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家宁溪是半山区,并不合适长橘树。虽也种了一些,只种在山地上。但太奶奶家的门前有一棵,在爷爷还小的时候,太奶奶从娘家带来树苗种下的。爷爷说,刚种下时,只有笔杆大。我们记事时,这棵橘树已十分高大,枝繁叶茂。它的主人太奶奶已高龄,高高瘦瘦的,是个倔强的老太太。她不愿和爷爷家合住,也不愿和小叔公家合住。一个人居住,一个人开伙。
我们这些小辈们特别喜欢去太奶奶家。她总是梳洗得很干净,盘着发簪,常常坐在橘树边吱呀作响的竹椅子上。我们一来,她就变戏法似的拿出几种糕点。当然都是姑姑们孝敬她老人家的。她又舍不得吃,留给我们这些曾孙辈们。
“橘花摇曳四月风,绿波丛中露玉容”。每年四月,橘花开了,香气弥漫。洁白的小花挂满了枝头,与绿叶相映成趣。这些小花不如桃花妩媚,也不如梨花的多姿。但橘花轻轻摇曳,散发着淡淡的香气,有着独特的素心淡雅之美,沁人心脾。太奶奶家前后的十几户人家都是枕着清香入眠,闻着花香劳作。微风轻拂,小小的白色花瓣轻洒下来,落了一地。我们总喜欢收集起花瓣捣烂,说是做香水。六月的阳光开始变得毒辣,树上会落下一些弹珠大小的小青果。我们捡起来当弹珠玩,太奶奶却像见了宝贝似的捡起来,晒干,储藏起来。遇到谁家的孩子积食或久咳不见好,她就会送上几颗让他们泡茶喝。大家说太奶奶家有妙药。我们最快乐的要数立冬时节。太奶奶家要摘橘子了。年成好的时候可以摘上两担,少时也有一担。她大部分给了小辈们和前门屋后的邻居,自己仅留一竹篮。
腊月初,家家户户开始宰猪过年。我们老家有办杀猪宴的习俗。一户人家宰了一头猪,一定会叫上一两桌亲朋好友,吃上两天。我们家的其中一道硬菜,总是由太奶奶掌厨,几十年不变,那就是红烧肉。我们家上桌的红烧肉在杀猪宴中传为美谈,肉质酥软,爽口不腻,有独特的香气。十里八乡做日子菜的师傅曾向太奶奶讨教秘方。原来,太奶奶将橘皮三蒸三晒,自制陈皮。她每次做红烧肉时,放上几朵,练就了独门绝招。
1984年,太奶奶去世了。二叔公家人丁兴旺,住不下,要将太奶奶的老屋推倒重建。但门前的老橘树碍手碍脚的,二叔公说要将它砍掉。爷爷不肯,要将橘树移栽。“人老话多,树老根多”,老橘树盘根错杂。爷爷只好将许多根和枝条锯掉,叫了爸爸等四五个年轻人一起抬,才移栽到我们家的院子里。第一年,橘树虽开了一些花。爷爷却心疼极了,说它伤了筋骨,拼了命才开出这么多的花,今年就不用结果了。他细心地将橘花全都捻掉,一入冬,就给橘树添上肥土。第二年春,橘树长出了许多新枝芽。白色的橘花开了一树。每至日影西下,院中早有一撇月影,青溶溶的,照得烟树凄迷。当年,橘树又结了许多的橘子。一树的金果特别好看,一打开院门,常常引人驻足多看几眼。那时,我经常觉得太奶奶还在,她变成了这一树的金果,还住在院子里,看着我们。
90年代,爷爷和奶奶先后走了。爸爸和叔叔也没有时间打理照顾老橘树了。几年后,橘树簇簇的一大株,只剩下几个杆儿,叶子稀稀疏疏的。每年也开一些花,也结一点果。但感觉没有以前那么好吃。渐渐的,我们也忙于学习,不再关注老橘树。2000年后,我们家和叔叔家都搬离了老屋。老屋也无人照管。有一年暑假,我们去老屋看看,院子里已长满杂草,橘树早枯死了。
我们都活着,而老橘树已死了。有时候,我觉得橘树还躲在老屋院里的一角,待我一打开院门,它就摇曳而出,一树的橘花芬芳四溢,朝我浅笑。
到那时为止,太奶奶才真的走了。她的气息真正离开了我们,从空气中飞走,游思断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