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我面朝莲花峰,站在城新大桥的中间,凭直觉去亲近和怀想一条叫做永宁的江。
一条江,不见源头,也不见终极,波面如镜,堤岸柔和。起风了,平滑的镜面碎成千万片,一条流水的历史在光与影的变幻中交织显现。
崩山裂石而下的水日夜不停冲刷形成了狭长的渊,从西部高大绵延的山伸到东海之滨。东海的潮循着渊漫涌,到潮济才歇住脚步。潮来潮往,咸淡交合,诞下沿江两岸肥沃的土地。苍茫蒹葭先来落户,断发纹身的祖先随后迁至,在大江两岸繁衍生息。不知道谁先在江岸栽下第一棵预示着吉祥如意的橘,后来,在江岸子民勤劳的巧手培育下,橘树列满江岸。
千百年来,江面上行过扁舟、盗贼、渔民、学者、诗人,行过仓皇逃窜的皇帝和臣子,行过渡过重洋朝圣而来的异国僧侣。在江面投映的历史随着朝代的更迭,日日相异,却又永恒轮回。
每年夏秋,太平洋上流云集结,永宁水患,浩大暴戾的洪水带走一些事物,又有一些事物来接替延续。与大江有关的一切,包括人、鱼、水浮萍、柑橘、渔舟、流云、……,皆与漫长而迷惘的时间随行,死死相续,生生相因。
一天,零星的枪炮声代替了以往更零星的短兵相接,接下来的年月里枪声不止,骚动不息。突然,世界静止下来,当太阳冲出地平线的时刻,一首慷慨激昂,令人热血沸腾的歌曲随之唱响,蓬勃的旋律在永宁江江面上飘荡缭绕。
几年后,许多身强力壮的年轻人被征集,因为相同的目的聚在大江上游。群山合抱后形成的缺口,大量的水从那里奔腾而出。他们要在那个缺口上建造堤坝,扼住奔涌了亿万年的流水。他们利用炸药开山裂石,日日夜夜挥舞手中的石锤、凿子、锄头、铁锹。炎炎夏日,他们赤膊,汗水在古铜色的躯体上流淌,滴到土石上,迅速被阳光蒸发。他们执着地挥舞着手中的工具,从日出到日暮。寒冷冬天,他们亦赤膊,喝几口雄浑的黄酒,下到冰冷刺骨的大坝底部。他们的血汗凝结着泥土沙石,凝成一道钢铁般的屏障。一条横空出世的坝亘住山的缺口,水改变以往奔涌不驯的姿势,乖巧地囤在群山与大坝形成的湖中,等待调遣。太平洋上的流云依旧集结,水却不再动不动就覆盖江岸,而是顺着交织的灌溉网,日夜滋养下游的作物。
自歌声传出那天清晨始,大江的某些秩序被打破,某些格局重新确立。土地被公平地分配,后归于集体,后重又被公平地分配,归沿岸的子民长期享有。大江两岸,种橘人的后代种了更多的橘,汹涌成潮。橘果沿着日益发达的公路流往全国各地,有的甚至去到异国他乡。
那首激昂的歌曲渐渐停息,第一台机器的轰响带动成千上万台机床的轰鸣。大江两岸越来越热烈扰攘。厂房在开始在江的东侧聚集,后来往西部扩散,在绿潮中央零星出现。沿江的子民纷纷涌进工厂,成千上万的外地民工来了,他们也涌进厂房。外地的生意人来了,国外的生意人也来了,工业产品沿着当年的橘果的路径,输往全国各地,异国他乡,后来又拓出更广阔的空间。
大江也没有逃过时光带来的工业大潮的淘改,坝里的一部分水被架设的引水管道分流,流往离大江更远的城市与乡镇,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大功率的抽水机架在江岸,长长的管道将泥浆从江中引到江岸的滩涂地,滩涂被泥浆填充平整。在坝限制了水的几十年后,大江被水泥和钢筋限制。
每年夏秋,太平洋的流云依旧集结而来,水患却永远地止息了,波心永宁。
夕阳将最后一抹余光涂抹上江面,江面的一半,映照着属于城市的鳞次栉比的高楼与闪烁不熄的霓虹灯,另一半映照着乡村的温暖而零星的灯火。江面的倒影呈现出一条江做为水的本质: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与大江有关的物事,高楼、厂房、川流不止的车辆、行人、柑橘、水鸟,水中的生灵,一切的一切,依旧随着迷惘而漫长的时间,死死相续,生生相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