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到一些人,一些事。
我仿佛看到外婆依旧歪在烧破了一个小洞的藤椅上打盹,黑白电视里抹着浓彩的小旦水袖轻舞,咿咿呀呀拖着绵长的尾音。打盹的外婆眼角永远潮湿而浑浊,阁楼上被当作窗的木板卸在一边,风吹起烟屑,是外婆吸的,外婆喜欢坐在窗边吸烟,目光清明,看着她亲手植的枇杷,结了一树的果。她舒适地歪在她的母亲我的曾祖母曾经歪过的藤椅上打盹,发出轻微的鼾声……外公是一个敦厚老实的男人,因为早年挑水养家而略显驼背,木讷而缄默,住在屋基里的那辈子人都说,赵家是靠了玉招,玉招是外婆的名。外婆年轻的时候是方圆几十里数一数二的美人,她不识字,却懂得很多戏文,她精明能干,却不刁钻使诈。有时候,我想,外婆为什么会嫁到赵家,倘使她嫁个中等人家,大抵会是个出色的少奶奶,像电视剧里放的那样。
初夏的夜,我喜欢钻在被发黄的蚊帐裹得严严实实的床上,闻着外婆身上传递的风油精的味儿。木格子窗里,路灯昏黄的光流泻进来,帐子的影在夏风里忽明忽暗,远处深巷中犬吠的声音格外悠远,呵,那是神秘而温暖的时刻,于是我便光了脚踩在木条子铺的地板上,看灯光下自己瘦小的影投在外婆素白的毯子上,像子夜出没的怪物张牙舞爪,然后捂嘴“哧哧”地偷笑。微风搅动了甜美的夜,夹杂着枇杷叶子的清香,院子里土虫子的低吟,是我最温柔的小夜曲。
五月的雨是下得最肆无忌惮的时候,屋檐夹缝里的宝石花疯狂地长,肉质饱满的叶尖儿仿佛一不小心就能渗透出浓密的汁液。当连绵的雨下得乏味,窗外亭亭如盖的老枇杷变得嫩黄时,我知道“一点红”要来了,“一点红”是个越剧班子的名儿。屋基里平常没有什么大事,戏班子的到来大抵是这里最热闹的时候,也是里里外外老头子老太太咧着嘴儿笑得最多的时候,当然也不排除像我这样的小孩。“一点红”的戏,外婆是一场都不舍得漏掉的,于是我一得空的时候就屁颠屁颠地拽着她的衣角走,那时候我一点都不喜欢听冗长的戏,但是我喜欢看青衣小旦的脸,着了厚重的妆,穿了花花绿绿的衫,煞是好看。“人之初,性本色”,那是没错的。彼时,我不过刚够上小学的年纪,就特爱慕那里头一个经常充当主角的女子,有一回,她扮了薛仁贵,青衣小帽,三步一拜,五步一跪,求樊梨花回心转意,看得我两小眼睛都直了,然后再转头看外婆,吓了我一跳,她眼角红红的,似乎有泪痕。
戏台子搭了又拆,拆了又搭,我的童年大抵就是在屋基里到通衢桥(通衢桥住着我的奶奶,这又是另外的文了)的一截子路上度过的。后来“一点红”再也不来了,再后来,外婆去了,后来的后来,那一片消失在水泥钢筋的森林里,没有留一丝痕迹。只有曾经在那屋檐下筑过巢的燕子兴许还依稀记得点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