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要说“江湖派”,其中有些人只不过是当时政治上没有地位的,装作名士,游山水,说大话,有的以诗为敲门砖,借名士身份干谒公卿,作为猎取名位追求利禄的手段,甚至诽谤要挟,不择手段,“如壶山宋谦父自逊,一谒贾似道,获楮币二十万缗,以造华屋居。”(方回《瀛奎律髓》)应当说是一些以干谒诗为乞求手段的文丐。钱塘有个附庸风雅的书商陈起,出钱刊印了《江湖诗集》及《续集》、《后集》等,不分好坏良莠,把他们的诗都收在一起了,清代收入四库全书,编为《江湖四集》及《后集》,包括了109人的作品,故后人称之为“江湖派”。《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说:“宋之末年,江西一派与四灵一派合并为江湖派,猥杂细碎,如出一辙,诗以大敝也。”其实江西与四灵并未合并,也非由他们而生出个江湖派来。所谓江湖派大致上是一些“名士”们的诗作,既无明确宗旨,也无严肃主题,更因逢迎唱和而显得猥杂细碎,只是把戴复古、刘克庄、刘过诸人也放进去,江湖派与这三位当然是不能相提并论的。
如果把戴复古也放在江湖派中,那当然是鹤立鸡群的了。首先是他的写作态度,“作不可计迟速”,赵汝腾说他:“每得一句,或经年而成篇。”(《石屏集》序)正是呕心沥血,俨然一位苦吟诗人。瞿佑在《归田诗话》中详尽地记下了一则极其生动的例证:“复古曾见夕照映山,得句云:‘夕阳山外山’,自以为奇,欲以‘尘世梦中梦’对之,而不惬意。后行村中,春雨方霁,水潦纵横,得‘春水渡傍渡’句以对,上下始称。然须实历此境,方见其妙。其苦心搜索,即此可见一端。”其认真严肃、精益求精的写作态度,比之贾岛也当之而无愧。
戴复古在长期漫游中,把对祖国山河的无限热爱倾住于笔端,写下了不少脍灸人口的风景诗,形成自己独特的风格。如对岳阳楼,自范仲淹一篇名记之后,几无后人可继,戴复古登斯楼而作《柳梢春》一词:“袖剑飞吟,洞庭青草,秋水深深。万顷波光,岳阳楼上,一快披襟。不须携酒登临,问有酒何人共斟?变尽人间,君山一点,自古如今。”在祖国山河破碎的现实面前,从坎坷遭遇的实际出发,面对名楼胜景,豪放之中自有深沉,末句于忧国忧民的感慨之外,尤富有哲理:青山水不改,人事尽沧桑。山河壮丽而忧愤倍深,以“有我之境”把岳阳楼、洞庭湖、君山的绮丽风光描绘得有声有色,从而更突出了“变尽人间”的无限深切的悲凉惋叹。在诗人眼中,一切景物均与国事民生切切相关,以情驭景,景倍生情,情景融和,决非为写景而写景的孤立平面的死景可比,这正是戴复古写景诗的独特之处,这首词可谓戴氏写景诗词风格的代表。
此外还有《江阴浮远堂》一诗:
“横冈下瞰大江流,浮远堂前万里愁。最苦无山遮望眼,淮南极目尽神州。”也是把爱国之情融和于眼前之景中的。无山本可平畴远眺,视野更为宏大,却不意跌出如此深远的国家命远的题旨,风景诗而不离时事,其“伤时忧国,耿耿寸心,甚矣其似少陵也!”(姚镛《石屏集》跋)
即使是“纯写景”的诗,也达到“天然不费斧凿痕”的境界。如选入《千家诗》的《初夏游张园》:“乳鸭池塘水浅深,熟梅天气半晴阴。东园载酒西园醉,摘尽批杷一树金。”眼前乳鸭、熟梅、枇杷等初生的和成熟的均为一片金黄,在半晴半阴的背景下,更幻出盎然生意,显得丰收的喜悦。末句更广为传颂,简直使枇杷身价百倍。
戴复古的写景诗诗中有画,一首诗就如一幅小窗横幅,如《江村晚眺》:“江头落日照平沙,潮退渔船阁岸斜。白鸟一双临水立,见人惊起入芦花。”多么明媚的江村晚景,寥寥二十八字,把江头、落日、平沙、退潮、渔舟、白鸟、芦花各种色彩的各种事物,组合成一个静中有动的有机的艺术整体,“人”成其中点睛之笔,形象鲜明,把一切静物(包括并立的白鸟)都变为生趣盎然的、和谐的、静谧的、富有动态的自然世界,给读者以美的享受。
同代人赵汝腾评论戴复古的诗风说:“石屏之诗,平而尚理,工不求异,雕锼而气全,英拔而味远,玩之流丽而情不肆,即之冲淡而语多警。”(《石屏集》序)确是公允而确切的。邑人、挚友吴子良称其诗曰:“清苦而不困于瘦,丰融而不豢于俗,豪杰而不役于粗,宏放而不流于漫,古淡而不死于枯,工巧而不露于斫。”这确是辩证的道出了戴氏集江西派和四灵的优点而扬弃其糟粕,故能独树一格的真谛,集各家之长而把握分寸,恰到好处地形成自己的风格。戴氏自云:“贾岛形模元自瘦,杜陵言语不妨村,谁解学西昆?”(《望江南·自嘲》)正是得失寸心知,自有独到的见解,道出了继承与创新的精髓。他的老师,理学家真德秀说:“戴君诗句,高处不减孟浩然。”当是指田园诗而言,言其境界亦颇高矣!他是“江湖派”中出类拔萃的人物,奉之为“江湖派”首领,是当之无愧的。他是南宋晚期以布衣为特色的爱国主义、现实主义诗人,独树一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