕被人瞧不起,人要衣装佛要金装,老子想想臭打工的摆啥子谱。我就不跟她摆那龙门阵了,没这闲工夫。小店那一摊子的事都整得我一天到晚脑壳痛,放学时,这帮学生娃来了,老子忙得连拉屎撒尿都在屋头里。

    出来干啥?还不是让屋头人有饭吃有钱花?老子早早到水洋打工,管住了自个的嘴巴,能留下几个子儿?跟她结了婚,还是一下子掏空了。还好,老子看准了这块富得流油的宝地,租了间小门面,这地段属于城乡结合部,又是工业区,有点三不管地带。本来嘛,开小店算是马马虎虎过日子,一个月能净挣个千儿八百的,比打工稍强点,也不用看老板眼色吧。可你说说,这点钱老子也得出去寻寻开心,我不是猪狗,就是猪狗总有发情期吧,我是个男人,婆娘不在身边,憋得难受了总得找个女人“放放水”。好了,这钱又出去了。老子也不是死脑壳,看好了这所小学堂,进了两台跑马机,没想到这些学生娃粘上了不肯歇。我当然晓得这门道早晚得出事,可赚回了机钱,老子想整大的,又添了一台机,万一给没收了,赚回了本钱就不怕蚀本的了,大不了再添呗!

    三妹来了,老子想,这下好了,用不着找野食了。可她总看着跑马机不顺眼,火气大着呢,让我趁早把它扔到江里了,说是害娃儿,害了这些学生娃等于害了自家的娃。老子说,这些哪是自家的娃,你生的?养得起嘛?她眼泪就叭啦啦地掉下来了,还来劝这些学生娃不要玩机子了,害得老子差点捶扁了她。她来了气,让我别碰她。别的事还能受得了,这事啷个扛得了,我的妈呀,老子哄个半天,她就是不理我。正好有个学生娃放了学玩到天黑了也不想回家,结果家长找上来,先把娃儿打了一通,还朝我一顿臭骂,拿砖头砸机子。他没砸,听见屋头“嘭嘭”几声,老子冲到屋角里,是我那婆娘拿了一把榔头砸开跑马机了。这下好了,那家长消气了,可我来气了,夺回榔头要砸我婆娘,她把脑壳递了过来,砸吧,砸死了一了百了。我说,老子真的要砸了。榔头刚要落下,却走偏了。我咋喊起“三妹子”来喽,狗日的,榔头砸在自家脚板上,痛死老子喽——

    要说真要砸三妹,我还真舍不得,想当初我相中了她,她没嫌我,她家里人提出要换亲,替她哥换。她硬是没读完高中就过我家门了,说她哥哥的亲事由她妹子来想法子,这账算是她欠的,血债要用血来还。

    她跟了我,说看上我外出能吃苦挣钱,脑壳活络,可我来这里干了恁个久,她哥哥的亲事还是办不成,这账驴年马月还?

    等到娃儿大了,三妹来了。她一来,为跑马机的事闹得我两口子不愉快。现在机子给砸坏了,我折了点血本终算退给卖机子的,还好那机贩子是我同乡,说这机子还俏着呢,幺娃子,这赚钱的买卖不做,你是傻儿啊?

    我是傻儿么?我回来跟三妹说。她说,最傻也犯不着害娃儿!我来找份活做吧,免得你又犯傻。我晓道她为哥哥娶亲事,晚上念念叨叨的,跟念老三篇似的,还是记着这笔债,恨不得立马把身子赎了来还。

    她这是犯糊涂啊,你看她干的那种事不说,还带了病来,这病要命啊,老子哟!

 

  阿秀说

 

    眼看着他是朽木不可雕,我是后悔药难吃呵。

    月初,阿满把1600元工资交给我,算是他尽到了责任,万事大吉了。

    “每年工资涨一点,再怎么涨也涨不过物价,按现在来买我俩结婚时六十平方米的商品房,得花三四十万元。”我说。

    “那不赚了么?”他躺到沙发上,慢条斯理地吐着烟圈。

    “这说明我们家别的一文不值,只有这破房子还值点小钱。”

    “这正好说明,在长线投资上,你有战略目光。”

    “就别吹了,我没目光,股票给缩了水,还有你这只‘老股票’,缩得都快出骨头水了。”

    “股票缩水是暂时的,要沉得住气,韬光养晦嘛,慢慢从小猪崽养成大肥猪。我这只‘老股票’,怕是没指望了,一辈子扶不起的阿斗。”他翻看砖头厚的《三国志》。

    “你说的是什么话?”

    “中国话。”

    “没心没肺没血气的话,不负责的窝囊废话。你就不横向比比,看看我的小姐妹们,哪家的生活没有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家家有轿车,有一家还有两辆轿车,夫妻俩各开各的。我是够寒酸的了,几十年来如一日,从骑自行车,到现在只不过换上助动车。我哪有心思跟小姐妹们玩啊,这日子过得够霉气的,不把——”

    “又怎么啦?”

    “不把这家拆了,算是我对得起你爷爷的爷爷了。”

    “在你面前,我不是天天夹着尾巴做孙子吗?还要我怎么样?我对你惹不起还躲得起。”他闭目养神起来,像驼鸟一头扎进沙丘里。这是他对付我的另一个高招。

    在外人看来,我跟他的日子虽过得紧巴,但还是恩爱的,这些都在公开场合假戏真做,连我娘家人都看不出来。我妈常说,这女婿是穷了点,没啥能耐,可跟女儿过日子还不错,一辈子就这么过吧,人生过得很快的,这不,我跟你爸结婚快四十年了。我那爸妈哪知我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哇。

    最大的若也不能苦了孩子,我看阿满成不了器,总不能孩子也成了扶不上墙的泥?除了接送孩子,我差不多成天窝在家里,重点抓好女儿辅导功课。我让阿满也用点心吧,他喝了点墨水,可他才辅导了屁大的工夫就耐不住了,反而说我是拔苗助长,是笋儿就是压在乱石岗里照样会蹦出来,长成一株参天大竹。还挺有词的!反倒是我成了无赖。

    他撇下女儿不管不说,说自己上班累了,散散步,调节调节,明天才有元气干工作,万一身体垮了——

    气得我说,你倒有这份闲情逸致,看看人家都成了欧美了,我们家还生活在水深火热的第三世界之中。

    他是脸皮厚得扎不出一丝血来,还笑咧咧地说,人各有活法,人比人气死人,自己痒在哪儿只有自己知道。又说他是家里的顶梁柱,要是榻了,这屋子还成屋子?

    这话分明是指我成了吃闲饭的。我来了气。

    他连忙说,你做家务带孩子也是一份工作,很辛苦。

    这才像人话,多少让我消了点气。我跟他不离,只不过隔着一层皮,这层皮薄得像女儿的一张作文纸,稍微碰到一点尖东西,就破了。我想,阿满也心知肚明。所以,每当他对我提出过分要求,而我不愿意时,他只不过虚张声势。我知道,这对男人来说是很伤自尊的,可我确实不想给他这方面有所照顾,再说我实在没有这个兴趣,所谓牛不喝水不可强按头。正因为他这样,我才觉得我俩的这层皮还没给戳破。

    每隔个把月,他还是熬不住,有时他挺可怜的,不知是不是装的。有一次,在我准备出门接孩子时,他回家了。他进了卫生间洗涮一下,然后趁我不备时抱住我,说他想着画中人自慰多了,好比口干了喝盐卤,越渴越想喝,让我做做女婆萨给他洒洒甘露。

    那回说得我当自己动了凡心,且当普渡众生。可他非但屡屡成不了事,反说是我一手造成的,是不正常的夫妻生活给害的。

    “好比栽的花,成天不浇水,突然有天猛浇水,这花哪能受得了。”他还挺有词的。

     招来我一顿臭骂,骂他自己没用了,还怪罪于我。只有骂得越凶我心头才解气,听到我骂他没用了,他顿时像死鬼一样,脸色煞白。

    我想,他看来是真的不中用了,倒省了我的麻烦。不过,他才四十出头不会这么快没用了吧?我看到一本传记,说一位伟人七十岁得子。可能男人跟男人之间是有差别的。

    城里有几处红灯区,街头巷尾的鸡店比公共厕所还多。阿满会不会上那儿解决出路?每到年底,他向我上缴一笔奖金,除了年终奖,另一笔是单位给的新闻报道奖,多则万元,少则几千元,这笔钱上贡时我是查不出漏洞的。他会不会私设小金库,用来这方面的开销?我不能替他解决问题,他自找出路,这样也好,也犯不着我操心,眼不见为净,只要他不带来病,即使有病也传不了我,反正不过这种生活。随他去吧!

    有晚,我看完了电视剧《闯关东》,快下半夜了,我见他才进家门。隔了几晚,又是这样。他常跟一批酸文人喝酒,有时天亮才回。他需要借酒浇愁,男人总得有个去处。

    懒得去想。也没心情。

    等我想到时,他出事了。

 

  珠珠说  

 

    这晚,跛脚锁王走了。霜露降得很大,外边地上一片湿乎乎的。

    我怎么想起阿满来了,一想到他就想得钻心入骨,要命了。

    接了手机之后,阿满来了,听到他的敲门声,我心跳得要命,脸热得要命。这种感觉久违了,就是跟幺娃子好上后也难得有几回,现在没了。对幺娃子,我就像老师布置给学生的一道作业。而今晚我像新娘子坐在洞房里一样,真是怪怪的。

    比起跛脚老头,阿满对我来说是两人一起去一个风光迷人的地方旅游,缺一不可。

    可是,这回阿满跟不上我,他可能没有喝酒,可能还是别的原因。上两回他借助一点酒力,进展顺利,可这回他才跑出几十米就掉了队,跑不动了,可能需要领先一步的我调转身,与他一起跑。他还是跑不动,蹲在地上,回到起跑线。

    “这些年其实我有苦难言。有老婆跟没老婆没什么两样,落下这病根,所以我来找你,本来吃一帖药缓解一下,到底还是没能治断病根,当然离不开你这个医生了。”

    我笑了,为自己成为他的私人医生。我本来把他当作男人这方面的同类,只不过他留给我的印象越来越好。我像个女大夫似的,装腔拿调起来:“阿满,我知道你病在哪儿?”

    他像洗一颗搁久了的冻僵了的萝卜,我变成兔子的嘴巴,嘴巴里的这颗萝卜渐渐有了温度,开始慢慢长大。他说这下子萝卜种回到温乎乎的泥地里,很快来了生气。

    兔子用不着张嘴巴了,跟另一头兔子一同奔跑。两只兔子同时蹦跳起来,听到风的呼啸,空谷的足音。

    我俩身上的汗气渐渐消退下来。

    阿满说:“我的病好了,是你的功劳!”

    “怕是一个疗程刚开始,你病得是有点重,你老婆一点也不知道?”我说。用不着遮遮掩掩了。

    “她对我够好的了,没有离开我,我的病不想再给她添成心病。谢谢你!我好多了,得回去了。”阿满要从暖暖的被窝里出来。

    被我拉住:“不是说好一起过夜的吗?”

    “对不起,我是想留下来的,终觉得对她不好!我这病日后还得靠你治,呵呵。我很开心,觉得自己的病不像你说得那么重。不过,我刚才老觉得你不像大夫。”

    “我也是个病人,就当跟你一起泡温泉浴。”我嘻笑起来,松开了手,他来吻我。

    “不如我也回家吧,一起走吧,反正这种鬼天气很少有人看到的。”

    我很想跟他肩并肩走,他挽起了我的手,我像回到了小孩子的年代。我俩向公园里的花木丛中走,在这个银白的小世界里。

    他突然不走了,说多呆一会儿。我们相拥一起,像在一个白玉砌成的宫殿中,谈情说爱。

    他的话说也说不完,讲的全是他的往事,有跟妻子跟女儿,还说到他有次找野食吃,他却病了,无成以事,那位东北妹嘲弄他,要按进门次数收钱……他似乎话闸子关久了,一旦打开,就从心田里汩汩流淌出来,带着他热热的体温。

    “我这么一个脏人,还值得你这么疼。”

    “我没觉你脏,倒是我。好吧,我们俩都脏,脏人对脏人,所以都不脏。”

    说着说着,我俩睡着了。

    天蒙蒙亮时,两人同时醒来,四周全是冰霜,他的头发上凝结了一绺绺霜气。

    我头晕乎乎的,重重的,他跟我道别,可是我俩都站不起来了,我全身发热,我俩互探各自的额头,烧得跟火盆里的炭一样。

 

  幺娃子说  

 

     我婆娘做那种事,被我发觉了。别以为我真是聋子、傻儿。狗日的。

     她到水洋跟我过了三个月,到了夏天,她说在川福火锅馆上班,有晚我关了店门去了,火锅馆里压根没有她,服务员说没有一个叫王三妹的。

     我摸到了凤凰公园,碰到二号桥那边的十来只贵州鸡,我以前玩过几个,她们以为我是找开心的,我左看右看没见我婆娘,我对她们没有兴趣。

     有个遵义鸡说,凤凰桥边有个新鸡,四川鸡,生意好得不得了,可她是只病鸡,当心烂掉你的鸡巴。她们一阵浪笑。

     这倒提醒了我,我像个特务一样往边上抄,近了凤凰桥,果然是我婆娘站在舞场对面,那里有颗大树,她的身子扭来扭去。一会儿有男人靠近她,她领了人一前一后拐进小巷,又拐向小区。直到她跟男人进了门。

    我回转身朝二号桥走,逮住一只贵州鸡,就跟她进了屋,一下子将她的裙子扒下,她傻笑着说,这么急啊,大哥!我差点把她的花裤头扯破了:急个锤子,老子要整死你。算是扯平了。

    回到店里,我翻箱倒柜,找出一本存折,钱只剩三百多元,又看到一摞汇款单存根。老子哟,这汇款加起来有两万多,只有三张寄我家的,其余全汇给他哥的。老子找她报仇的心思全跑到太平洋去了。

    等她回来,我来了气,这气用在抱她亲她。我婆娘说,咦,这太阳从西边出来了,像个多情郎君似的。

    我嘿嘿地笑了起来:今晚想死你了,我的亲婆娘!

    明儿吧!她倒床便睡:我累坏了!

     好吧,我晓得,你工作很辛苦!功劳太太的!

 

  阿秀说

 

    早上起来送女儿上学,阿满的房门开着。他没在床上。

    喜羊跟我说,爸爸是条大懒虫。

    我骗女儿,可能你爸睡在朋友家了。

    喜羊问,没给你电话?

    我说,给过了。我怕女儿问起来没完没了,我俩的冷战我不想再让女儿看出来。至于他真的睡在哪儿,这事我不关心。再说他夜不归家,又不是大姑娘上轿——头一回。

    等我回家搞完卫生,洗完衣裳挂了出来,我接到他单位办公室的同事电话,说阿满上哪去了,局长等看他写的报告。我只好说,他怕是昨晚喝醉了,醉到哪里去了?

    下午接女儿前,这回的电话是你——小叔,打来的,问东问西,我确实答不出个所以然来。你说,你是阿满的老婆都不知道哇?只听你最后说,糟了。我为小叔的前句话有点生气,可后一句话让我紧张起来。我想起前不久,我跟阿满有过一次更大的争吵,那是我说他成天混日子,眼看女儿要上小学了,如今孩子的读书费用很高。他来了气说:我恨不得将自己身上的血都给抽光,如果我的血能卖好价钱,我全卖了。我说:这种不成器的话别跟你女人说,如果你都卖光了,还有你吗?他说:我早想把自己都卖了,不剩躯壳,可我又不想卖,否则我女儿吃什么?

    那晚,我睡不着了,那是阿满没回来。早上,你又来电话了。这回我听出你十分焦急,还说要报警。

    我还是答不出来,这回的问题似乎是有点大了。他该不是一下子把血卖光了?

    我曾经咒过他,说他这样混日子,还不如早点死了算了。可他嘻皮笑脸的,说他怎么舍得抛下你娘女俩?这意思是他是想死也死不成。我承认我咒过他,但那是气话,如果他的真的走了,我成了罪人不说,我还活着有什么意思?如果不想跟他过,也用不着怎样……

    会不会阿满真的走上自绝之路,他的灵魂飘到哪里去了呢?

 

  珠珠说  

 

    我吐了,他也吐了,吐空之后还在吐,全是清水。

    被窝里是我跟他,像两块烧红发烫的铁板。先是身上全是热汽,后来没了热汽。刚开始发热时,我俩怕热,掀开被子,之后是怕冷,捂上被子。昏沉沉地睡,又醒来,只感到天色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除了喝点开水,什么东西也吃不下,连那碗方便面也没有吃掉一半,给冻成一块面疙瘩。

     阿满问:“你好点了吗?”

    “你呢?”我问。

    “老样子。”我俩同时答。

    “我怕是要死了,倒也痛快。”阿满说。

    “我不想死,我还差一口气就还完债。是我哥哥娶媳妇的债。”

    “这债可真怪,向你哥哥借过高利贷?”

    “我答应过,替我哥哥娶个媳妇回来。做人要讲信用。”

    “乖孩子,可不小了。”他说,我笑了。

    跟他呆在一起,我想就是死了,也无遗憾了。“这笔债还得差不多了,我哥哥定了成亲日了,正月里办。现在愿意跟你一起死了。可我又舍不得儿子,他还小。”

    “此事古难全。”阿满浮出一点笑,这笑似乎耗掉了他很多力气。他说:“我们俩该不是演一部好莱坞爱情片?”

    “可能是新版的琼瑶剧。”

    “挺美的。这种死法我算是找到了,很黄很刺激,可能要上大报小报娱乐版头条了,可能我小叔写成小说后,要拿鲁迅奖要拿诺贝尔文学奖了……”

    他还有这心思开玩笑,都到什么时候了。我拼出力气想给幺娃子打手机,阿满呶了呶嘴,那意思说不用。

    我问他,是不是死得很难看,闹得满城风雨。

    他点了点说,会的,不会的,会好起来的。

    天完全黑了下来,只见窗口涌来亮光。

    听到外门插钥匙的声音。里门虚掩着,推门进来的是幺娃子,还有跛脚老头。两人看了看躺在床上的我俩,老头晃了晃掏耳屎一样的万能钥匙,对幺娃子说:“我说,这回上门开锁费,全免了。”老头急急退出身来,走了,拐杖拄地的声响渐渐远去。

    “动手吧,幺娃子,反正我跟他快要死了。”我说。

    “不,该死的不是你。”他张了张手掌,在我看来是捉小鸡的鹰爪。

    我说:“他很苦,跟我差不多。他有老婆等于没老婆,所以我来给当一下老婆,我给成千上万人当过老婆,都是我的错!”

    “你是我的婆娘,他算啥?”

    “他当我是他老婆,还给我钱。我缺钱,做他一回老婆,好给我哥哥找老婆。”

    “不用说了,这我全晓得。可我咽不下这口气。现在好多了,你很辛苦,还给我家寄钱。”幺娃子掏出了汇单存根,撒了,像席大的雪片落到床前。

    “兄弟,是我的错,要杀要剐随你便,我不会睁一只眼,我很想死,怕别人看不起,现在好了,谢谢你……”阿满眯起眼。

    “错了,兄弟,我是来救你的,还有你…就算我俩…的老婆。来,我先背婆娘,再背你,上医院,这病拖不得。”

 

  阿满说  

 

    我以为我俩得的是重感冒,大夫量了体温也这么认为,给挂针吃药。挂了两天,高烧仍然没退下来,幺娃子递来的饭菜,我俩都没有一点胃口。这病怪怪的,连我小叔也跟我犯起猜疑。

    生与死的问题常常让我很为难。我曾经幸福过,一个进城的山里人,娶到了城里这么漂亮的阿秀。上天怎么就这样把她赐给了我呢?结婚那天我想。

    我拥有了她,很不容易。她渐渐地不理我,我知道责任在于我。看来这次的毛病会要了我的老命。我这命不值钱,可别害了珠珠。我怕是得的是艾滋病吧!记得跟珠珠前,我跟一个按摩女睡,她让用套子,我成不了事。要取掉套子,还答应给加钱。会不会是那次给传上了,听说这病有潜伏期,听说得这种病的人你传我我传你,越传越多,这可害了珠珠。

    我死了不要紧,只不过得这种病名声很臭,我女儿今后怎么做人?她将来靠谁来养?

    我这一死,或许对阿秀来说,获得轻松,她终于解脱了,我知道自己这是一种极不负责的态度,可还有更好的解决办法吗?阿秀,阿秀,对不起,是我害了你。

    ……

 

  陈家麦说  

 

    我叫陈家麦,我就是阿满的小叔,他早年在酒厂的这份工作是我给介绍的。作为县报特约记者,还有业余小说家,我对本篇故事的真实性负责。

    我来到医院201病房看望侄子,碰到本篇故事中的另三位主人公,四人都向我倾诉,这是在阿满和珠珠以为自己得的是艾滋病后。本着对读者负责任的态度,我得讲完故事——

    后来,阿秀到了医院,才知阿满有这么大的隐痛,她抽泣了起来,责怪自己是将阿满一步一步推向死亡,她向阿满求得宽恕。而阿满反过来让阿秀宽恕他,说他耽误了阿秀的一生。

    201病房里,另一对夫妻向对方求饶,珠珠说她得的病,可能会传给幺娃子,而幺娃子翻出了一桩桩以前不光彩的事,说婆娘的病是他传的。总之,这四人全把责任往自己身上揽。

    在一片求饶声中,进来了一位戴眼镜的大夫,摘下口罩,拿了一份报告单,说:“别哭哭啼啼的,安静,安静,不会死人,你俩得的是,过去是要死人的,现在是不死人的,拖久了也会死人的,中医叫伤寒,西医叫伤寒杆菌……”

 

  尾声

 

    这天傍晚,凤凰桥中的妻桥突然断裂了,而令人惊奇的是断桥的部位跟夫桥相近,所幸无人伤亡。

    当地一名资深的工程师当即发表看法,说夫桥之断,这笔账记在日本鬼子身上,是民族仇恨;而妻桥是自然断裂的,这桥年纪也老了。

    这位工程师姓赵,我们都叫他赵工。赵工认出我爱写新闻报道的身份,跟他乡遇故人一样,说政府要出资修复双桥,凤凰桥是国家级历史保护文物嘛。他似乎很健谈,对这座桥有满肚子的学问,不吐不快。

    关于妻桥之断,在我们小城民间又形成多种新的传说。但我从一位目击中了解到:一只飞鸟站到一个桥石栏上,这节桥梁突然断开了,那鸟快掉到水面时,往上腾飞,惊惶而去。这位目击者还为断桥之事写成一首诗史式的长诗,有一千多行,从南宋建夫桥起始。我从这位诗人的博客上看了,诗中没有写到本篇故事中的事。我侄子跟珠珠的事在医院医护人员中有了一小部分流传,更多的内详外人不知,他们顶多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算不了什么,一阵风似的过了。这年头报纸社会版每天登的风流韵事和烧抢杀奸,比这生猛多了。而我对这起事件知根知底,作为业余小说家,我也常常感叹:现实要比小说精彩多了。所以,我还是忠实于这事件的始末。接着说吧——

    凤凰桥双桥已断,好比凤凰断了双翅,过桥的行人只好绕道到凤凰二桥,即1987年造的水泥桥,又称二号桥。

    过了半年光景,凤凰双桥的断桥处已合拢复原,但夫桥仍不向行人开放,仅作观览用途。

    春色已深,逢五一长假,我从桃红柳绿掩映的凤凰公园来到妻桥新修处。看到阿满和阿秀牵着女儿喜羊从桥东走来,另一家三口从桥西走来,是幺娃子和珠珠,手牵着九岁模样的儿子。两家合在一起。幺娃子跟我说,他一家明天回四川老家了,不想出来了,就种种地、养养猪,好好过过小日子。珠珠让我们叫他真名——三妹,说她哥哥定在大年初八结婚。到时候,仓满一家,还有小叔,都来四川喝喜酒。

    在桥中心,这两家六口第一次走到了一起,亲热得像一门多年未相往来的远房亲戚。

    阿秀跟三妹说,多亏有了你。

    阿满递了一根烟给幺娃子说,空了回水洋看看凤凰桥,就住他家。

    在我看来,经过这起事件后,两家的关系反倒融洽了。这种结局既出人意料又合乎情理。

    妻桥上,有几位戴安全帽的工作人员,正在拿仪器和标尺作测量。赵工跟我说,大记者,明天要举行竣工剪彩仪式,县委书记县长都来,修复工程提前了五十八天哇……

    上头版没问题,辛苦啦!我笑呵呵地说。

    我拿出相机,让这两家人合个影,算作留念。两家人都说好。

    按快门时,我让六人喊“茄子”,都喊了。两家小孩喊得最起劲,还摆POSE。

    一对新人上妻桥拍婚纱照,新娘子穿长纱裙,随风撩动,新郎穿燕尾服,像只大企鹅。梳了一根辫子的摄影师像个电影导演,旁边有一个帅哥和一个美眉各拿着一张反光板朝向新人,看上去像拍电影似的。这对新人似乎还不能完全进入角色,表情动作有点夸张,摄影师作示范,诲人不倦似的。

    赵工跟上,对这对新人作进一步启发:凤凰桥,最早只有一桥,叫凤桥,抗战时又造了一桥,叫凰桥,合称凤凰桥,缺了一桥都不成,好比凤凰断了一翅。这双桥,民间又叫夫妻桥……

 

 

 

  简介:陈家麦,真名陈剑,浙人,小说发于《十月》《人民文学》《山花》《朔方》《福建文学》等,被《今天》作为“今天视野”。《妈妈,我爱你》入选《后王小波时代——中国非主流小说精选》(头条)  

  

【作者】: 陈家麦 【编辑】:林海蓓
推荐阅读
最新热点+更多
坚定信心谋发展 实干笃行谱新篇 我区召开...
包顺富专题调研模塑、玩具类企业发展情况
区政府、区政协2025年度工作协商对接会召开
黄岩枇杷喜摘双项荣誉
坚定信心谋发展 实干笃行谱新篇 我区召开...
上垟乡开展“八一”建军节慰问活动
2011年03月01日 黄岩新闻
城南派出所:实字当头全力推进禁毒工作新局面
禁毒宣传进文化礼堂
以积极有为的宏观政策构建完整内需体系
技术水准、产业规模和市场份额等均领先全...
黄岩区融媒体中心主办 批准文号:浙新办【2008】34号 浙ICP备08109618号
违法不良信息举报电话:0576-84765071
浙江在线新闻网站平台支持© 黄岩新闻网版权所有 . 保留所有权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