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我生活在乡下,那是一个有着几百户人家的古老村落,大家吃自己种植的蔬菜以及稻谷。每年盛夏,成片的荷花争先恐后地在莲田中绽放,柔软、清香。
那时我的父母对我非常严厉,动辄打骂。我的劳苦而偏执的父母,总是担心他们小学还没毕业的儿子吃不起苦,他们以为我若有了承受各种苦的能力,或者达到以苦为乐的境地,才会获得幸福。因此,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和父母亲的交流,多半是通过他们恼怒的目光和那粗糙有力令我生畏的巴掌实现的。我的父母一直指望我能有所出息,然而我却总让他们失望。每天清早,他们必做的功课之一,就是一把将我从温暖的被窝里拽出来,然后数落我的懒散,告知我那碗粥要端到手里,这中间需要经过多少劳累:犁田、浸种、育秧、收割、脱粒、碾米,还得砍柴,烧煮……后来在不知不觉中,睡眠居然成了我心中牢不可破的罪恶,搞得我只要一躺到床上便充满负疚感,甚至经常睡不着觉。我的可怜的父母,他们哪里懂得,能够拥有足够睡眠的人生,才是幸福的。
我还记得在一个夏日正午,我不知道说错了什么,被父母给驱赶了出来,被告知得先上山砍一担柴才准进家门。当我挑着两大捆柴艰难地行走在崎岖的山道上时,天色已近黄昏,山野间强劲的风推涌着,似乎想把偌大一片松林掀翻在地。天空中大块大块的云层,像黑色的海浪翻滚奔涌。在黑云撕裂的缝隙间有一个温暖的火球挣扎着,饥饿并且疲乏的我愿意相信,那是一个硕大的蛋黄,粘稠的丰富的蛋汁上下翻动,我的眼泪一下涌了出来。
后来天就完全黑了,我流着泪,凄惶而酸楚地跋涉在回家的路上,心中开始出现各种古怪念头。可能因为腹中饥饿,我想得最多的自然是吃。记得我曾想到冰棍。我一直搞不明白,那些像砖头般逐一码在旧木头箱子里的豆沙冰棍,怎么上面要盖一层棉被?虽说在箱盖掀开的瞬间,从里面冒出的那种制冷的凉爽的雾气,带着磨碎的赤豆好闻的芬芳,曾使我深为陶醉,但因我一般攒不足五分钱,所以难得吃上一回。接下来我还想到了豆腐。在我们村,除了白莲,因为拥有一眼好水,所产豆腐在周边村落也很有名。豆腐方方正正地摆在案板上,嫩得拿不上手,买的时候选中了哪块,卖豆腐的姑娘就用一个小铁铲把它铲起来,放进你手中的空碗里。在早晨上学的路上,我有时会碰到那姑娘,挑着一副豆腐担,羞怯且又无奈地一摇头,用甜糯的嗓音吆喝一声:“阿要买新鲜水豆腐呵!”有一天我看见那姑娘在晨曦中歇下担子,就着一户人家窗口射出的淡黄灯光,在斑驳的墙壁上打丑小鸭的手影……在那个惊悸无助的夜晚,幼弱的我挑着重担,几近一步一歇地在山道上挪动,心中忽起忽落地想着各种吃过不曾吃过的美味,我并没有空手而归,而是执拗地支撑着挑完了最后一步路。
现在回想起来,正是因为有着类似生活的垫底,我才能在后来的各种挫折中不致气馁和倒下,我相信是这段人生经历锤炼了我的性格和意志,也使我懂得了很多东西:比如坚持。
这是又一个有着斑驳树影和沙哑蝉鸣的夏日正午,从我的窗口看出去,屋外几株枝叶繁茂的行道树使我惊异,似乎突然之间,它们就长得如此高大了。这使我想起我从来没有真正注意和关心过一棵树的成长,可是,就是它们,在我们的目光之外,许多年如一日地坚持着,虽然缓慢,却一点都没有停止向上生长。尤其是当它们的枝叶被污染,或被人们修剪得有几分丑怪时,树木那天生的对称感,就会发挥作用,只要还有气息存在,就能在极短的时间里生长得比过去更美……也许只有这样,对这些立足于嘈杂尘嚣的树木来说,生长才不是漫长的苦役,而是无限的欢愉。在这些时常灰头土脸、损枝折叶的树木中,如果有一棵是果树,它还会在挣扎中结出坚忍的果实,并缓慢酝酿出甘甜的滋味。我为自己一路走来颇接近于这样的一棵果树而满心欢喜。